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太学的书声朗朗依旧,萧国年轻的士子日后的栋梁各个着青袍捧诗书,穷字句微言,论经文大义,谈江山之策,议列国之政。入太学的人,少有不怀揣壮志雄心的,许多将相的起始,都在南宫东南角的太学学舍。
这一年的射策将至,凡有几分壮志的学子都在悬梁苦读,于是谢玙便成了少有的几个闲人,博士洪知恰被召去兰台整修经卷,他更是自在无比,在春日的午后悠然的爬上一株百岁的老树,将双手枕在后脑躺在较粗的树枝上懒洋洋的打瞌睡。远处似有琴声缥缈,不知是否又是自己那在太学中为官的舅父在兴起抚琴,也不去理会舅父若是捉到自己正在树上躲懒会是怎样的后果,他听着琴音觉得愈发安逸,也就放心的合上眼睛。
“阿玙,你这样睡在树上,若是摔下来可就不妙了。”也不知他眯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在树下扯着嗓子道。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倒是真的吓得谢玙险些摔下树,他敏捷的攀住身旁的一把细枝稳住身形,然后将头探出气急败坏的骂:“晦气!我若真摔下来了也必定是因你咒我!”
树下站着两个十六七的少年,一个儒生打扮怀抱书卷,眉宇间却满是狡猾的痞气,这是大司农少子贺谈元,另一个身量略矮,却是一袭窄袖胡服挺拔如松,这是故大司空的独孙,新承袭了永乡侯爵位的白归南。
“方才我可是好意提醒你,阿玙你还不快下来。”贺谈元满是算计的坏笑,“卫博士就在附近的庐舍抚琴,一会要是出来看见你在树上大睡,你可就要受罚咯。”
谢玙嗤之以鼻,继续躺下。
“诶!你还不信我么?”贺谈元瞪眼,“是真的是真的,我方才就是去卫博士那请教《礼记》的,他真的就在附近。”
“怜奴你再过一月便要射策了吧。”谢玙隔着繁枝绿叶向贺谈元抛去一个得意又怜悯的眼神。
“是啊——不过你说这话时什么意思?”贺谈元有些孩子气的拧眉,“不是说你今年依旧要与我们一同射策么?”
闻得谢玙在树上不屑的一笑,白归南只好对贺谈元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他又不要谋求官位,就算不中策也是不打紧的。”
贺谈元不服气,“可卫太傅不会处罚么?”
谢玙又是一笑,白归南叹口气继续解释,“阿玙受了这么多年的罚,早就不怕了。倒是你——”他拍了拍贺谈元的肩,也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你若是不能甲科中策封得郎官,你那做大司农的阿父或许会因为颜面无光将你扫地出门也说不准。”
贺谈元捧着厚厚的《白虎通义》,欲哭无泪。
“天不公!”他仰天长叹,“为何我不似你们一般生来就有官有权有吃有喝,看看,阿玙出世不满三日就成了萧国食封最广的赵王,还有你,阿南,你一生下来就是世子,如今又承了爵位,独我——还需为功名利禄汲汲营营,天不公呐——”
贺谈元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可白归南正色道:“我倒觉着我们几人中怜奴你是最幸运的,至少你父母俱在亲族安康,你有什么抱负,皆可通过习诗书修经学达成,还有什么不好?”
白氏一族曾是萧国赫赫有名的将门世家,却也正是因历代子孙战场厮杀,这一族的人丁极其寥落,白归南的父兄叔伯亡于征战,前些时日他被尊为大司空的祖父病逝,于是桑阳的白氏主支便只剩他一人——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孤独,贺谈元不会知晓。而他自幼练武,生逢乱世当为英豪,却又可惜萧国君臣皆有贪安之心而无征伐之意,更兼天险稳固,已经有许多年不闻烽烟了。
贺谈元猛然意识到了这些,讪讪不知该做何言。他们几人自幼亲厚,平日里玩笑无忌甚少有尴尬的时候。于是谢玙从树上跃下提议道:“都别谈什么射策啊,功名啊,前程啊之类的了,咱们几个去柳哥那玩玩如何?”他一把夺过贺谈元怀中的书,“这些东西且放一放,读多了也不怕成呆子。自柳哥也成婚后咱们几人就再也没一块好好聚一聚了,就趁几日吧。”
“好!咱们就去他那闹一闹,也省得他有了如花美妻便忘了咱几个了。”贺谈元稍一犹豫便用力点头应下。
“我不想去他那……”白归南却为难的皱眉,“阿玙,你还记得上回咱们去他那喝酒,结果他叫了一群浓妆艳抹的美姬出来的事么……”
