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卫家后,在酒肆里买醉了一夜。卖酒的胡姬与我是熟人,故而也没有将烂醉的我丢出门外而是收留了我一宿。
次日我醒,是因为有人用冰冷的雪水泼了我一身。
睁眼之时我还在浑噩之中,只看见有一张惊慌悲痛的脸在我面前晃,那个人拼命的摇我,对我吼一句话。
是什么话来着……
哦,听清了,他说的是,太后薨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太后是谁,不过倒是认出了这人是我的堂弟卫昹,拍了拍他的肩正要告诉他我不再姓卫时,我听见了兵马行进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卫昹再度沉痛的说出了那几个字,他说,太后薨。
霎时间天地无声,霎时间地裂天崩。
明素的死因,我过了很久之后才理清,说到底,她是因为我而死的。
原本在宫内安心养胎的她早就听闻了这些时日来的满城风雨,后来又不知是谁泄露了消息,说卫之铭要杀我,于是冷静沉稳了一世的卫明素在那时失了方寸,她匆匆出宫想救我,却在路上出了意外。
最后,她难产而亡。
新的风波被掀起,在先帝死时受命辅政的承沂侯和卫家各自领兵对峙,历经一番惊心动魄后那个才出世的孩子总算被平安送到了卫之铭的手中,卫之铭逼着皇帝母子将这个婴儿封王,又立下传位的承诺——
但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神智恍惚了很久,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说卫二郎是不是疯了。这时我会莞尔,于是这些人愈发肯定了猜测。
对啊,我也觉得我是疯了,我竟然听人说明素死了,明素怎么会死呢?一定是我疯了。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是十六岁的少年,在月夜穿过开满了白牡丹的庭院,花海尽头的小亭中有人抚琴,缥青的衣裳月下素白如雪。我听不清她奏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哀伤又美好,我依稀看见她抬眼看向了我,于是我扯了扯唇角想要微笑,然而却是不知不觉泪湿沾巾。
我也不记得是过了多久后,卫之铭将我带进了宫中,他指着停放在大殿中央的木棺对我说,你同她道别吧。
然后他无声无息离去,而我在原地站了很久,才意识到少了什么。
我取来了她生前的琴,想要弹出记忆里的某支曲子,可我忘了那是什么曲了,我抚了一整夜的琴,都没能回想起来。
那夜夜半时开始有雪簌簌而落,厚厚堆积,我回望时眼睛被雪光刺得生疼。可是并没有泪流出。明素死后我在梦里哭过,可梦醒后,反倒哭不出来。
我想起几个月前我在端圣宫质问她,问她将我当做了什么。
现在她用死,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在她的遗物中找到了一本札记,泛黄纸张上是她熟悉的笔记,记下的,却是桑阳市坊间流传的、关于我的每一条传闻,那些无聊的、琐屑的、荒诞的逸事不论真假都被她仔仔细细的记下,又小心翼翼的收好。有些纸张略有破损,像是被人抚摸了许多次,有些字迹模糊不清,像是有泪痕晕染其间。
她生前的内傅宋氏哽咽着告诉我,太后生前,最念二郎。
我一步一步走出皇宫,四周都是雪白一片,天与地的交界被素白模糊。我感觉到了空茫,从此这人世在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念,这座我生活了十余年的城池,也再不属于我。
清安元年到来之时,我随着卫明素的死去一同死去,我成了一抹游魂,从此孤独的飘荡在这天地间。
我走得那日卫之铭没有来送我,然而卫家的奴仆追了过来传了一句卫之铭的话,他说,若我想回来,便回来吧。
我摇摇头,将要转过一个山峦时,我回首看了眼帝都,似乎看到帝都城门前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注视着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卫之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