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雪早, 不过冬初,北风一刮,如絮般的雪花已落了下来, 只是半夜光景, 皇都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冬日天迟, 此时不到卯时,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 昭华殿里却早已点起烛火,宁荼靠坐在那里翻了一个时辰的奏章了。
内监端上滚热的茶水,他酌了一口, 揉一揉眉心,目光还留在奏折上, 伸手去够碟子里的点心, 却摸了个空。
自有内监去添置点心, 殿门一开,寒风涌进来扑地烛火晃了几晃。
宁荼提朱笔在奏章上改了几笔, 不过换个点心的功夫,他已翻了好几本奏章,再拿起一本时,是西南来的奏章,宁荼凝目看了一阵, 才翻开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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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宁慧的字迹, 他愣了一下, 宁慧从来不写这些官样文章的, 怎么这次却又例外了?
但他只扫了一眼, 满篇只见流景二字,末尾更是密密麻麻题了十数个名字!宁荼瞬时明白过来, 额角青筋跳动,狠狠把奏章合起来,丢在一边,去翻下一本。
还是西南的折子,这次却是雷乾亲笔,是个请罪折子,他看了几行,流景流景流景,全是流景!
宁荼几乎要把折子捏碎了,忽见殿门开合,小内监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咚的一声跪在他面前,声音都颤抖着,“陛下,楚昭院出事了!”
宁荼蹭地站了起来,“什么事?”他问着,已捡起披风一抖,披在肩上要出门了。
“那人……那个莫先生昨夜爬到了院子里,冻……”小内监没说完,宁荼一脚踹在他肩头,把人踢出去半尺。
莫琪殇的求死之心坚决到,即使爬,也要爬出去冻死!
小内监哪里敢叫疼,挣扎着跪爬过来,“陛下饶命!医者已去看了,只是冻伤。”他不敢说冻伤到什么程度。
宁荼脸色比天色还黯,“去楚昭院!”他已推开了殿门,凌晨凌冽的寒风刮得脸疼。
门口候着的内监一等他在门口出现,立刻跪着行礼,“陛下,该是早朝时候了!”那跪地位置不偏不倚,在正门口,宁荼被堵在屋里,出不去。
静默里只有寒风刮着树梢的呜咽声,宁荼像被冻住的一大截冰碴子一样,浑身散发着比寒风还冷的冷意。
但也只是顷刻,宁荼便转回了殿内,他脸色如铁,沉声道,“更衣,上朝。”
候在外面的内监一拥而进,换朝服,戴金冠,蹬朝靴。
新朝尚黑,礼服都是墨色,整装完毕的宁荼像要溶进夜色里,只余一张惨白的脸。
“召医者过去,另外,楚昭院的人全部杖毙!”
那进来禀告楚昭院里变故的小内监听闻此言吓得跌在地上,半天都出不了声,宁荼已被人簇拥着去上早朝了。
今日所奏之事都是好事,西北战事有萧将军主持,已将疆土大半纳入新朝囊中,西南处旧朝撤退有度,暂无进展,但似乎旧朝皇帝病危,静待时机,或可有可乘之机……
宁荼与诸位大臣们商讨一项项事宜,待散朝已过去了一个时辰,雪还未停,厚雪扫过,地上覆着一层薄雪,滑的很,抬着驾辇的人都小心翼翼。
宁荼嫌太慢,叫了停,索性步行过去。
新朝建国以来战事不断,宁荼勤俭爱民,并未修葺宫殿,还住在旧朝的皇宫里。
这里屋宇森严,回廊屋瓦,砖石树木,花草山石无不大气而精简,透着厚重的威严,却也有几分刻板周正。
楚昭院是旧朝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宁荼没有皇嗣,那里一度空置,抓了莫琪殇后才派上用场。
楚昭院里的内监他早已下令处死,新人还未派来,院子里积雪甚厚,踩上去咯吱作响,闻声出来的只有医者与助手,他叫了起,径直进了屋子。
莫琪殇趴在榻上,别过了头,也不知昏迷还是醒着,只见他闭着眼睛,两道修眉扫过鬓角,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上划出微弯的弧度,屋里暖意融融,他鼻头带了点汗,唇色与脸色比,红润地有些妖艳。
医者的助手捧来积雪替莫琪殇搓身子,这样处理冻伤,冻疮会少些,莫琪殇后背已被搓成红色,一片灼灼桃花的颜色。
宁荼也只看了一眼,便负手临窗站着出神。
医者已开好方子抓了药过来,楚昭院里此刻没有下人,宁荼索性在厨房里支着红泥小炉熬药,汤药咕嘟咕嘟滚起来,微苦的药味在楚昭院里浮动。
这里如此安静。
宁荼不走,医者也不敢走,一直耽搁到午时。
楚昭院里伺候的新人已被人带了过来,立在雪地里等候宁荼指示,宁荼挑了几个伺候莫琪殇吃药,别的都打发了。
莫琪殇醒了,靠坐在榻上,身后垫着厚重的被子,他既有求死之心,自然不肯好好吃药。
小内监端上汤药时他推了一把,一碗药倒了半碗,那端药的小内监手脚灵敏,剩下的半碗死死护在怀里,手烫掉了一层皮,愣是不敢松手。
宁荼就在一边站着,他接过药碗放在一边,又踱到窗边去了。
外面犹自是纷纷扬扬的雪天,宁荼的声音淡到听不出一点情绪,“若薛晟不是我着人杀死,他是老死,病死,横死,你又如何?”
