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并未睡去,他只是太过疲倦,所以伏在案上稍稍合了会眼。
回忆便在这时忽然跳出,他闭着眼,可眼前却浮现起一片漫漫冰雪地,有人撕心裂肺的对他大吼,“我不是你的儿子!”
他猛地睁开眼。
胳膊和脖颈有些发酸,他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坐直,这一室寂静唯有案牍与孤灯伴于他身侧,他看着灯火发愣,看着看着,那焰火仿佛就成了血一般的颜色。
他呼吸忽然就有些急促,大声咳嗽了起来。
“太傅。”家奴忙掀帘进来,端上一碗深褐的汤药和温水,先是助卫太傅吞了几口温水平息住了咳嗽,然后再服侍他将药服了下去。
“太傅这身子,真是该好生保重了。”这家奴是卫太傅身边的老人了,卫太傅子嗣单薄,太傅府邸人丁寥落,所以即便是府中的奴仆都算得上是他的陪伴,与他的关系反倒有如友人一般。
“我知、我知,然而——身不由己呐。”卫之铭将盏中药饮尽后叹息,“阿昉……”他说到这两个字时声音略略一颤,“还是没有消息么?”
家奴亦短叹,“并没有。”
卫昉为国出使乌奴,之后便再未回来,最后传回来的消息时他被扣在了乌奴做人质,之后便再无半点音讯。
“他不在帝都也好,免得身陷纷乱污秽之中。”卫之铭的话语淡淡的,可家奴看得出他眼里的深恨。
家奴自然也听说了眼下桑阳城内的流言乱飞,虽说言语无罪,可万人之上的卫太傅这回事真的被触怒了。
“听宫里人说,赵王殿下如今很不好。”家奴蹙眉道。
“我知道。”卫太傅手中的碗重重叩在案上,“这样的传言,无论真假,想必都刺激到了他吧……”
“那要不要派个人进宫开解一二?”
“不必。”卫太傅沉吟片刻,仍是摇头,“成大事者,需心性坚韧,他若连着也受不住……不,他必须要学着承受。”枯瘦的手慢慢攥紧,“阿玙才生下来时,朝局诡谲难测,故而我将他放在平县养大,可之后我还是将他送回了北宫,我若是想要这个外孙平安一世,大可将他一辈子纳于羽翼下庇护——可惜,不行。”他朝窗外指了指,“阿石你看这天朗气清晴夜静好,却不知三更天后便是暴雪满城。”卫之铭天文历法之术年少时也堪称一绝,他说会有雪,那想必不会有错,“只是不知雪要落到几时。”
“可怜城中流民。”家奴叹道。
“帝都气候无常,北宫的屋宇殿堂,不知能否护得住我那外孙。”半生精明算计、朝堂杀伐果断的卫太傅罕有的展露几分长辈的忧虑愁容,“自明素死后,我便在想我该怎样教养这个孩子。卫氏一族保护他,却又不敢保护太过,疼惜他,可也总担心会毁了他。我对他寄予厚望,令他学孔孟之道治国之术,却怕仁义会蒙蔽了他的心,使他迂腐不化,我有心让他接触那些肮脏残酷的东西历练心智,可总觉得他还太小……”
“太傅为殿下劳心了。”
“可我老了,为他劳心的日子不会再长了,我只希望我走的时候,能安然阂目。”他看着北宫所在的方向,唇角凝住一个微笑,“希望还来得及。”
据说上了年纪的人对自己的生死总会有几分预感,不知卫之铭是否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将至,在他一生中最后掌权的日子,他在桑阳城中发动起了一场规模足以被载入史册的流言镇压,凡是敢于妄议皇亲乱传谣言之人,皆下狱,牵连的庶民多以千计,亦有大批的官吏卷入其中。
古时周厉王横征暴敛以至于国人非议不断,他为此设卫巫,使国人不敢口出怨言,却最终激怒国人,而他被迫逃离镐京凄凉死去——卫之铭不是不知道这个典故,只是当时战乱迭起,许多事情,都来不及拖延,所以他只能以最干脆利落的手段去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至于身后的褒贬嘲弄,并不是他能看到的了。
但那些不堪的流言终归算得上是被压制住了,尽管这只是暂时。清安十七年在一片诡异的平静中到来。
正旦,乌奴扎青汗谴使入京,此时乌奴人的军队已经到了南境与梁人及残余的越人厮杀,故而乌奴人的使臣来到帝都时,受到的礼遇非比寻常。
而萧人近乎奴颜的讨好,得到的却是乌奴使节的冷脸,这个据说是扎青汗侄儿的乌奴人在金殿之上当着皇帝的面摆出傲慢脸色叱责萧人言而无信。
皇帝惊异反问,萧人何曾失信。
使节冷笑答道:“我汗赏识贵国卫博士,有意将博士暂留乌奴教导王子王孙,卫博士先是应下,可又忽然离奇失踪,莫不是戏弄我大汗?”
