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历五年,五月初五,寅时,晴,荥阳中牟县城。
中牟县,北临黄河,罗大大在三国演义中杜撰曹孟德放出千古名句“宁教我负天下人”的地方,其在史上真正留下浓墨重彩者,却是因其乃连接河北、中原的战略要冲,从而引发了诸多大型战役。其中最具盛名者便是曹操VS袁绍的那一场以少胜多的官渡之战,正是发生在县境东北的官渡。
星斗漫天,夜风凉爽,间或的虫鸣混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令晋军不战而克的中牟城,此时颇一片祥和。连日的行军,加之破晓了血旗军虚虚实实的小把戏,一路不曾真正大战过的周访所部,虽然不乏对明日攻打官渡的紧张,可毕竟精锐老兵居多,他们倒也还能睡个安生。
县衙大院,之前也是此地血旗驻军的指挥驻地,如今则成了周访的主将行营。后院卧房,周访已然熄灯就寝,不过,将近五旬的年纪,令他的睡眠并没那么容易,脑海中则不受控制的翻腾着当前战局。
根据晚间送抵的最新军情,后继的王敦大军,已经同样轻松的攻占了虎牢关以东所有的荥阳诸县,十万主力则已开到了虎牢关下,且略经攻城试探,已可确定关内血旗驻军至少过万;而据麾下探哨对官渡的进一步细查,以及官渡的重要地位,预计那里的驻军当也不会少于五千。
再综合来自河北的些许谍报,周访倒也相信王敦随附军令给出的分析,血旗军最早为了掩饰攻击匈奴这一目标,调兵方向主要是军都关,没敢大规模往河北西南部调兵,以至于突袭河内所用兵马大量掉自河南三郡的驻军,攻匈战起之后,后续援军即便南下也已不及回填,更多是直接留在黄河北岸建立防线。是以,河南血旗军前两日的怪异举动,的确是因兵力不足而故弄玄虚,拖延时间罢了。
然而,河南空虚觉不代表官渡易取,作为血旗军留在黄河之南的重要钉子,且背倚黄河令其随时都可得到支援,官渡的攻取难度绝对大过关隘更险却支援不便的虎牢关。由此,周访不禁又想起此番对他不利的出兵分派,焉知王敦不是别有意图?须知他与陶侃相似,虽然多年在王敦帐下受命,可他属于故吴势力,陶侃则属于忠晋势力,私下里确是跟琅琊王氏尿不到一个壶里...
尿不到一个壶里,嗯?床上的周访忽觉尿意汹涌,人之三急自不可枉顾,不过,大夏天味儿重,卧室并未备马桶,得,周访遂穿着小衣,出房如厕。在两名亲兵的前后照明下,他步入后院一角的茅厕,下一刻,嘘嘘声起,只是,意识渐愈清醒的周访,似乎总觉着嘘嘘声中,突然伴随起了隐约的嘶嘶声。
“轰!轰!轰...”蓦然,一声巨响如同破夜惊雷,在周访耳边炸开,而他方才所下榻的卧房处,已然腾起一团火光。不待周访反应过来,第二声、第三声...
接连不断的爆炸如同雷鸣,在县衙大院响起,囊括前院后院,伴随的是一团团腾起的火光,大地的剧烈震动,以及房舍屋梁的破碎坍塌。纵是地处后院角落的茅厕,也被一阵热浪冲来,直接掀飞了半边屋顶,而那面老旧的土墙,则干脆被震裂出了几道大缝。
“啪!”一个不知何来的小木块,恰好砸在周访的肩头,令陷入呆愣的他一个哆嗦,大夏天的后脊梁冰寒彻骨,方被吓止的尿水,则再次飞流直下。
很快,爆炸声歇,周访转转眼睛,动动脖子,被惊雷轰得失聪的耳朵,渐渐恢复了听觉,随之灌入的便是院中各处来自亲兵的哀嚎惊叫,还有来自战马的奔蹄悲鸣。兀自呆立的他,连自己是何时尿完了的都不知道,但他知道,若非他恰时前来如厕,从而离开卧房,他此刻就已挂了。当然,他确是应该感谢茅厕里的污秽,不便某些人洼坑埋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给我查,立即查!”终于,周访从震惊中找回了魂,一边吼叫,一边冲出茅厕,两脚踹醒了门口两名犹在梦游状态的亲兵。抬眼四顾,借着稀薄的星光,院中早已一片狼藉,处处瓦砾残垣,除了这间茅厕还算完好,已经没有哪怕一间齐全的房屋,更有些许亲兵,犹如暗夜下的没头苍蝇,在院中歇斯底里的乱喊乱窜。
“轰!轰!轰...”然而,不待周访理清县衙内的混乱,县衙之外,陆续也传来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有军营,有民房,更有城门城墙。紧随的自也少不了军兵们的惊叫惨嚎和军马的长嘶窜踏。本因县衙异状而嗡嗡声起的中牟城,如同冷水入了热油锅,啥时惊乱一片。
非但如此,待得爆炸声歇,混乱的城中,隐隐又泛起了喊杀之声,不时还有四处皱起的蛊惑之语:“晋室倒行逆施,阻挠祛除胡虏,太上天君发怒啦...老天爷打雷地震,惩罚我等啦...弟兄们,快跑啊,跟谁斗也不能跟天斗啊...”
