皇宫三清殿外的官道上,三四个身着甲胄的禁卫军,骑着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快到门口的时候,他们利索的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领头的那个还拎小鸡一般从马背上提溜下一个人。
将马丢给门外的守卫,几个人简单整了整衣冠,匆匆朝西北角的宫门而去。
他们走得很急,穿过甬道的时候,险些跟走出殿门的赵永年撞了正着,领头的军士抬眼扫了赵永年一眼,看官服只是个从四品的小官,便象征性的点点头,扔下一句:“得罪了”就领着众人扬长而去。
面对禁卫军的轻视,赵永年倒没有怎么生气。不是他气量大,而是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被禁卫军拖着的人身上。
“唉,又一个”
送赵永年出来的小太监,也看到了那个捆的像粽子一样的倒霉蛋,轻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赵永年却暗自摇摇头,这些日子今上心情不好,宫里时常有兵士押着犯错的太监去行刑,但也都是从宫里往外赶人,像今天这般,从外面抓进一个人进宫,就有些奇怪了。
“赵大人,奴婢就送您到这儿了,慢走”
小太监抄手停在大门前方一百米左右的位置,细声细语的跟赵永年告辞。
说起来,这位赵大人也是个倒霉的家伙。今天这是第四次被宣召进宫了,虽然小太监不在内廷伺候,但没回都是他来打发人,他不敢跟赵大人胡乱打听事儿,但好歹也能从赵大人灰败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肯定没得好事,估计被骂得够呛。
思及此,小太监看向赵永年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语气也分外轻柔了许多。
“多谢小公公。”赵永年还在想着刚才那一幕,并没有看到小太监脸上的表情,不过,宫里的规矩他懂,小太监特意点出他是来送人的,那自己就要有所表示,忙从袖筒里掏出一个荷包塞给他,见小太监脸上果然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这才慢慢的走出宫门。
“老爷”
守在前边小路上的小厮,见自家老爷阴着脸走了过来,忙把屁股下面坐着的条凳搬到马车旁,弯腰伺候赵永年上马车。
“去崔家”
赵永年有气无力的爬到马车里,头倚在车厢上,挫败的喊道。
“老爷,哪个崔家?”
车夫本来不敢触老爷的霉头,可京城姓崔的贵人这么多,他实在不知道老爷要去哪个崔家,只好小心翼翼的扭过头,轻声问道。
“……”赵永年已经没有发火的力气了,他咬着牙根,一字一顿的说,“济世堂崔家,平乐坊崔长贵家。”
“是,老爷”
车夫听出老爷话里的隐怒,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调转马头,利索的甩了鞭花,驾着马车朝平乐坊赶去。
“唉,今天是第四次进宫了,今上的忍耐心也到了极限,下一次恐怕——”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赵永年疲惫的闭上眼睛,心里却不断的想着隆庆帝那张扭曲的脸,以及他身边每次都不同的内侍太监。赵永年虽然极力劝说自己那些太监可能被调去其他宫里当差,但他知道的事实却并不是如此。
今上的脾气越来越差,行事偏执,治下严苛,身边的内侍和宫女们,更是被杖毙了好几个。
对于今上的变化,赵永年多少能猜到一些。
隆庆帝信惑神怪,一心求长生不老之术,专门请了得道的方士在三清殿里炼制不老药。那位方士也确实有些本事,在过去几年里,隆庆帝吃了他的丹药后,年轻了不少。但从去年开始,隆庆帝却开始渐渐衰老起来。
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一件宝贝,那么在失去的时候,并不会太心痛;可如果他已经摸到了宝贝的一角,眼看着就要拥入怀中的时候,宝贝却忽然在眼前飞走,这种感觉才最不甘、最愤怒。
现在的隆庆帝便处于这样的状态。尤其是当他知道,自己错失不老药的原因,竟然是药材有假,这让他频临暴怒的边缘。
也就直接导致了,赵永年频频出入宫廷。
“……今上确实看着老多了,不过区区十来天的功夫,看上去却老了十来岁。”
亲眼看到了隆庆帝的变化,也清楚的猜到导致这一切的原因,赵永年心里更加焦虑。
起初,隆庆帝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去找几样药材,他也确实派了赵家所有得力的人去找,但这些药材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之物,饶是他赵家的触角可以到达大周每一个地方,也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凑齐这些草药。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赵永年知道他没有退路了,为今之计,也只好暂时放下面子,向京城几大儒商求救。
第一站,自然是以药材起家的崔家。
“老爷,到了”
车夫缓缓停住马车,回身启禀道。
“嗯”
赵永年轻声应了声,撩开帘子下了马车,扶了扶头上的幞头,又掸了掸官服上的褶皱,这才抬步上了台阶。
一个时辰后,赵永年神态凝重的走了出来,紧跟在他身后的,则是崔家家主崔长贵。
“……那件事就摆脱崔老弟了,愚兄告辞”
“赵兄放心,小弟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忙。赵兄慢走。”
与赵永年的棺材脸不同,崔长贵眉眼间充满了笑意,说话也多了几分底气。
“老爷?”
