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杨树林正是落叶之时, 林木茂密,坐在树下的李梅梦已半被树叶掩盖。杀伐之声似乎被隔在了树林之外。
达花面色冷极,看不出半分变化。
没有时间多做耽误, 许寒池掏出怀中包袱, 迎风抖开, 一张玉色云锦铺展, 七只凤凰舞动在风里, 栩栩若生。
“此乃先母所留。将梅姨带回洛阳后,母亲便着力打探梅姨口中所言孩子的下落,先是到了王爷府上, 并没有一星半点儿孩子的踪影,最后……大陈宫中传来消息, 洪土娘带回了一个孩子。”
“宫中?”达花尔赤不觉上前了一步。
“正是!您的孩子正是大陈如今的皇帝, 天子孟绍濂!也就是达花王爷处心积虑要反的人!。”内力凝聚, 寒池忽然抖动手中绣片,云锦极薄, 以寒池内力,如此注入,必定碎不可见,达花亦觉得无比刺眼,秋阳灼灼之下, 纯金绣线以醴粉之状纷纷飘散, 应在晶亮的阳光里, 将周遭染成仙境一般。
金光落, 御旨现, 绣片完好无损。
没有看到内容,达花尔赤首先看到的是朱红的陈国国印, 龙缠云戏,绝无二制,达花多次看到大陈的玉玺封印,绝错不了。
大陈先帝,临终之前,终是从一个伺候姚净姿,名费丽的宫女口中得知了这个惊天的秘密,苓妃母子俱亡,而太子并非亲生,是姚净姿吩咐洪土娘从宫外由密道偷偷抱入宫中的,洪土娘本人从此再无下落。而这个抱来的孩子是一个有着中原人和那木措赫混合血统的人。为求证此事真伪,先皇密旨彻查,若属实必诛杀姚净姿并太子。谁知暗中密查却不经意惊动了一直心存戒备的姚净姿。志在必得,姚净姿寸步不离病愈沉荷的皇帝左右,直到看着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
从此密旨流落,被云衔潜伏之人盗出,辗转到了寒池母亲手中,七凰屏风,纯金绣成,价值数万,没人会想着去拆掉它,这样的隐匿,寒池也是在母亲临终前才得知的。
“孩子,姚净姿为人狠毒,睚眦必报,若是有朝一日得知你梅姨未死,必会为了掩盖真相,追杀于她。你梅姨是我们四个结拜姐妹之中命最苦的,我曾发誓要护她周全,可是现在娘不行了,你要帮娘照顾梅姨,要保护罗敷岭。你家公家婆去得早,是罗敷岭的乡亲养大了娘,我们要懂得报恩。”
母亲的话记忆犹新,姚净姿现在无力追杀李梅梦,但是那木措赫的大军却已经真真实实兵临国境了。
“即便如此,你怎知我儿便是当朝皇帝?”达花道。
“王爷见过皇上,相貌如何?气度如何?与王爷可有二般?”寒池此言一出,达花几乎一个踉跄。
不错!第一次面见孟绍濂,达花与皇帝都是一愣,两人无论是长相还是身形竟都十分相像,只是孟绍濂更添中原人的儒雅,正是融合得恰到好处。
寒池道:“王爷可知,刚刚天生异象是为何?”
达花不解:“难道孟绍濂有难?”
寒池摇头:“大陈先帝只有两子,一是当初的太子,如今的圣上,二是大陈建中王爷——孟绍泠。刚刚许某于山脚潜伏之时,从大陈禁卫军手中救了一个人,此人身受重伤,得救之时奄奄一息,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建中王爷。达花王爷可知……他才是唯一的真龙天子!许某对天象之说知之甚少,但贵国似乎对此深信不疑。”寒池说罢,看着达花。
“你说,孟绍濂在追杀建中王?”达花半晌道。
寒池一笑:“果然不亏是达花尔赤,一语切中。我在长安中的探子来报,当年的洪土娘,也就是太后姚净姿身边的宫女费丽,曾在自杀之前与皇上有一番密谈,若是猜得没错……”寒池不再说下去了。
良久。
“哈哈哈……”达花尔赤怅然大笑:“许寒池,你这一招确实让本王为难了。”
寒池一笑:“这并非什么计谋招数,事实上,许某宁可不知。”
达花盯着寒池略有些消瘦的脸:“你究竟为什么趟这汤浑水?”
寒池点头:“因为罗敷岭是我母亲的家乡,也是许寒池的家乡。”
达花尔赤恍然大悟:“你是为了保护罗敷岭而来?既然早有准备,你为何没有识破燃心剑,又为什么在本王反势已成之际才来说明此事?”
树林外,混战之声似乎低了一些,渐次慢慢消散……忽然,迎风之处,白旗纷展。
达花和寒池同时注意到了这个变化。
刚刚被达花派到林外守护的士兵一溜烟跑了进来:“王爷,王爷,牧云郡主……还有……还有王主来了!”