“直娘贼,这定是又一种雷炮,一定是血旗军在捣鬼,城中定然有着众多地穴暗道!”县衙之内,周访毕竟是有思想有内涵的经年老将,常年的斗争经验立马令他摆脱了对于莫名事变的惊悚,觉出了坑瘪的阴谋气息,他不假思索的吼道,“快吹号,令三军不得骚动,各自立即集结,前来县衙会合。还有,遣人外出打探,速速回报各处详情...”
“嘟嘟嘟...”片刻摸索,总算有亲兵寻得军号,向全城军兵发出了号令。可是,晦暗夜色下,或因爆炸太令从未经历过的晋兵们惊悚,或因还有着不明人的暗中作祟,城中的骚乱非但没有止歇,反有愈演愈烈之势,像是南城军营那等人员极度密集之处,听声更是陷入了营啸的境地...
“将军,初步清点,县衙内的五百亲兵,如今仅余一百八十余人尚能听遣作战,余者还在搜救之中。”盔歪甲斜的亲兵副统领来到周访身边,哀声禀道。亲兵正统领还被埋在废墟之下,他这个夜间轮值的副统领,倒是侥幸避过了一劫。
接过另一贴身亲兵不知从哪寻来的一套衣裳披起,周访眼底掠过些许哀色,沉声令道:“即刻组织百人加强县衙防御,谨防乱兵亦或有敌来袭,余者且尽量搜寻幸存儿郎吧。还有,再遣出少许亲兵,弄清各处情形,怎生还没回报...”
“隆隆隆...”正此时,忽有惊雷声在西城外响起,混杂在城内的惊乱声中,却是愈加逼近,愈加清晰。不,那是奔蹄声,千军万马的奔蹄之声。周访面色大变,惊声叫道:“定是血旗军来了,别搜了,叫上所有儿郎,随某前往东城,那边惊乱声小些,军兵当可立即收拢起来。”
一阵忙乱,众亲兵牵来惊魂未定的一些战马,草草集结,便欲簇拥着周访离去。方至县衙大门,却见南面冲来一队晋军,头前将领已然下马冲至衙内,一见周访,便悲声叫道:“将军,我部混乱未定,暂且带来军兵千人,护援来迟,还请将军恕罪!”
周访目光一厉而收,眼前这厮麾下可是有着五千军兵,却亲自带着残兵千人过来,不消说便是搞不定自家营啸,先寻借口逃来避乱了。不待周访细问,东边又传来一阵兵马杂沓,一个大喝声迅速接近:“前面的弟兄,将军可好,末将周丛前来护卫!”
周访心中一安,周丛乃族中后起俊彦,所率者更是周氏嫡系兵马。然而,周丛刚入衙门,随卒刚在衙前大道站定,那丁点的欣慰还残留在周访的脸上,忽听衙门口的大道上,突然再度响起阵阵轰想,伴以火光闪耀,土石升腾,而刚刚汇聚于此的数千晋军,则瞬间陷入一片炼狱。
“杀啊!汉家败类,天雷神罚!杀啊...”惊愕还在脸上,西门方向已然传来了整齐划一的喝喊,那是夜袭而来的血旗骑军,已经窜过城门城墙被炸开的豁口,杀入了中牟城内。
“我去!狗日的血旗军,还叫不叫人过啦?”已被一翻翻爆炸震得头晕眼花的周访,再难压抑心底的恐惧,扫眼同样满脸惊悚的周丛等人,厉声喝道,“还发什么愣,中牟已不可守,我等立即向东,边抵抗来敌,边收集乱兵!”
事实上,抵抗来敌亦或收集乱兵仅是一层遮羞布而已,周访窜得比谁都快,一溜烟便直奔东城门而去,他的亲兵们,以及衙门外那些爆炸下幸存的军兵,忙也紧跟主将脚步而去。还别说,沿途倒真自行尾随了不少晋兵一起跑路,起到了不菲的收集作用。
出城还算顺利,除了些许军兵彼此整出了踩踏事件,周访等人并未受到什么阻碍。不过,耳中少了城内的惊乱声,也暂解了亡命之危,再被旷野上的凉风一吹,周访倒是清醒了许多,心理也活泛起来。
这一刻,周访才仔细扫眼身后残兵,竟然只有三四千的步骑,他顿时心如刀绞,兼而愤懑莫名。自家可是有着接近三万的大军,咋从如厕嘘嘘开始,就接连被炸,压根没能消停的筹谋应对,直至连敌军的面都没见上一个,就稀里糊涂的弃军而逃了?如此回去,不说军法惩办,脸往哪儿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