车夫扶赵永年上了马车后,站在地上等了半天,也不见老爷吩咐,只好再次主动提醒道。
“回家”
赵永年一想起刚才被崔长贵明褒暗损的挤兑了半天,胸口就像堆了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更气人的是,被人如此挤兑、调笑,他却连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没办法呀,他还指着崔家帮他找药材呢,只能硬生生忍下这口气。
想他赵永年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有了崔家的教训,赵永年也没有心思去拜访其他几位天字号儒商,用力跺了跺脚,回家。
不一会儿的功夫,马车驶进平安坊,却不想被堵在街口。
“怎么了?谁这么不长眼,把马车停到这里?”
赵永年那个气呀,心说话,这人倒霉,怎么喝口凉水都能噎死?
“哟,原来是赵会长呀,失礼失礼。”前方马车上,一个身着玄色紧身胡服的男子,听到赵永年没好气的嘟囔后,挑了挑眉梢,凉凉的说:“在下是侠客盟李盟主府上的侠客,今天护送三位小主子回赵府请安,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赵会长,真是幸会幸会呀。”
嘴里说着客气的话,可他却没有一丝客气的意思,根本没有起身见礼,只是拿眼睛微微的扫了一记。
“李盟主?”赵永年楞了下,骨子里那种对李家人的敬畏,顿时让他的火气消了一大半,他不自在的吞了吞口水,问道:“李盟主和、和那个什么,他们一起进京了?”
能让侠客称为小主子的,除了他赵家的三个孙子孙女,也没有别人。
侠客点点头,转过头,继续坐在马车前座上假寐,根本不管他还挡着人家的路。
赵家的车夫这回学精了,低头站在马车旁边,一声不吭,等着主人的吩咐。
赵永年跳下马车,让车夫从后街回府,他则步行绕过李家的马车,抄近路回家。娘的,家里那几个败家娘们儿不会真把那些话说出来吧?
“小丫今年也十岁了吧?”
赵太太端坐在正堂上,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边说话边捻动着。
“回赵太太的话,元娘虚岁九岁。”孙嬷嬷站在元娘身后,不等元娘开口,便抢先一步回答道。
“那也不小了,按规矩,也该议亲了。”赵太太虽不满孙嬷嬷的僭越,但顾及孙嬷嬷的身份,也不好开口训斥,稍微顿了顿,继续说道:“元娘父母都在,按理说,她的亲事当有父母做主。但她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也向来最疼元娘……二少奶奶,我这话先放在这里,元娘的亲事,必须跟我商量后才能定下来。”
苏氏忙站起来,欠身笑道:“瞧太太说的话?呵呵,咱们大小姐的婚事,自是由您这位当祖母的做主,就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会跟您抢差事。”
孙嬷嬷眼底闪过一抹嘲讽,她将元娘护在身后,示意跟来的清风把元娘带出去。
元娘故作听不懂她们的话,规规矩矩的给赵太太和苏氏行了礼,这才转身跟清风退出正堂。
孙嬷嬷微微屈膝,福了一礼,“多谢赵太太和苏二奶奶费心,只是灵岩寺的大师说了,我们元娘不易早嫁,须得过了十五岁才能出阁。”
“那也没什么呀,”苏氏脸上闪过一丝阴鸷,嘶哑的声音低低的说:“咱们大家里嫁女,向来都是定了亲,然后准备各种婚嫁之物,待古礼走完了,怎么也得三四年。十五岁出阁,咱们现在就要开始张罗了。若是晚了,条件好的小郎君也都被人抢了去呢。”
孙嬷嬷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暗道,‘好郎君’?嘁,你说的好郎君不会是你们苏家或者某个落魄户的没用男人吧?
“就是就是,”还不等孙嬷嬷开口反驳,赵太太忙接过话题,点头道:“唔,二少奶奶,这样,你先打听着点儿,若是有合适的人家,咱们可以先相看着。”
“哎呀,太太,您就放心吧。”
苏氏跟赵太太一唱一和,瞧她们那意思,恨不得立刻就帮元娘定下婚事。
“赵太太和二少奶奶如此厚待我们元娘,奴婢代我们夫人多谢两位。”孙嬷嬷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只是府上的两位姑奶奶一个今年已经十六岁,另一个十四岁,她们都还没有定亲,我们元娘尚不足九岁,岂能抢在姑母前头定亲?再说了,现在订了亲,到出阁还有好几年,时间隔得这么久,难免有什么‘事故’。”
孙嬷嬷刻意在‘事故’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脸上更是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赵永年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这句话,不知怎的,他听到‘事故’两个字的时候,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脑海里禁不住想起被陷害关入大牢的二儿子以及赵家那场熊熊的大火。
“老爷,您回来了?”
