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玙自小就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叔父承沂侯,这或许是亲缘上的隔阂使然,他知道承沂侯与自己的父亲并不同母,也知道自己父亲最初登基时承沂侯曾试图谋反,若他的父亲还活着,他很想问问父亲是否后悔当年赦免了这个弟弟。
谢玙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康乐宫中听到叔父的声音绝不是他的错觉,所以当他在冬至这一日见到承沂侯时,听见他说话他便会不自觉微微蹙眉。冬至时天子不临朝,百官不理事,天下同乐,互为拜访,养生修性,谢玙在这一日无需去太学,正闲的一身无聊满北宫瞎溜达,便好巧不巧的遇上了正在御河小亭内赏雪的叔父。
承沂侯既然是长辈,那谢玙自然是要上前行礼的,尽管他不喜欢承沂侯,承沂侯也并不喜欢他,但既然叔侄偶遇,自然少不得寒暄闲话,互诉几句情深。好在承沂侯唯一的女儿谢亭滢亦随侍于父亲身畔,由她机敏周旋于二人之间,倒也不至于二人相对无话的尴尬场面,谢玙虽与这位堂姊不亲近,却也并不讨厌她。
“叔父得闲回宫原来是为了瞧这里的梅花么?”他看着亭旁花开凛艳的梅林,心不在焉道。
“原来阿玙喜欢梅花?”承沂侯亦是随口道。
谢玙撇撇嘴,直接道:“才不喜欢。”
谢亭滢忙接口,“花草乃是姑娘家喜欢的,阿玙虽年幼不满七尺,却也是男儿不是?”这才将话圆了过去。
“我听说你很喜欢看西校场的虎贲郎操练?阿玙是好武咯?”承沂侯垂眸看了这个侄子一眼。
“侄儿以为男儿需擅弓马、持刀戟,卫家国之安泰,方可谈得上有用之才。”谢玙答得不假思索。
承沂侯淡淡一哂,“这倒与你外祖的看法相左,卫太傅崇文治,习儒家经国之道,兴太学,重用墨客文人。”
谢玙语塞,闷闷道:“自然,侄儿认为修文也是极重要的。”
“说起来这北宫里的梅花的确开得很好呢,阿父,咱们家的梅可不如宫里。”谢亭滢不欲两人将话说僵,一转话头。
“滢姊姊喜欢梅花?”谢玙瞥了眼将小亭半围住的红梅,亲自走出小亭踮起脚折了一支开得正盛的照水梅给谢亭滢,“滢姊姊容颜如花,比起红梅不逊颜色。”
“你呀……”谢亭滢接过梅花,面颊微红,半嗔半笑道:“才这么小的年纪,就如此会哄姑娘,等你大了,那桑阳全城的娘子可都要为你痴梦了。”
“滢姊姊真是取笑了。”谢玙有些赧然的低下头,“我不过是见梅花开得好,与滢姊姊正相衬罢了。”
“我记得先帝少年时,也是常折花哄佳人的。”承沂侯悠然感慨。
谢玙很少听承沂侯谈及自己的父亲,听闻此言不犹偏首望向他,却见承沂侯忽然变了脸色,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细听片刻,可以听见梅林深处似乎有女子放肆的嬉笑声。在场几人出门时身旁的侍从跟随的都不多,故而只侍立在亭旁而未进入梅林之内。北宫规矩森严,宫人仪态端庄最是紧要,从来不许笑闹谑浪,也只有谢玙肯纵着他手底下那些年轻的宫人嬉戏罢了,但那也该是在端圣宫一带才是。
不消片刻那声音便靠近了,听清是两个女子似乎在庆贺什么。
“可算把那傻丫头甩掉了,诶诶,你说她一会会哭么?”
“我猜一定会,就等着她哭好了,她平日里躲起来哭的次数还少么?”
“若是她向太妃或陛下告状怎么办?”
“不会的,就她那比针眼儿还小的胆子……啊!”那两个宫人一走出梅林看见了亭中的几人,立时吓得魂不附体,猛地跪下浑身发抖。
承沂侯无意去处理这种后宫琐事,于是谢亭滢朗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何故大声喧哗?”
两宫人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大胆的战战兢兢答道:“奴婢珠儿,是织云阁的宫人,这是青玉……”
“织云阁?”谢玙想起来什么,“织云阁不是住着诸太妃的侄女么?”
“正、正是。”
谢玙此时还记得阿惋,倒底她曾替他抄过那么些日子的书,“你们方才嘻嘻闹闹,是在笑谁呢?”
两名宫人面色煞白俱不敢回话,谢玙也懒得逼问,想想也猜到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将诸家娘子故意丢在了梅林中好看人家的笑话?”
两人伏跪在地一味的流泪并不说话,已是默认,谢亭滢不犹皱了皱眉,“你们二人真是心肠险恶,竟如此作弄她人。,若在先帝时尔等刁婢就该下暴室才是!”
“翁主恕罪,殿下恕罪!”两人听出一向好脾气的承沂翁主语气中的严厉,忙哭着求饶,“我等只是与诸娘子玩笑而已,并无恶意,还望翁主及殿下宽恕!”
谢玙挥挥手不耐道:“行了,宽不宽恕由不得孤和翁主,你们既然奉命服侍诸娘子,非但未尽本责还目无尊卑且看看诸娘子愿不愿宽恕你们吧。”说罢对自己身后的几名黄门吩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找人!”
