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回 垦荒泥湾

光熙元年,正月十五,亥时四刻,晴,乐岛东泥湾。

东泥湾是罗河东岸的一个季节性湖沼,位于罗口弯以南十多里。源自乐峰(汉拿山)的罗河自南向北时急时缓,在此处东向绕了个“几”字形天然弯道,常年的泥沙淤积导致河床上抬,以至地势偏低的东泥湾地区在春夏的汛期和雨季成为一汪方圆近十里的泄洪湖泊,缺水的秋冬季节则成为遍布芦苇杂草的沼泽、泥窝。

自然,这里成了各种不知名鸟类以及其他小动物的乐园,只可惜,相比天然景区或动物乐园,新任的统治者更喜欢这里成为提供食粮的耕田。而今,乐岛历史上最大的一项造田工程,正由血旗军主导,在东泥湾如火如荼的展开。

工程并不复杂,只需趁着罗河枯水之际,拓宽拓深东泥湾极其下游的罗河主水道,并在东泥湾处的水道东岸修建拦水堤坝;之后,在原有湖区开挖纵横交错的排水渠和池塘,将所有挖出的淤泥用于堆田,以形成台地良田。粗估这项工程将为血旗军增加五万亩的好田,若能保证人手,或许这些田地还能赶上夏种。

这种围湖造田的工程对于州胡夷人来说如同天书,但对于纪泽乃至入迁汉民而言却不算什么。事实上,纪泽率军登陆罗口弯的第二天,左近巡察的他便对东泥湾打上了主意,攻占乐岛之后更是对之进行了重点勘察。待到乐岛稍稳,他便调来所能征调的俘囚、民兵、军卒乃至左近百姓,操起随船备来的锹镐工具,七千人投入工程,以期抢在春汛之前,完成重头的水道疏通与堤坝修建。

深更半夜,寒气逼人,东泥湾却是火把通明、人头攒动,七千汉夷青壮被分为两班倒,正在热火朝天的抢工劳作。虽是传统元宵,虽然身体疲乏,但一想到这项赶工期、高强度的工程可令每户百姓日后多分两亩良田,他们的疲惫便可有所消减。而当他们偶尔瞟见远处那队往来穿梭的身影,又更多了几分干劲。

汉夷青壮眼中的那队黑影,是一队顶盔掼甲的亲卫军卒。他们每人肩扛一包百斤土石,鼻气咻咻的往返于河道和堤坝之间,而在他们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的包夹保护中,则是肩扛两袋土包,却行走如飞的纪泽纪某人。

要说这帮亲卫也够苦鳖的,一个个本是紧跟领导身边横冲直撞的角,谁料领导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视察工程就视察呗,非要搞什么带头榜样、亲力亲为,弄得这一帮沙场悍卒,除了范毅等几名特护高手例外,余者只得跟着一块儿干民工,否则总不能提着刀子围着领导往返跑吧,那究竟是护卫领导还是在监工领导?

更苦瘪的是,偏生自家领导还有着准一流高手的修为,愣将这等劳作当做了日常锻炼,这两天每天都是一干就两个时辰。这不,从亥时过来都半个时辰了,领导依旧生龙活虎,可怜的亲卫们也只得硬将护卫工作改为野外拉练,还是超强度负重往返跑,腿不抽筋不罢休的那种。

“主上,呼呼…这里有数千青壮,您日理万机,何须亲自下地干活,呼呼…这不让大伙心里难受嘛,还是歇歇吧!”迫于同袍们杀人般的目光,新任队率秦厦只得第N次硬着头皮凑前劝说道。

这名被纪泽从鲸腹刨出的秦二傻,被纪某人默认为福将调入亲卫,其人憨直忠诚又敢打敢拼,颇得纪泽喜欢,凭借几场战斗立有微功,便在亲卫扩编之际,被懂事的上官提拔成了队率。相对而言,这里也就他这个傻大胆敢一遍遍的劝阻纪泽了。

“大伙儿?嘿嘿…是青壮百姓们心里难受,还是你们这帮家伙身上难受?天天嚷嚷着上阵机会少、骨头发痒,今个让你们好好松松筋骨,哼哼!”纪泽一声坏笑,毫不客气的揭穿道,脚下依旧不停。