莫琪殇瞥了一眼窗外,雪地里的亮光透进来,照出宁荼一个模糊的背影,这人也高,微有些瘦,肩膀都是窄窄一溜。
他不答反问,“你不杀我,也不放我,要关我到何时?”
莫琪殇刺杀宁荼,却失手被抓,非但如此,连他在珪园时的主上薛晟,也遭了宁荼毒手。
莫琪殇当然在意珪园,但艰难隐匿,韬光养晦,出山刺杀,并不是他要珪园复起,而是薛晟想,薛晟想的,他都会做。
得知薛晟已死,莫琪殇本欲以死相殉,但宁荼却横加阻拦,他给他喂了药,如今别说武艺内功,莫琪殇连寻常行动都成问题。
可这世上没了薛晟,他困在这里,倒不如死!
他试过悬梁,绝食,咬腕,咬舌,都没有用的。
宁荼还背对着他站着,过了一阵才答他,“等你不寻死时便放了你。”他说罢便走,到了门口停住了,“薛晟葬在皇都外麒麟峰上,你再寻死,我将他开棺鞭尸!”
莫琪殇挣了一下,没有力气,顺着摞在背后的被褥滑到在榻上,只听着外面传来宁荼冷如寒霜的声音,“你等若再疏忽职守,他伤一份,你们便夷三族!”
这雪到这时还未停,宁荼顶风冒雪,一路疾走回去,热出一身汗来,才觉心里的郁闷稍微减些。
伺候他的内监们没这等腿脚功夫,一路跑过来,几乎累的趴在地上。
他这时再捡起宁慧的折子来,略过字里行间里的流景,他几乎不知道这折子写了些什么,然而目光一扫,那最后一句如千斤之锤砸在心间——若流景殒命,黄天碧落,妹亦随之。
黄泉碧落,妹亦随之!
这句话几乎成了他和宁慧兄妹两人往来的暗号!从两年前那个大雨倾盆的午后开始。
那时宁慧被宁敬一路追迫,困在徽州城外的荒野之地,流景带着宁慧手书前来求救时,便有了这句话。
那时流景就在眼前,他却没能下手!
后来流景伤病交加,困在王府,宁慧也外出求医,大好机会放在眼前,但他想起这几个字,便只能设计叫流景远离王府,远离宁慧,却也不能手刃了她。
如今也是一样,他恨死流景,却也不敢亲手屠戮。
宁荼捏着那份奏章在大殿里转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外面天光暗淡。他立在大殿中央,昏暗里只有一抹模糊的影子。
他站在阴影里,平静如常,“召倾戈卫首领!”
“是!”内监领命而去,不过一盏茶功夫,倾戈卫的人已经来了。
倾戈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地方,招徕江湖侠士,择武艺卓绝者供养其中,以备驱策。
倾戈人数虽比旧日的珪园少,但实力却也不弱。
来人行礼后在他面前站定,渊渟岳峙,气度非凡,宁荼沉吟了一阵,终于道,“寡人命你择定两人,前去西南。”
“西南?”来人微微讶异。
前不久这位年轻的圣上怒发冲冠,命他亲自带足人马赶往西南,取流景性命。
他们虽不知流景是谁,但圣上有令,也都磨刀霍霍,启程去西南。
谁知他们走后不过一个时辰,又是一道圣旨下来,说召他们回去,西南也不用去了,什么流景也不用管了。
他们都很摸不清头绪,刻意打听,才知道那天他们走后不到盏茶功夫,那位关在楚昭院里的人就咬破手腕企图自杀,惊动了宁荼。
楚昭院里那人倒是个人物,竟带了些人马来刺杀圣上,他们倾戈卫众人联手才捉来了他,那人着实有几分本事,他们为捉他折损了不少人。
只是不知圣上为什么捉了还不杀!为了搏个宽和仁义之名?
据说那人寻死是为了旧日的主人,既是如此,也不知圣上为何还要救他!更不明白为何楚昭院的人闹自杀,他们就不用去西南杀流景了!
总之皇命难违,圣意难测,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人虽曾混迹江湖,这点为官之道却也懂得。
现在又要去西南,难道陛下又要去杀流景?
宁荼似乎看透他的惊疑,“流景暂不必杀,你们去替寡人探望公主。切不要打草惊蛇,探视汇报即可。”
倾戈卫的首领显然愣了一下,公主可是个女子,即便身在军营多时,到底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他们倾戈卫一帮大老爷们盯着公主的一举一动似乎不太妥当。
宁荼也顿了一顿,“公主很好,你们看着她身边的那个流景就好,不要轻易伤她性命,随时汇报。”
“是!”
那人领命去后并不急着出发,生怕宁荼像上次一般中途变卦,又派人将他追回来。
但他这次在倾戈卫等了两日也未等到宁荼改变主意,于是便挑选人手,启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