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历五年,七月二十,申时,豫州弋阳,老槐村。
秋高气爽,马蹄踏踏,老槐村那淡忘而又熟悉的村口,出现了衣锦还乡的纪泽。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他信马入村,左右打量着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所谓故里,渐行渐缓,目光则渐显复杂。相比记忆,老槐依旧葱绿,河溪依旧潺潺,小桥依旧吱嘎,可初始那份隐晦的近乡情怯,却是渐被沧桑空寂所取代。
要说此时的老槐村并不破败,尤其是他老纪家的院落,乃至其所在的整条村道,几乎都与纪泽的记忆相差仿佛,甚至更显整洁。怎奈物是人非,此间纵然还有后来的住户,却已再没了故人气息。所谓富贵不还乡,有如锦衣夜行,可富贵还乡无人识,方是更加闹心啊!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感之所至,纪某人不禁吟诵起了前生记忆中的诗句,颇觉同病抒怀。
正自婉约惆怅,纪泽见到村道尽头,有先头近卫带着几名乡人过来,凝目看去,果然一个人都不认识。事实上,昔年纪泽多次从大晋移民海外,老槐村作为故乡,但凡还有乡人活下,也早被华国相关部门给迁往海外过上了安稳日子。如今还能出现在老槐村的,也就东晋这两年迁入中原的屯垦百姓,他纪泽自然不识。
“草民拜见华王!”待得那几名乡人走进,为首一名老人带头跪倒,一边叩头,一边诚惶诚恐道,“小老儿秦忠,恬为此村二十八户之村正,不知大王今日亲至,未曾礼迎,还请大王恕罪。”
“不知者不罪,我华国也无须跪礼,且都起来说话吧。”纪泽虚扶一把,待得乡人们起身,他才笑问那老人道,“这位老丈,我纪家老宅,乃至这条村道,都已无人居住,却整洁一新,想是得了你等平日照料吧。如此说来,本王非但不该责罚,还须多谢你等呀,呵呵。”
“呵呵,华王说笑了,草民份内之事,实不敢当。”老者一脸赔笑,却不敢居功,“其实,我等皆为两年前新迁至此,当时县中的王县尊曾经来过本村,离去时交代我等,这条村道须得维持旧貌,不得入住,但须时常洒扫,还有村后的纪氏坟冢亦然。而作为报酬,本村便无需支应其他徭役。”
纪泽含笑点头,他早前通过暗影,倒也略知此事。纵然他是与东晋不对付的华王,然为尊者贵,他纪某人更还是个啥都敢做的主,哪怕这里之前归属东晋,地方官员也不敢轻慢他纪某人的祖宅祖坟,甚至,不乏有眼力劲的当地官员,主动出钱出力,为他纪某人维护修缮,以图一条可能的后路,这自是官场该有的素养。
“文兼,得空在村里转转,看看乡亲们都有些什么困难,能解决的便帮帮手,这里毕竟是本王出身之地嘛。”尽管对地方上的这类举措不以为意甚至觉着别扭,可那些毕竟不是自己治下的事情,纪泽也非吃干就抹净的主,遂叫过随行秘书令何武吩咐道,“对了,还有那个王县尊,只要不违反原则政策,适当照顾一点也无不可嘛。”
这等小事何武自然知晓分寸,应声记下不提。在秦老村正的引导解说下,纪泽略转了老槐村,继而行往了村后的“亡父”之墓。不消说,坟冢一看就是每日都有洒扫,甚至,其本身乃至周边占地的规模,都要远远大于昔年纪泽这个便宜儿子给圆的坟,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接下几日,纪泽便暂住于老槐村,在亲卫与村邻的帮助下,他亲自铲土挑石,圆坟扫墓,结庐守夜,还择日为“亡父”大祭了一场,整一个尽心尽力,孝子孝孙的标准扮相,可要说感情什么的,他委实没啥,充其量是替自己这具身躯的前主人捎带尽点孝而已。
其实,纪某人之所以有此一举,主要还在于向天下装样,告诉别人他纪某人一打下中原,一打下故乡,便尽孝道来了,而此番的所谓尽孝,势必还将与日后称帝时的迁皇陵立宗庙有着前后呼应,说来说去无非厚黑二字而已。左右此时司马绍残军已然出山投诚了绝大部分,豫州的东晋之地也已被完全占据,大军则正在向着汉江、淮河一线云集,他确有闲空用于此次必不可少的装样。
就当纪某人在老槐村一边装孝子一边浮生偷闲之际,作为东晋使者的准亲家顾荣,也如纪泽所期待那样,带着司马睿和大晋诸公的和平愿望,在中原兜了个圈,颠颠然赶到了这里,没说的,先给上柱香。
草庐之前,顾荣在马扎上坐下,颇不习惯的左扭右摆片刻,这才习惯了平衡,笑得亲近,他不无恭维道:“华王殿下方得中原,尚未最终战毕,便前来祭告先人,纯孝之心,诚为感人啊。”
“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此处省略千字)”好似不曾听出顾荣试探之意,纪某人语态诚恳而悲切,“怎奈世事难料,变乱丛生,而今蓦然回首,却是子欲养而亲不在,悲乎,凄乎...”