卫昉失踪了?
乌奴使节的这一句话,惹得金殿上的重人哗然。
卫太傅也是又惊又疑。
乌奴使节在殿上吵闹着要萧国将卫昉交出来,可上哪里找一个卫昉?
而且,乌奴人又为何要扣押卫昉,又为何非要找回他?
强按下心中疑惑安抚乌奴使臣,好容易使臣不再提起卫昉,却又抛出了另一个要求——乌奴人替萧人平祸,需将承沂翁主和亲扎青汗。
三年前乌奴人到来为承沂翁主谢亭滢带来的是一场惊吓和一个心仪的男子,三年后乌奴人再来,给承沂翁主的是灾难。
三年前乌奴人到来的那个夜晚,承沂翁主身边的是诸箫韶,但三年之后乌奴人来到萧国时,诸箫韶并不知道谢亭滢又将陷入身不由己的命运。谢亭滢自其父谢愔死后便深居简出,诸箫韶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她了——何况诸箫韶现在也没有见旁人的心思,她只是想见一见谢玙而已。
端圣宫的人说,谢玙将自己锁在了凤元殿,谁也不见已经有足足三日了。
三日,水米未进,谁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而凤元殿本该是皇后的寝殿,没有人猜得到他在里面是要做什么。
宋内傅不敢命人强闯,因为谢玙扬言若有旁人敢强闯他便放火烧了这座宫殿,虽然要烧掉一座那么大的宫殿一时半会是很难的事,但宋内傅素来爱惜他,不敢冒险,道最后无法,只得找到了诸箫韶。
其实无需宋内傅去求,诸箫韶也想见他。
她常年住在康乐宫,和人接触的少,又总陪侍在诸太妃身侧,故而就连外界出了那样大的事都不知道,直到葛青声泪俱下的将那些流言和谢玙的反应告诉她,她这才明白谢玙究竟是遇到了什么。
容不得半刻犹豫,她匆匆赶往了中宫,此时她什么都忘了,只是想要见他。这些年来她心中积压的阴云、诸太妃的威胁、她骨子里的恐惧忧虑、还有那些被诸太妃派来监视她的女侍——统统都成了烟雾散去。
中宫,中宫其实于诸箫韶而言是很熟悉的一个地方,这里象征萧国女子所能达到的最高权威,是多少女人一生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可是诸箫韶在七岁那年就由谢玙带着去了这里,他告诉她中宫里有他母亲的痕迹。
“殿下将通往凤元殿的门全部锁死了。”宋内傅忧心忡忡的在前头引路,“我等好几日未能得见殿下一面,也不知殿下而今可好?”她悄悄拭了把泪,“还望诸作司能以幼时的情分劝说殿下一二。”
宋内傅将诸箫韶带到凤元殿的正门,门外围了不少端圣宫的人,可都只是站在外头手足无措的互相看着,见诸箫韶来了,自发的让了一条路。
诸箫韶顾不得道谢,扑倒门前唤道,“阿玙,阿玙!”
