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宁惊讶地回头看着文依,文依手中正端着一杯茶出神。
黄昏渐至,因着春天来了,西溪亭边,紫荆已然密密地含苞,在风中微微浮动。
身影……微风中潜行,裙幔在紫荆的花苞上轻落轻起,如化烟一般,在窄窄的花道里行走,风露清香。
文依此时正望向衔月峰,有浅浅的月牙儿现出轮廓。
来人走至桌前,坐下,端起茶来,悄无声息地饮了一口。
“茶刚好吧?”文依轻声道。
“有些凉。”来人道,声音如碎玉一般清冽动人。
文依又为来人斟了一杯茶,道:“这杯应该尚好,许夫人请。”
“你怎知是我?”来人道。
文依微笑:“碧海堂轻功“风扶花摇”誉满天下,大小姐孙梦昭更是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文依虽孤陋,也不敢推说不知。”
来人楞了一下,随即恢复傲然之色,悄无声息地递过来一只簪子,拢在袖中,远远站在亭子外的侍女们也是看不到的,和田玉暖,正是寒池送给文依的生辰礼物。
文依并未去接。
孙梦昭眼神漠然,道:“知你不会接,寒池还让我带来一句话——静候,即见。”
文依并未吃惊,刚才寒池送来的信笺上有淡薄的栀子花香气,这香味在刚刚孙梦昭坐下时,文依闻到了。
文依接过簪子,玉簪如就,触手温润。
“真不知寒池还送还这个做什么?人家就要有数不尽戴不完的贵重首饰了,谁还戴这个?”孙梦昭道,半分客气也无。
青宁因为孙梦昭到来之后一直颇为不客气,已经气得柳眉倒竖了,只是念着许寒池,并未发作,听到这儿刚想反击。文依含笑摇头,已将玉簪簪于头上。
“庄主是否还有其他吩咐?”文依温和道。
“没有了。”孙梦昭道,“我倒是还有一句。”
“夫人请讲。”文依道。
“你既然已经选择了,就要知道什么叫当断则断,不断必乱。想求荣华富贵谁也管不了,只是不要害了别人才是!”孙梦昭目光凌厉,狠狠划过文依的脸。
“碧海堂孙梦昭果然名不虚传,性如风雷却最识大体。”文依说罢起身,肃然道,“文依多谢夫人提醒。”
黄昏之下,孙梦昭的脸实在明艳动人,饶文依是女子,也觉得好看。孙梦昭仔细地打量了顾文依,垂眸继续喝茶。
有半盏茶的相对无言。
孙梦昭忽道:“我有件事情很好奇……你和皇……”
文依放下茶道:“此处是云衔山庄,夫人是主,文依是客,夫人有问,文依需以实相告,但夫人既知文依现在身份,有些事情不问最好。”文依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半分情面也没留。
“你!”孙梦昭一时脸色发红,想是长了这么大也没人和她这样说过话。想驳也无可驳,不说又气得很。
“也是的,想来顾老板现在今非昔比了,当今皇上气度超群,不愧是天之骄子啊……”孙梦昭道,满是挖苦之意。
“许夫人要慎言,天子不是你我能评说的。在我这里还不防,一会儿若是见到皇上,这样的话不说为好,夫人要顾及庄主。”文依道。
孙梦昭简直气得要炸了:“在这云衔山庄我是主人,不劳顾老板赐教。”
“当然。”文依微笑道。
孙梦昭亦未多言,远远已有说话声音传来……
孙梦昭抬了抬脸,神情颇为倨傲地看了一眼顾文依,起身敛了敛衣衫,随手抖落刚走过来时粘在裙摆上的紫荆叶子,随口道:“真是贱坯子!好好地待在枝头上不好吗?非要粘在裙摆上!惹人厌得很。”
文依亦不搭言,她正全神灌注于沿着花道走来的两人,她很多事尚不明白,可是自己的不明白偏偏就是非常危险的,随时会给寒池带来危机,她不能,哪怕是一点点将他陷在危险里,都是绝不可以的。
远处言语渐闻,正是孟绍濂和寒池的声音,亭子外面的侍女纷纷低着头跪下,不敢仰视天子威仪。
孙梦昭亦不再言语,率先文依一步,走出亭外,迎向来人,文依带着青宁随后出了西溪亭。
□□极窄,文依跟在梦昭身后,不能并立,也无法看清来人,见梦昭跪下,口道:“皇上万岁,民女孙梦昭见过陛下。”只得随行跪下,口道:“民女顾文依,见过皇上。”
孟绍濂显是兴致极好,温和道:“庄主夫人请起。”稍有停顿后道:“文依姑娘也起来吧。”语气却颇为陌生。
文依心中诧异,因来时走在最后,现在不得不走在最前面,好在几步之后,便出了□□,恭敬站在路边请孟绍濂先经过,孙梦昭亦恭敬地站在文依对面。
此时月华初上,侍女纷纷点起灯笼,照得园中溪水银亮,气象繁华,如白昼一般,花草错落,葳蕤芬芳……
文依低着头,见孟绍濂明黄色薄底腾云靴走过,身后半步便是寒池,文依料想寒池经过后孙梦昭便会跟上,自己随在身后便好,若有其他随从,自然是要在亭外的,只会远远在自己身后。
