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箫韶知道册后需要经过极繁琐的礼仪,这些日子来诸太妃派来年老的女官前来指导她礼节,她总是用心听着,面上永远带着温顺的神情,仿佛不会不耐也不会倦怠。
于是那些女官都在诸太妃面前夸赞,说皇后娴雅有礼。
只有诸箫韶本人才清楚,她而今其实与一只空心的偶人没什么两样,无论身边的人说什么,她都含笑听着,却是神情恍惚心不在焉。
她常在背诵那些大典应答时出神,不知怎的思绪就回到了很多年前。往年的回忆在脑中不停汹涌,她渐渐的分不清回忆与现实,有时她会以为自己仍是住在织云阁的那个孩子,一个出身不高无人疼爱的孩子,怎么忽然就要成为皇后了呢?真是荒谬呐。
在太妃的安排下,她回了一次家——其实对于“家”这个字眼她并没有什么概念,她只知道她在诸府出生,然后长到了七岁后便进了宫,从此宁永巷的那座被槐叶遮蔽的黑瓦府邸与她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诸府因在宁永巷深处,又因为早些时候诸家潦倒,所以在流民暴乱中损毁并不算严重,此番更是修缮一新,在得到了两万金与侯伯封爵后,府邸上下都是一片喜色。两位姊姊也都从夫家赶来看她,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絮絮告诉她该怎样为人妇。这般亲密,好似她们从来都是很要好的姊妹。
阿嫂也抱着才满三岁的小侄儿来同她说讨巧话,那个孩子并不怕生,爬到了她的怀里问东问西,“姑母”这两个字叫的亲热至极。
“姑母从前都不回来瞧我们。”孩子眨着一双天真的眼。
“你若是想姑母了,可以去找姑母玩儿。”她看着小侄子的面容,竟觉得他眉目有些像是孩提时的自己,看着窗外侄女与另外几个侄儿追追闹闹,她忽然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血缘是什么。
“姑母是要嫁人了么?”
“不,姑母是要做皇后了。”
“做皇后?”
“和你阿父做官一样。”
“皇后难道不是要嫁皇帝么?”孩子早慧,却也一时理不清许多事,“我阿母就是这样说的。”
“不,不一样。”她摸了摸孩子的头,“你以后就知道了。”
册封大典还有半个月时,皇后的祎衣被赶制好。银华问她要不要去看一眼,她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新送来的步摇簪珥,随意的点点头。
才起身,她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你们退下。”她吩咐道,语速有些急。
室内的宫人俱是一愣。
“退下!”诸箫韶直接喝道。
虽然弄不清为什么,但诸箫韶这样的语调神情容不得她们抗命,于是纷纷行礼之后小步离去,最后一个走的人不忘将门合上。
门合上后,寂静像是忽然就吞没了这里。诸箫韶僵硬的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后抬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会错的,沉水香的悠长清雅。
在她记忆中,有一个人从一出现她生命中就伴随着沉水的气息。沉水的香味并不浓烈,却经久不散。
唯有极尽奢华雅致的端圣宫,才有沉水香常年萦绕。
她慢慢的转身,他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乐她的身后。
视线接触的那一瞬,她眼睛一酸,接着便生了夺路而逃的冲动。
可他上前一步,拽住了她的一只手。
“听说,你要成为皇后了。”他说。
诸箫韶垂着头不敢去看他,她不知道此刻他是怎样的神情,从他的话语中她亦听不出什么情绪。她眼睫颤了颤,眼泪大滴大滴的涌出。
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不被他知道。他尚在病中,但他依旧找着了她。
只要谢玙愿意,重裕殿外的萧墙从来不是他们之间的阻拦。
“你不要做皇后,好么?”这是他的第二句话,似乎隐隐带着几分哽咽的意味。
可他其实并没有哭,事实上他眸中空茫一片。
诸箫韶想起了清安十三年时的除夕,那时他在雪夜里对她说,如果她要他答应不娶卫家表姊,他就真的不娶。
可是,阿玙,有很多承诺就算做下了,也无法兑现——她很想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现在要她不做皇后,她可以答应,但不能做到。
她迟迟不言,握住她的那只手也就一点一点的松开,诸箫韶抬头,看见他惨白的面容,如死灰般枯冷的眼眸。
之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无言以对。
曾经两小无猜亲密无间,也会有无言以对的时候。
“阿惋你想做皇后么?”漫长的静默之后,诸箫韶听见他问。
沉闷终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诸箫韶如蒙大赦般的摇头,“我不想,不想!”
她看见谢玙微笑了一下,那一笑温柔无双,让她以为这一切只是个梦。
“如果你不想做皇后的话……”他伸手为她擦去了眼泪,低下头,眉心抵着她的眉心,诸箫韶闭上眼,听见他有如梦呓般的声音,“那你跟我走吧。”
这句话原本他早些时候就想同她说的,现在已经有些迟了。但还来得及,他以为还来得及。
诸箫韶没有睁开眼,泪水肆意流淌濡湿了长睫,“不可能的……”她下意识的答道。
“为什么不可能?”他打断她的话,有些孩子气的一遍一遍的重复,“为什么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不知什么时候他搂住了她,在她耳畔轻声而又坚决的说:“阿惋,我带你走。每日羽林郎交接的时候守备最是松弛,我可以带你乔装然后从宝光门走,我知道那里是皇宫九门中最容易混过去的一个门。出了宫后,再从长历门出帝都,那里靠近西市,可以浑水摸鱼。出了帝都,咱们就自由了,这世上再没有谁可以把我们分开,直到我们死去的时候。”
他说,出了帝都就是自由……
他说,这世上再没有谁可以把我们分开……
如果离开皇宫真的可以有自由,如果他们可以相守直到两鬓苍苍,如果他们可以死后同穴而眠坟前生连理枝桠——那,此生再无所求。
诸箫韶被他抱着,十六七岁的年纪时,他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了。她靠在他的肩上,慢慢的反手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