“诶,哥几个快看,仙女救星来了,总算能歇会儿了。”这时,一名眼尖的亲卫叫道,欢喜中不乏怪腔怪调。

西岸河堤上,出现了一道白袍倩影,于无人处琼琼既立,圆月下恰如广寒仙子,却是莲花圣使顾敏。就着东泥湾工程,血旗中军大营仍驻留在罗口水营,并未急于迁往尚在整理的州胡王庭。随营访客顾敏这两日也就多了个河堤赏月的嗜好,至于究竟是看月亮还是看别的,就不便深究了。

“散开护卫,都精神点,别走丢了。”不待纪某人吩咐,一直默不作声的亲卫头子范毅已经下令道,声音中不乏欢喜。一干亲卫怪叫几声,丢下身上沙包,便散开攀往东岸河堤。

一群夯货!暗骂一句,纪某人也丢下沙包,脸上挂起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以比亲卫们更快的速度上了堤岸,冲顾敏招呼道:“今个又来看月亮啦,呵呵,的确很圆,呵呵,跟块大饼似得。”

真是个夯货,平常奸猾似鬼,这会儿咋就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知道赏月仅是本姑娘的托词吗?不,本姑娘就是赏月来的,是这家伙又来骚扰本姑娘,真烦!顾敏心中暗啐一口,可瞥见纪某人傻笑面颊上的一块泥巴,却下意识的摸出贴身纱巾,上前便擦了过去,口中则应付道:“嗯,今个十五元宵,月亮挺圆,像块大饼...”

正说间,顾敏霍然停住,只因她察觉纪某人正呆愣愣的看着她的素手与那面纱巾,鼻子竟还狠狠的嗅了嗅。顾敏顿时面色绯红,即便有面纱遮掩,却也掩不住那份羞臊。在心底,她更是连啐不已,本姑娘今日中邪了,怎会主动给个臭男人擦脸,嗯,莲花圣母在上,本姑娘定是月下站得太久,中邪了!

急急后退一步,顾敏收起纱巾,心慌意乱之下,她不自觉的倒打一耙,不无羞恼道:“你说你一个堂堂将军,大好月圆之下,不去挥斥方遒,干嘛总是学着黔首庶民,干这些低贱活计,假不假,掉不掉价?”

黔首庶民!?低贱活计!?本还沉浸于美人香巾的纪某人,蓦然从情迷意乱中清醒。黔首庶民,低贱活计,原来她心底是这样看的,纪泽倒不会为此羞恼,却是首次察觉了两者之间的一道鸿沟。叹了口气,他正色道:“假是假了点,但我不觉掉价。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话大抵没错,但那仅是职业之分,却无高低贵贱,人人生而平等...”

说到这里,纪泽再叹口气,打住了口,却是想起了顾敏吴郡顾氏的出身。吴郡顾氏堪称江东士族执牛耳者,不说祖上有顾雍、这等东吴丞相,如今的家主顾荣,也即顾敏的伯父,便是江南的士林魁首,历任过大晋的廷尉正、骠骑长史、侍中,东海王的军师祭酒,如今是陈敏所封的右将军兼丹阳(今南京)内史,可见吴郡顾氏是何等显赫的一个顶级士族。

想想顾敏一名出身顶级士族的大小姐,其观念是十数年的生活环境所造就,自己又何必与她去争执纠结,闹得不开心?更何况,二人一个是军户泥腿子出身的作乱将军,一个是代表故吴势力的豪门嫡女,不光士庶有别,双方背后势力集团之间的利益纠葛,也将令这道鸿沟愈加深阔,相望于江湖或可,更进一步则几难逾越。

望着那双本属于记忆中的某人,如今业已重合于顾敏的明眸,纪泽不免苦涩。与他相对的顾敏本就聪颖,瞬间明悟了纪泽的心思。转瞬间,她便褪了羞红,月下沉默不语,似与纪泽陷入了相同的思绪。气氛顿变低落,之前的暧昧立被疏离取代。