跟老夫咬文嚼字,小心老夫怼晕你!顾荣听得一脑门黑线,暗自腹诽不已,怎奈自家不敢赌也不敢耗,他终是按捺不住,干咳几声打断了纪泽,缓声说道:“殿下既已在此祭告先祖,想已对当前战果有所满意。可叹中原一战,天下披麻戴孝者已有数十万之多,大王自身仁孝,又何忍更多百姓哭孝,不妨罢手如何?”
就等你开口呢!纪泽不再做作,收起哀容,略一沉吟道:“看在敏儿份上,某也不和您老虚言。想要罢战休兵,三个条件。其一,此番中原大战,所有晋军战俘青壮,只要其人愿意留居华国,东晋便需送来其家小亲眷,也免贵方抚恤赡养之费嘛。”
啥抚恤赡养,咱们朝廷没打算出这笔开销好不好!顾荣脑门一紧,立马说道:“此前战事我方折损三十余万,贵方得俘当有近二十万,即便扣除中原居民,至少也将有十余万江南青壮俘虏迁居华国,对应就有妇孺四五十万,未免太多!”
“左右都是些晋廷诸公看不入眼的泥腿子罢了,有何不妥?这样,那些有出身的士人亦或大户子弟,某就不要赎金了,权作交换!”纪泽一摆手,语态强硬道,“其二,某要汉中郡,以便南下剿灭蜀氐。当然,此项可以搁置五年,倘若东晋五年之内能够自行攻灭氐胡,此项更可作罢!”
顾荣无语,目光则是闪烁个不停。汉中郡位于关中和巴蜀之间,对东晋而言近乎飞地,且早因天灾兵乱而凋敝不堪,东晋并非不能放弃,只是,涉及血旗军藉此南下巴蜀,事情就不简单了,他顾荣一时也分析不清利弊大小。
没给顾荣太多考虑,纪泽复又说道:“您老也别费神了,前两条乃是罢兵底限,不容商榷。再说其三,东晋在我伐匈之际背后偷袭,无耻至尤,司马睿理当下诏罪己,并赔偿我方百万金,以弥补我方抚恤财物等诸项损失。”
百万金!?顾荣好险一个没坐稳,嘴角抽抽半天,他才理顺气息,怒声驳道:“即便算上整个中原大战,你血旗军在我晋军手中的伤亡也不足五万,按照你华国的赏恤标准,就是再算上河南三郡所有打坏了的盆盆罐罐,你华国损失最多也就十万金。这一下就翻了十倍,简直就是讹诈,是强盗之举嘛!”
面色古怪的看了顾荣一眼,纪泽笑道:“您老理当听说过华兴学工盛行的一些新朝理论,那丛林法则就是不才所提,而国家民族间的丛林法则,说白了不就是强盗逻辑嘛!如今我华国拳头大,又占着理,不做强盗不讹诈作甚?要不,还是由我血旗军自行过江去取?”
顾荣面色一黑,继而一白,最终涨红,他直接起身道:“华王殿下,这就没法谈了。单是十万金,就够我朝如今的三年总入了,百万金,只能将各大家族悉数搬空,那还不如继续开战呢。得,老夫打搅,这就先回了,华王您爱过江就过吧。”
“诶,诶,有话好好说嘛,您老可别气坏了身子,要不这样,咱们谁跟谁,就给您打个八折如何?”一把拽住依旧作势欲走的顾荣,纪泽笑道,得,“五折,看您老的面子,就五十万金,不能再少了,大不了分期付款嘛,某光从一个蓟城就抢了六十万金呢,你东晋总不至比王浚那厮还穷吧?”
“不行不行,五十万金依旧太多太多!”顾荣仍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却是坐了下来,换上一副苦脸,打起感情牌道,“华王,你我也算姻亲一场,总不好叫老朽没法回去交代吧?”
“交代还不好办,某可给您一个承诺,十年之内,只要东晋遵守和约,某决计不会寻衅开战!”眼睛一阵乱转,纪泽忽又嘿笑道,“还有,第三个条件某决定提得再狠点,叫那司马睿直接去帝号,保留王号,向本王自称外臣,还有,让东晋交出此战祸首王敦,怎么样,这些总够您老用来居中转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