赵太太站起来,将赵永年迎到上座,自己则规矩的坐在另一侧。
“这是孙嬷嬷吧,你陪大小姐一起来的?”赵永年没有理睬赵太太,而是笑容可掬的跟孙嬷嬷寒暄起来,“……哦,这么说,三个孩子跟李盟主一起进京的?他们这一路乖不乖?有没有麻烦李盟主?”
虽然明知道人家早就成了一家子,赵永年为了面子,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权当小新哥儿他们已经自立门户,这次进京更是偶然和李盟主夫妇相遇,进而搭伴一起赶路。
“回赵老爷的话,孙小姐和孙少爷都很好,并不曾麻烦李盟主。”人家是亲亲热热一起来的,哪里称得上麻烦。
“唔唔,这就好,小新哥儿他们给他们父亲请过安了?”赵永年耐着性子,跟孙嬷嬷东拉西扯的聊了一会儿,然后便打发他们下去了。
“老爷,他们很容易来府里,您怎么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赵太太还想趁机把三个孩子留在府上,却不想,老爷竟然大方的把人送走了。
“哼,不让他们走,你还留他们吃午饭吗?”赵永年可没有忘了门口堵着路的侠客,他不屑的哼了一记,道:“还是你们都想出个‘事故’?”
王七娘是个妇人,或许会心软。但李靖天可不是吃素的,真要是惹恼了他……他们赵家现在已经够麻烦了,哪有心思折腾这些?
“我看他敢?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我就不信王七娘还敢杀人?”
苏氏五官有些扭曲,愤恨的说道。
赵永年横了苏氏一眼,并没有直接跟她说话,而是扭头对赵太太吩咐道,“最近家里事多,都给我安分点儿,如果谁不听我的话,那就离开这个家”
说完,赵永年一甩袖子,起身去了书房。
吃过午饭,赵永年又接连去拜访了其他几位在京的天字号儒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们最终达成一致,那便是众人帮赵家寻找草药,而赵永年则答应儒商业协会会长改选,当然,至于最后谁当选,那就要看各家的本事了。
只是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赵永年唯独漏下了天字九号儒商王七娘。
……
王七娘坐在临窗大炕上拿着册子算着什么,对面小新哥儿和小丸子叽叽喳喳的在大炕上玩布偶,小丫则乖巧的守在一旁,一边打络子,一边照看弟弟妹妹。
孙嬷嬷走了进来,她扫了下屋里,见元娘姐弟都在,便悄悄凑在王绮芳耳边嘀咕了两声。王绮芳点点头,起身来到外间儿:“什么?她们还想给元娘定亲?”
孙嬷嬷颔首称是。
王绮芳暗自骂着那两个总想着找茬的女人,脸上却保持着平静的模样,“嗯,嬷嬷做得好,今天幸亏你跟着去了,这才没有让她们得逞,真是辛苦嬷嬷了。”
孙嬷嬷忙笑着摆摆手,道:“老奴没有跟夫人商量,就随口那灵岩寺的大师做了幌子——”
“嬷嬷放心,事情本来就是你说的那样,即使有人去灵岩寺问,大师也会这么说。”王绮芳明白孙嬷嬷的言下之意,忙接过话茬保证道。
王绮芳对孙嬷嬷今天在赵家的表现很满意,不管是为了奖励还是为了继续笼络,她笑着问道:“对了,嬷嬷,我之前不是答应给你过继个女儿吗?不知嬷嬷可曾相中了谁?”
孙嬷嬷沉吟许久,道:“多谢夫人记挂,老奴已经看中了一个,不过还想观察一下,等老奴确定后,定会来求夫人的恩典。”
王绮芳忙大方的表示没问题,等孙嬷嬷出去后,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散了去,“来人,把李贵给我叫来”
李贵是唯一跟着李靖天出来的国公府的家生子奴才,因为拜府里的梅剑为师学了些功夫,倒也勉强可以算是侠客盟的人。所以,当国公爷让李靖天带几家下人出府的时候,李靖天就选了李贵一家。
李贵的父亲是国公府外院一个管事,祖父也曾经做过二管家,李贵跟着父祖们也了不少经验。在李靖天进京后,便把李贵提做新宅的大管家。
“大少奶奶,您有什么吩咐?”
李贵站在廊下,半低着脑袋,沉声问道。
“这样,你派人去趟东市的石记烟草专卖店,把他们的东家石文颂请来,就说我有急事。”
赵家不安分,她也就不客气了,儒商业协会会长,我要定了
……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儒商大会的日子。
会上,赵永年先是按照流程,选拔了几位新的儒商,接着又宣布三天后儒商业协会会长改选,届时,天字号的儒商都可以报名参加。
“选什么选?一个个的都这么没用,这么多大男人还不如王夫人一个妇人,”隆庆帝终于拿到梦寐以求的草药,他听了赵永年的回禀后,直接发了话:“依朕看,你们也别折腾了,直接让王夫人当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