随侍谢玙的黄门内侍皆被他支去找人,待他们的身影一个个没入梅林后,谢玙扬眉,对谢亭滢道:“滢姊姊,等会他们几个若是回来了,劳烦姊姊告诉他们,我先回端圣宫去了。”
谢亭滢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只怕是又要胡闹去吧。你借着机会把他们几个支使开,就是为了你自己能溜走?”
谢玙撇嘴,“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事可并非我事先预备下的。诸家那女孩于我……算是有恩,我命人施以援手无可厚非,只是顺带方便一下自己而已。”谢亭滢还要说什么,他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走了,姊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下回我去胡市给姊姊带最好的西域玫瑰胭脂。”不待谢亭滢阻拦,匆匆向承沂侯行了个礼告辞,便飞似的逃走。
“阿父,他……”
“他又不是你的阿弟,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承沂侯抬眸,淡淡开口。
谢亭滢懂了父亲的意思,忙低头道:“是。”
再过了一会,有纷乱的脚步逼近,是方才谢玙派去的人簇拥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梅林本就不是很大,谢玙派去的人又多,故而不多时便找到了人。听谢亭滢说谢玙归了端圣宫,于是这几人又匆忙往端圣宫方向追去。
女孩着鹅黄缣夹长袍,外罩鹿裘,鬓发肩膀上沾了不少雪花,鼻尖和眼角红红的,不知是哭过还是因天寒。谢亭滢觉着这女孩有些眼熟,却又不记得是在哪见过,正在回忆时,那女孩便已一声不吭的拍去了身上的雪,理好衣裳朝她与承沂侯行礼,“君侯及翁主万福。”
先前跪在地上的两名宫人忙过来求她开恩,而承沂侯使了个眼色,示意下人堵住了这两人的嘴。
“你姓诸,是诸太妃的侄女?”承沂侯问道。
“是的。”阿惋点头,眉眼低敛而胸中却是惊骇万分——她认出了这个声音,她初入宫时便在康乐宫中听到过!
“你的母亲姓关,蒙陵人氏?”
这下阿惋便有些奇怪的,阿母去世多年,已有许多人不曾问起她了,“是的。”趁着答话时她壮着胆子抬头看了承沂侯一眼——听人说承沂侯手握进军,杀伐决断,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可与卫太傅比肩的人物,可这一眼,阿惋看见的并不是一张凶煞冷厉或是凝着森森威严的面容,承沂侯是个俊秀的男子,轮廓如刀刻斧削,眼眸冰凉而寥落。
“你很怕我?”她的小动作被承沂侯敏锐的发觉,“你无需害怕我,我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罢了。”
“君侯请问。”阿惋垂首道。
“你的母亲,可是在四年前去世的?”
“嗯。”阿惋忍不住好奇,“君侯……认得她?”
“认得。”承沂侯不知在想什么,双眸空茫映着漫天的冰雪纯白,“我初次见她时她还只是个在襁褓里的孩子……可如今她也不在了。你阿母,是我妻子的妹妹。”
“君侯夫人?”阿惋迷惑,众人都知道承沂侯的妻子姓楚,是桑阳城的士族嫡女。她望了眼站在一旁默默不语的谢亭滢,她记得承沂侯膝下一女一子,皆是楚夫人所出的。
“我的结发原配,姓关。”他轻轻道,阿惋觉得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就像冬夜卷起白雪的风一样寂寞萧瑟。
“阿惋能唤君侯一声姨父,不胜荣幸。”此时的阿惋尚不能理解承沂侯的情绪,只好照着裴先生的教导说奉承的话。
“没什么好荣幸的。”承沂侯摆摆手,似是有些疲倦的垂下眼,“你姑母接你进宫,是因为什么缘故?”
阿惋更深埋首,“父丧,无所依。”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半年前换了新的光禄大夫,原来是诸成死了……”承沂侯低声道,过了一会他又开口,“你姑母接你进宫,想必是怜你孤弱,希望能好好教养你,你却在北宫任宫人欺凌,未免也太令你姑母失望。”
阿惋有些难受,讷讷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知道,她的性格的确是太懦弱了些,就算是遇上了欺辱她的人,她也不敢还击,只盼着忍忍便好了,可往往换来的是对方的嘲笑和变本加厉,就好比她在家中受兄姊的排挤,在宫中遭刁婢的捉弄。
“我会替你将这两个婢子所做的事告诉你的姑母,给她们应有的处罚。”承沂侯冷冷的开口,“但下一次,你就得靠你自己了。你阿母生下你,不是为了给人折辱的。”
“诺。”阿惋忙伏拜,“谨记君侯教诲。”
承沂侯没有再说话,他静静的望着被冰封的河流,望着层层叠叠覆盖上天地万物的雪。
阿惋看着他的侧颜,忽然觉得万人之上的承沂侯在雪光映辉下看起来竟是无比的落寞,“君侯在瞧什么?”她的胆子稍稍大了些,方才聊了几句话,她觉得承沂侯也并非她想得那样可怕。
“赏雪。”承沂侯说:“桑阳城中,只有北宫最是寂静,也只有寂静的地方,才少有人打扰。”
北宫是帝都桑阳的巅峰,高处孤寒的滋味,有些人一世都无法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