达花尔赤面如赤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寒池默然而笑,拉过远处一直在看顾李梅梦的郑星,一跃而起,迅速消失在林外。
战场上,已是血染荒草,剑戟纷飞,大陈一方目测所剩之人仍有三万上下,不过损了几千兵力,竟……然……降……了。
寒池似乎猛然明白了其中原委。
达花迟一步赶到,见到陈军白旗招展,轻蔑一笑,回身向自己军中走来。
而此时,让他吃惊不已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达达里虽然看起来虚弱不堪,但此时,是活的。
“王兄,你这是……”顾不上别的,达花尔赤问道。
“多亏了许大哥。”牧云高兴得跳起来,“我……我起初还以为许大哥有诈,故意将□□喂给受伤的父皇,致使父皇脉象闭塞而死。故而立志报仇,没想到……没想到许大哥说父皇只是暂时气血运转,致使一般人摸不到脉象,竟是真的。五日前早上,我路过父亲金棺,听到父王□□之声,慌忙之下叫来母亲,着人推开棺木,才发现父王竟然活了过来。”
牧云喜悦非常,一个劲儿拉着达达里欢跳。一边葛庭咳了咳,低声在牧云耳边道:“演得不错。”
牧云瞪了他一眼。
“牧云……不要太天真。”达花道,“许寒池刺杀王主是不争的事实,后来救治居心何在尚不得清楚,不然为何不对本王说清楚?”
“如何能说?”从山后走出来一人,手中所持正是“燃心”剑和“明镜”戟,说话的人浓眉大眼,络腮胡须,正是蒙堤山五祖之一,与铸剑的西勒子乃是故友,此时拿着两样武器,不禁有些唏嘘:“燃心明镜乃是西勒视如命的东西,能被王爷取来,西勒子哪里还有命在?许庄主难道会想不明白吗?”
达花尔赤目色不透,来到达达里面前,跪了下来:“看到王兄身体康健,弟弟实在欣慰,只是起兵反陈之事,并非王弟一人之意。我那木措赫地处大陈西陲,副相之女姚净姿现贵为大陈太后,因发现大陈诏会四方之书中颇有灭我之意,故此于多年前通知于我,早做准备,近年来大陈削兵之令频下,此心更昭。如今反势已成,且我大军势如破竹,王兄不如趁此机会……”
寒池心下一冷,达花尔赤竟然还是一心求反。
“王叔多虑了,大陈皇帝并无此意,您看,这是父王刚刚落印的万里江山图,大陈与那木措赫边界已划,从此千秋万代永不相犯,若有相犯,天下共而诛之。”牧云说着将手中万里江山图展开,图下不止有大陈玉玺,那木国玺,更有曲国、大理乃至四方各国之印,千真万确,无可诋毁。
达花尔赤傻在当场!
许寒池这一招暗度陈仓,几乎瞬间断了自己所有谋反的后路,现在再反,自己就是天下之敌。
“王叔,此事已经落定,牧云已持父王虎符勒令垫后的五十万大军停征,两翼大军也在陆续撤退,王叔这便带着您的十万亲兵回朝复旨吧。大陈皇帝已送来诏书,只要那木不反,便可全免三年贡赋,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四两拨千斤,牧云的一颦一笑,竟让周围的兵士顿时松了口气,继而欢欣鼓舞。
达花尔赤面生无尽意味,起身直视许寒池,只见他青衣楚楚,面色沉静。
“报……”自队中一人闪身而出:“陈国镇远大将军肖南灵令:‘罗敷岭守将华川,里通外国,私会那木,带兵佯攻实降,奉大将军诏,收到此令有斩华川者赏,自散归陈者既往不咎。跟随那木者,杀无赦!’”
此令一出,摇着白旗的华川顿时昏了过去。
“许寒池!”达花尔赤目现绝决。
寒池疏离一笑:“王爷误会,华川投靠王爷一事许某并不知情。肖大将军绝不负大陈第一智将之名,这一招引蛇出洞,坚壁清野,果然让达花王爷颗粒无收了。看来寒池一举一动也在肖大将军眼中。”
达花尔赤站立良久……不知何时,有人轻轻走来。
牧云与葛庭窃窃耳语。
“这么大丫头了也不害羞,就算是你父王答应了你们的婚事,现在也不能这样啊,仔细让人家笑话。”说话的是面带笑容的罗雪柔,银狐敞紧紧裹着,想来身体单弱,不赢风寒。
葛庭脸上一红,牧云更是脸红似碳。
“你是傲姐姐的孩子?”罗雪柔姿雅语漫,来到寒池身边。
“雪姨。”寒池微微俯身。
“真像啊。”罗雪柔的温和宁静给血色的战场平添了一份宁静,“听说……寒真的女儿与你……”
寒池一个失神,点头微笑:“她叫顾文依。”
孟绍泠昏过去之前告诉寒池,顾文依失踪了。
“等云儿大婚的时候,你带文依来,雪姨给你们主婚可好?”罗雪柔以手轻抚寒池的脸,无限疼惜。
“好。”寒池道。
罗雪柔回身:“将本宫的妹妹带回王宫,从此以后便在宫中休养,直至终老。”话虽轻,但不容置疑。远处李梅梦已被请上一驾高辕马车,一路向西而去。
经过达花身边,罗雪柔停了下来。
“很多事情……王爷知道得不晚。许庄主仁义,才能不在众人之前揭出秘密。我猜,他亦是不愿山河变色,祸起萧墙,更是不愿父子相残,徒增悲哀之意。王爷一代枭雄,多年来在王爷治理之下,那木措赫山河富饶,兵强马壮,子民安居乐业。既然天下已定,此时又何必徒增烦恼,江山……不已经是王爷的了?何苦再去对抗肖大将军以逸待劳守在罗敷岭中的百万精兵?”罗雪柔目光澄净,“王爷看看远处车里的人吧,你我欠的情也该还了……难道还要等到来世吗?”
罗雪柔声若轻絮,只有达花听到了,还有便是许寒池。
天空很高,祥云朵朵。
寒池迎风而笑,这一场硝烟终是秋深之际被扑灭了,就要到来的寒冬,没有战火纷纷,应是银装素裹,一片宁静吧。
可顾文依,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