没有回应。
诸箫韶仍是不依不饶的拍门,声音渐渐的带了几分交集的哭腔。
“凤元殿那样大,或许前门的声响殿下听不见,要不咱们再换去偏门试试?”李昱犹豫道。
这时门内却忽然传出了谢玙的声音,“是谁将她带来的?”隐隐含着几分怒意。他的嗓音很哑,也不知是本来的沙哑还是因为他在凤元殿没有照顾好自己染了风寒。
“殿下,诸娘子来看殿下了,殿下都不见么?”宋内傅听到他说话,忙回应道:“殿下嫌奴婢等粗蠢不愿相见倒罢了,可是诸娘子亲自来见殿下,还不是因为担忧殿下,殿下莫要辜负娘子一片苦心——”
“阿玙、阿玙——”诸箫韶也在此时愈发用力的拍门,哪里管得了什么仪态端庄。
外头是诸箫韶焦虑的呼唤,里头却始终一片沉默。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门被打开。
谢玙站在门后,冷冷看着殿外众人,他没有束发,披散一头青丝,一身简单的素袍,略显憔悴的形容,但精神还尚在,让不少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你要见我?”谢玙朝诸箫韶扬了扬下颏,“那你随我进来。”
待诸箫韶迈进了门槛之后,他又轰然关上了门。
殿内的采光并不是很好,门窗紧闭后一殿昏沉幽冷。诸箫韶慌忙抬头去看他的脸,只觉得他似乎瘦了些,脸色苍白。
谢玙也定定的瞧了她一会,突然转身往里走。
“阿玙!”诸箫韶赶紧跟上,“你……”她既想问他这几日可有挨饿受冻,又想劝他不要钻牛角尖,这些话堵在了一块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你为何要来看我?”先问话的是谢玙。
“我为什么不来看你?”诸箫韶下意识接口。
“不嫌我脏么?”谢玙脚步不停,似乎冷笑了一下,但那笑声听起来像哭。
诸箫韶走在他身后,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她听见这话时真真切切被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想过谢玙会将自己和一个“脏”字联系起来。
在诸箫韶心中,谢玙是月光下轻灵又清朗的少年,以冰为骨骼,以琉璃为明眸,凝飒飒夜风作精魄——怎么会脏呢?思及此,诸箫韶难过的想要哭出来。
她就那么一怔的功夫,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了,诸箫韶看他的背影飘远,连忙追了上去。
谢玙一直往里走,最后停在了最里面的寝殿。诸箫韶在这里看见了半盒点心和水,略微宽心,原来他并不打算寻死觅活。
谢玙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于是淡淡道:“我来这里,并不为别的,只是想要碰个运气。”
“什么运气。”
谢玙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我相见我的母亲,这里是她生前所居之地,或许我运气好,能等到她梦魂归来不是么?我又太多的话想要问她了。”
“那些话——”诸箫韶努力使自己忘掉流言所带给她的冲击,故作平常道:“不过是好事者的恶语,卫太傅已下令镇压,你不要放在心上。”
“哦,不放在心上。”谢玙语调平平的复述这句话,怎么听都有股嘲讽的意味。
诸箫韶这时看见了地上的一张琴——这张琴是庄文皇后的遗物,还是很多年前谢玙指着告诉她的,可如今瑶琴的七弦皆被挑断,琴徽被敲碎,琴面被捣毁,而谢玙握住一柄铁杵,正往琴尾砸去。
“阿玙你在做什么?”诸箫韶吓了一跳,拦住他,“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呀。”
“这并不是我母亲的遗物。”谢玙的面上写满嫌恶之色,“我母亲的琴,琴面琴底皆是桐木,白玉为徽,碧玉作轸,琴肩处有卫字铭文,琴颈处刻着一个女子的侧象——据说这张琴是我父亲……是惠帝令人为我母亲斫制,那个女子侧象是我母亲,卫字铭文则是我母亲自己刻上去的,那时她才十九岁,刀工不甚好,所以“卫”字最后那一笔略斜——可这张琴并不是。”
“所以,这张琴竟是假的?”诸箫韶讶然。
“没错,是假的,真的琴……应当在那个人手上吧……”谢玙此时不知该怎样称呼卫之铭,索性避开,“我曾见过他爱惜至极的一张琴,与中宫里的这张极似,我起初以为不过是巧合,可是现在,我想明白了——那根本就是我母亲的琴,只是被他偷偷带了出宫,他在我母亲死后周游列国都随身带着这张琴。一个男人,总带着一个女人的遗物,究竟是为什么呢?”他自问,双眉用力的蹙起。
“他们只不过是姊弟罢了……”诸箫韶尽力劝说道:“感情深厚些也不是没有。”
“我也希望他们只是感情深厚了些,可是……可是我该怎么说服我自己呐。”
“阿玙,你不要多想。”诸箫韶此刻无心管真相是什么,只想稳住他,“不过是人云亦云的流言,总有平息的一日,你难道要被流言影响一辈子么?”
谢玙不理她,对着光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左手,他的手生得极好,五指修长,骨节匀称,因常年不沾阳春水而细腻白净,唯有指腹因习武而留下了茧子而已,在金阳下有如莹然白玉,“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么赐予我这只手的,是谁?”他喃喃,眯起了眼,然后蓦然用右手的铁杵向左手砸去。
“不要!”诸箫韶猛地上前攥住了他的手,在最后关头祖制住了他,“你何需在乎那么多,何需在乎那么多!”她大哭,用力抱住了他,“无论你姓什么,你都是阿玙啊!世人再怎么非议你,我都不会嫌你脏,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在乎的,并不是世人的嘴……”谢玙缓缓说:“我在乎的,是背叛呐。阿惋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你多年来一直信任依赖某个人,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你倾注的感情全都——是个笑话。”诸箫韶感觉到颈窝处灼烫,那是她抱着的那个人在哭,“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能这样骗我……他和我母亲之间算什么,我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