待寒池走过,文依正要起步,却见孙梦昭并未动,原来寒池身后竟还有一人,紫靴长衫,步伐稍缓,不似习武之人,此人经过后,孙梦昭便跟上了,文依心中虽纳闷也不便抬头,只得跟随上前,众人进入亭中。
孟绍濂于亭内上座,笑道:“统领和许庄主都坐下吧,刚才厅堂之上拘着太多虚礼,来到花园之中,景色如斯,今晚自然只谈风雅,不论君臣,听绍泠说云衔山庄二位庄主都是好酒量,今日咱们倒是要比比酒!朕是不服气的。”说罢挥手让二人坐下。
文依听得奇怪,抬头看时,却见寒池后面跟随的人竟是多年未见的,寒池的叔父之子—许寒塘。
寒池的叔父并不好武,在洛阳城经营绸缎生意,闲来便是扎根书牍,与寒池父亲兄弟往来并不多,但据文依所知,寒池与寒塘兄弟之情确是甚好,经常一起喝酒,可惜近几年寒池叔父离世,寒塘经营家生,相见不多,文依也是好几年不见了。
自己与父亲落难之际,寒塘亦多有照拂,文依不禁欣喜,面上却不敢带出,望向寒塘,见寒塘也正望着自己,含笑点头。
此时许寒塘一身书生打扮,面目继承了许家人的宽额豹眼,和书生打扮极不相称,相比之下寒池倒是更像读书之人,俊雅清冷,据说寒池是像他母亲的。
文依目光不禁转向寒池,发现寒池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毫不避讳,文依心头惊诧,忙低头,半刻又不住抬起来。
寒池笑向仆役,口中吩咐道:“去把山庄地藏的桃花酿搬来,请皇上品鉴。”
寒塘见孟绍濂的目光有意无意打量着亭中石桌上的雕刻花纹,似是极为欣赏,便道:“伯母生前极爱桃花,所以家中饰品多以桃花纹样点缀,一应石刻木雕也皆是桃花,乃至酒品吃食,也喜以桃花浸入,口味独特,今天还请皇上不嫌鄙陋,多饮几杯。”
“临来之时,就听绍泠说二位庄主虽一武一商,却不似寻常人物,家庭门风是有修为在的,这几日相处,果然一见如故。许夫人更是出身武家却纤尘不染,颇有大家风范啊。”孟绍濂笑道。
寒池寒塘皆站起,三人齐道:“陛下过奖。”
“坐下!坐下!现在没有外人在,何必闹这些虚礼,你们与绍泠怎样,与朕便怎样,想是朕不及绍泠豪爽,没办法结交你们这些江湖奇士吗?”前厅晚膳,孟绍濂喝过酒的,此时有些微醺。
“多谢皇上。”二人复坐下。
寒塘笑讪讪道:“当初与王爷结交,乃是偶然,当时并不知王爷身份,待知晓了已是无话不谈,无酒不喝的朋友了,再要拘谨王爷定是不允。说起来还真是难为寒塘了,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要说寒池与王爷相见比在下更晚,只是二人还未言语,便一见如故,直喝了三天三夜,把我庄子里的酒喝了一半儿还多。”
“朕这个弟弟就是这个性子,朕每日殚精竭虑,他倒是逍遥快活,终日结交各路侠士,快意恩仇,把酒言欢,好不潇洒。”孟绍濂笑道,“所以今日二位可要陪朕好好痛饮几杯,不然回去之后,朕就罚建中王去看守端华门一月,负责往来车马查验。”
说罢,众人俱是欢笑,倒是把一应繁文缛节都省了。桃花酿搬至,贴身服侍的人上来先行品过,片刻无事,就有侍女来为三人斟酒。
自然先为皇帝斟,孟绍濂抬手止道:“今日不分君臣,只是饮酒,不需这么多人伺候,你们都下去吧。”
“皇上,还是让侍卫在旁吧,终究云衔山庄乃是江湖之地,若有……寒塘实在不敢。”寒塘道。
“无妨……”孟绍濂拉住寒塘道,“朕今日高兴,他们在周围太碍事了。”
“那就请高武卫带着一干兄弟在东溪亭坐坐,两亭相去不远,且东溪地势开阔,能看到这里全景,若有草动,即刻便可到达。”寒池道,见高航迟疑,又道:“东亭地势较低,不碍陛下正坐,各位兄弟也只是歇息,并不是饮酒开宴。”
“许统领想得周到。”孟绍濂笑道。
“不敢。”寒池道。
他这一说,大家皆觉妥当,高航抱拳称是,带领侍卫纷纷离开,就有云衔家奴在东溪亭送来清茶糕点,高航在四周安插好守卫,自己便找了一个能清楚看到西溪亭的地方,目不转睛地抱剑而立。
侍卫走后,孟绍濂疑惑道:“这亭子很是清幽,只是说不出哪里还有不尽人意之处。”说罢看着亭外摇曳春花。
大家均是思索怎样能猜中皇帝心思,文依微一迟疑,随即明了,但见寒池微微摇头,文依知晓寒池意思,也不多言。
孙梦昭忽红着脸道:“皇上莫见怪,春来草木茂盛,因为寒塘说喜欢看草木自生自败,所以民妇一直不忍着人修剪。”说罢,手自然落在寒塘肩上,寒塘亦怕了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