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的高楼,总比别处的要气势雄壮些,站在高处俯瞰成片的宫阙,有壮志雄心的人陡然心生豪情,怯懦的人会心头一凛,感慨这金雕玉砌的富丽雄壮。
北宫西北有楼名翠璃,琉璃脆弱而高楼坚稳,翠璃楼贮藏了万千卷的佛经,佛虽说普度不了终生化不开缘劫,但至少这为贮佛经而修的翠璃楼成了一处极好的观景之地。
三层的翠璃楼,最高处站着华服女子两名,俱是宫妆高髻,俱是妍丽面容。后宫中位分最高的贺婕妤与出身低下的徐中才人,她们本不该站在一起,可现下,她们在翠璃楼一同注视着軿车远去。
“关美人好福分呐。”贺婕妤轻摇着绢制描花的团扇,唇边的笑意恬美如扇上的芍药花。
“不过是侥幸罢了。”徐中才人自然明白她笑里藏着的深意,于是上前半步替她将心中的愤愤不平尽数道出,“眼下她受此荣宠不过是因她腹中的那块肉而已。”
贺婕妤含笑瞥了她一眼,“可这也确确实实是荣宠不是么?”她遥望着车架远去的方向,“我自入宫来,与家人连书信都未通一封呢。”
徐中才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顺着她的意思继续贬低,“关氏一族落魄潦倒,怎比得上婕妤的母家势大。今日不过是个快入土的老婆子进了趟北宫而已,还不知日后关美人能不能再见到这个祖母呢。婕妤不必心烦,这儿风大,咱们拿好了经书先下去吧。”
徐氏出身不高话语也略粗俗,贺婕妤闻言皱眉,却不是嫌她的言辞不雅,“源山县君可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老妪,这可是历经四帝几度沉浮的女人,单说她的出身,便不简单。”她转过头来看着徐中才人,“你知道前朝旧姓是什么吗?”
徐中才人低头思索,“萧之前的国号是成,国姓是商……我记起来了,这商夫人似乎是前朝的余后呢。”
“自古王朝更替帝座易姓,旧的王族总难得好下场。可你知道为何这商老夫人可以安然的活这么久么?”团扇轻掩了朱唇,贺婕妤的声音压得很低。
“这个我知道。”徐中才人不欲被贺婕妤太过轻视,忙急着答道:“成传国仅一代便因无嗣而终,成开国武帝晚年时皇子为夺嫡而互斗,最后诸王倾轧死伤殆尽,武帝独女魏国公主引金吾卫宫变,将自己的儿子扶上帝位,是为我萧国的元帝。当今天家与前朝商氏怎么说都算是亲戚,哪里就做得出赶尽杀绝的事。”
贺婕妤最后远眺,唇角浮起一丝冷冰冰的笑,“未必。”她转首踏着阶梯向下而去,“成被萧取代时,商氏尚有宗亲存余,可到现在,除了一个源山县君,商氏满门再无后人。由此可见,那商老夫人的确算得上是厉害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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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婕妤说商夫人是厉害人物,可在阿惋看来,这只是一个衰老脆弱的妇人。
她坐在太妃的席边,看着这个枯瘦的老者颤颤巍巍的走进殿内,瘦弱的似撑不起一身的华服,钗环堆在白发上压得她脖颈都微微弯曲。她进殿后一双老眼昏花,仔细打量了片刻才看清诸太妃,于是推开搀扶着她的人便要行礼。
阿惋是晚辈,蒙太妃恩幸得以与她同席而坐,可商夫人向太妃行礼,她是万万不敢同受的,于是忙站起侍立在一旁。而诸太妃扬了扬下颏在商夫人还未弯下腰时朗声道:“夫人年迈,亦算得上是哀家长辈,就无需向哀家行礼了。请夫人就席。”
商夫人道过谢,摇摇晃晃的朝绣席的方向走去。阿惋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心中有些酸楚,下意识便想上前去扶她。
但有人比阿惋更快,是早已在这等候自己祖母多时难遏亲情的关美人,她唤了一声:“祖母!”抢着上前扶住了商夫人。她的举止亲昵而自然,因为这个妇人不是别人是她的祖母。
阿惋在心里默默的想这其实也是她的外祖母,而后才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是庶出,她与商夫人其实并无什么关系。