好一阵相顾无言,良久良久,纪泽甩脱脑中杂念,手指对岸的东泥湾,打破沉默笑道:“呵呵,其实在我看来,建设远比破坏有挑战性,也更有成就感。就说这东泥湾,在夷人手中是一滩泥沼,咱们汉人却能将它变为沃土良田,再种上片片防风林给庄稼挡风。想一想,阡陌交通,稻香阵阵,明年这里该有多美,不光产粮食,还是我华夏文明之传播啊。是以,这一工程重要性不亚于一场战斗,甚或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实在的,咱也好逸恶劳,怎奈乐岛地处海中,气候温润,化雪偏早,为了东泥湾五万亩田多上一年的收成,只得做个样子,督促百姓们赶在春训前完成疏通修坝的活计。但愿第二批移民早点抵达,若有更多人手,咱就无需那般费劲了。”纪某人说得卖力,殊不知他讲得越好,人越有范,顾敏眼中的向往就掺杂有越多的黯然。

而当纪泽说到最后一句,却更勾起了顾敏的伤怀,她幽幽低语道:“哎,第二批移民抵达之时,算时间也该是贫道搭船回返之日,你我日后恐难...”强笑中隐带哽咽,顾敏说着说着却再说不下去,最后干脆回头转身,莲足数点,须臾间飘然而去,那道颇显孤寂的倩影,不久便消失于茫茫月色...

呆立片刻,纪某人捏捏左脸,拽拽右脸,总算挤出了些许笑容,继而一声不吭的下到河道中,继续扛起了沙包。一干亲卫也都悻悻然从四面出现,暗怨歇脚时间远没传说中那么久,倒也没敢再装怪叫苦。

劳动果然是人类的第一需要,纪某人历经子时的大换班,一如既往的往复扛包,直到丑时,业已累得够呛,心情却也恢复正常。眼见时间不早,他终于擦擦额头汗水,笑道,“得了,得了,今个就到这儿吧,白天还有一堆事,明晚再来吧!”

“嗷嗷...”亲卫们一阵欢腾,尤其是最后一句更让他们怪笑不已,须知明晚亲卫肯定会换班,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番待遇不能跑了别队的袍泽不是?

一众人返回岸上的现场指挥棚,却见担当工程指挥的李竹依旧坚持岗位,正与几名管事聚在一起叨咕着什么。这位雄鹰寨时期便加入血旗军的中年汉子,因曾干过包工头,有营造经验,当时被纪泽任命为主管营寨建设的工曹史,兢兢业业加边干边学下来,总能胜任规模愈增的苦活硬活,历经数次迁移,却是一直干到了乐岛。

迈入指挥棚,纪泽的角度恰见李竹的侧脸。此刻,李竹发髻蓬松、一脸疲惫、耳鬓泛白,偶尔还打个磕,活脱脱一个熬夜苦干、忘我工作的老黄牛。或因心底惆怅之故,难得的,纪某人的黑心肠不知为何被这一幕触动了一把,竟觉鼻尖发酸。

“老李,都这么晚了还没回去休息,忙碌些什么,身体垮了咋办?”抢步上前,纪泽一把按住就欲起身的李竹,不无责备道。天地良心,纪某人是真心希望李竹早点休息保重身体,血旗军经验老道又有组织能力的建筑专才可不多,着力内部建设的他还有不少工程在指望李竹呢。

哼,装什么装?傻子才不想回去呢!可你大头领在这里装样搬土,谁敢撇下你先回去睡觉啊?李竹暗自腹诽,恨不得喷纪某人一脸口水,脸上却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手指远方道:“我等在商量,日后若是得空,应该在罗河入海口再修一道堤坝,既可蓄水灌溉,又可防止海水倒灌盐化两岸,没准还能多挣万亩良田呢。”

“好!这是个好建议,姜还是老的辣,血旗军重心转向生产建设,正需李工曹这样广开思路呀!不过,老李,您还是早点休息吧,我送你回去,以后可不兴这么晚,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感动于李竹的“敬业”,纪某人一边无比诚挚的劝说着,一边挽起李竹就走,偏生对自身过失犹不知晓。

说来他纪某人也有短板,前世他的最高官职只是二人小组副组长,今生第一天就假冒成了军后老大,这导致他当过小卒,当过上官,唯独没干过下官,自然不那么理解李竹等人的下官苦衷,更不会意识到自个晚走与李竹熬夜有何联系。

只是,走了一段,背后吹来一阵凉风,风中传来一名现场署官的隐隐低语,直让听力愈加敏锐的纪泽差点一个趔趄:“哎呀,主上总算走了,真折腾人啊!工曹史也总算能回去休息了,兄弟,你呆着值班吧,俺也得回去了,这么晚,还不知回头媳妇让不让上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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