商夫人略带责怪的看了自家孙女一眼,而后对太妃道:“关美人年少无礼,还望太妃见谅。”
“哀家自然不会介意。”诸太妃衔着盈盈的笑,“关美人率真性情,哀家很是喜欢。商夫人,坐。”
商夫人落座后抬头看了诸太妃一眼,然后稍稍一愣。那只是一瞬的事,可阿惋在一旁看的分明。她有些不大明白商夫人那一愣究竟是为什么,再看诸太妃——她先前似乎也是注意到了商夫人的异样,可她依旧浅笑,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县君身子可好?”诸太妃笑着寒暄。
“谢太妃挂念。老身还算康健。”商夫人颔首。
“蒙陵与帝都相去甚远,想来舟车劳顿,县君切记保重。”
“老身得以与美人相见是陛下与太妃的恩赐,哪里会觉得劳顿了。”她答得滴水不漏挑不出错。
“祖母,阿父和阿母他们可都还好么?”关美人倚在商夫人身边与她同坐,拽着她的胳膊问道。
商夫人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将胳膊抽出,淡淡道:“他们自然很好,无需美人多挂心。美人眼下怀有皇子,还是不要多思为好。”
“是啊,关美人就好生安胎吧,哀家令商夫人进宫就是为了抚慰美人的思家之情,见到亲人好歹能心安几分,有利胎儿。”诸太妃和善的对关美人开口,继而又拉着阿惋的袖子将她往前推了推,“也是为了让这孩子见见亲人。阿惋,快向外祖母行礼。”
商夫人的亲生女儿已逝去多年,乍然听到“外祖母”这个词,她怔了一下,继而反应了过来,朝阿惋微微莞尔。
阿惋犹豫,心里莫名生了几分怯懦,可她看着商夫人的眼睛,从老人的眼眸里读出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慈祥。她有了几分底气,上前小声唤了一句,“外祖母。”
商夫人看着她就如同这人世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外祖母看着自己的儿孙,她轻轻招手,“来,箫韶。”
一句话,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阿惋却陡然欲泣。她好似还是三岁的孩童,在庭院里跟着乳母一块玩闹,累了的时候往窗边望一眼,就可以看到母亲正倚窗绣花,春秋或冬夏的午阳在她鬓发上镀一层暖暖的金,她的面容素净,她的笑靥温柔,她若是不经意抬眸看到女儿的目光,她会对阿惋招招手,“来,到阿母这来。”
阿惋急急上前几步,走到了商夫人席边,又唤了一声,“外祖母——”
“诶。”商夫人笑着应下,她拉着阿惋坐在她身畔,用枯老却温暖的手抚摸过阿惋的鬓角,感慨,“原来箫韶也这般大了。”
阿惋觉得有些感动亦有些疑惑,她与商夫人有没有见过面都未可知,可商夫人却清楚的知道她的名。箫韶,很少有人会这样叫她,她习惯了“阿惋”这个带着些许不详意味的小字,自己都快忘了她还有这样一个名。
“外祖母如何得知我的名字?”她忍不住这样问道。
“呵,我自然知道。”商夫人唇边温柔的笑似乎与记忆里的母亲一模一样,“因为,这就是我为你起的名。”
阿惋愕然,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一个清脆的童音,“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她是在进北宫的第一日,七岁那年,才经谢玙之口知道自己的名字竟有一个古奥的来源。
“那……这个名是什么意思呢?”她愈发的惑然,原来自己的外祖母竟然是给自己起名的那个人,她为何这样看重自己?她的父亲当时又在哪?这个她在过去一直以为普普通通的名,现在看来愈发含有深意。
“哦,这是个很好的意思。”商夫人并没有详解这二字的含义,但她却轻轻将阿惋搂进了怀里,这是属于亲人之间的亲昵,是阿惋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她呆愣愣的靠着外祖母的肩,听她用轻柔的声音说:“这是我对你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