“呃,记得,记得。”谢玙的脸色霎时有些难看,如同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想吐又吐不出来,其实饮酒作乐时唤美人作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贵胄府邸多蓄养家姬在宴饮时助兴,谢玙这些年来随年岁渐长也明白了一些事,知道那些女人是作何用处的,再不会如小时那样问一句小娘子的脸尝起来好不好之类的蠢话了。不过知道是一回事,适应又是另一回事,最初柳祎挥挥手招出一大群的歌舞姬向他扑来时他吓得立时推翻了食案,此后再不敢于柳家府邸食宿。
“咱们、咱们还是去崔六那吧……”贺谈元也不大喜欢被脂粉浓香笼盖的感觉,于是提议道。
“别别别。”谢玙连声道:“崔六那厮与他妻子新婚燕尔,咱们去凑什么热闹。”果真是光阴飞逝,昔年一起胡闹的好友已有两人娶妻,再不是当年那个可肆意张扬的少年,纵然还有几个未有家世,却也仕宦为官或是到了即将入朝的年岁,再如从前一般做个只知玩闹嬉戏的公子哥儿显然已是奢望。谢玙不过虚岁十四,却也意识到了时光飞逝往事难回,不免怅然一叹。
“崔六今年开春娶了他母家表姊,不知阿玙你又何时封赵王妃啊。”贺谈元上前勾住他的脖子,嘿嘿笑着打趣。
“没想过。”他自然明白自己有朝一日得如卫朴、皇帝、柳祎和崔平今他们一样有一个妻子,不过娶妻生子似乎于他仍是很遥远。
“难道不是你卫家的哪位表姊或表妹么?”白归南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之前帝王家好几代都是与卫氏一族通婚,你大约也会娶卫家女吧,再说了士族或百姓间以姑表或姨表亲论婚嫁乃是常事。”
谢玙甚少思虑此等事情,更从未猜过将来的赵王妃会是谁,这时听白归南说起,不犹狠狠的打了个寒噤,以卫奷之刁蛮、卫奵之刁钻、卫嫇之刁滑还有卫妥之乖刁,自己若是跟她们中的哪一位成了婚朝夕相对,都是极可怕的一件事,更何况这些人是他表姊妹,于是他便真的一直将她们当姊妹,要他娶自己的姊妹,这实在是……
“阿南你若是想吓死我不妨再瞎猜几次。”他恶狠狠的说。
说话间已到了马房附近,谢玙最先翻身上马,却勒住了缰绳不知该往何处去。
“阿玙,你骑得还是这匹黑马呀。”贺谈元凑上去拍拍马颈,动作间有些讨好的意味,“这似乎还是你许多年前从应贞门马厩里随意前来的无主马,可没想到竟是匹神驹,难怪这些年马市里见识了无数的好马你总不舍更换座驾呢。”
“那是孤慧眼识珠,小小年纪便有伯乐之才。”谢玙得意的抚摸纯黑马匹的鬃毛,皱了皱眉,“可惜一直不知这马是何品种,只记得似乎是哪年南边越国或是西边乌奴供来的,三哥不爱骑射,将供来的马随意赏了不少人,剩下这匹又矮又瘦的留在应贞门那,的亏我找着了。阿南,你家世代戎马,你识得这是哪里的马么?”
白归南为自家大宛马整理好鞍辔,上马答道:“阿玙你都让我鉴别过许多回了,可我是真不知道。这大约是混种的马匹,我瞧不出是哪儿的。”瞥了贺谈元一眼,“怜奴你还不上马是打算乘牛车出南宫么?”
贺谈元左瞧了眼千里神驹,右看了看汗血宝马,再将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匹瘦马身上,又生了苍天不公的感慨,牵着马缓缓出了厩,略有些丧气的问,“去哪儿啊?”
“既然柳家咱们都不愿去,崔家咱们都不愿扰,那便只有去阿樟那了。”白归南答。
“也是,反正就他一人无妻无妾,无烦无忧,一身清闲官职。”贺谈元颔首赞同。
谢玙却复又一声长叹,“罢了罢了,咱们还是去西市看看热闹,去酒肆吃酒好了。”
“怎么?”
“樟哥不是在做郎中么?随侍于我三哥身侧,威风得不得了?”
“是啊。”
“那他近日里可没有威风耍,反倒有的忙咯,咱们还是别去扰他了。”
“究竟何事?”贺谈元急急问道:“阿玙你可别卖关子了。”
“哟,原来你们可都还不知道呐。”谢玙眯起眼,虎牙微露笑得格外狡诈自得,“果真是消息闭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并非住在帝都八街六陌而是隐居山野呢。你们一人叫我一声哥哥,我便将一件将发生的大事告诉你们——”
白归南与贺谈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扬起马鞭朝谢玙抽去,而谢玙早就策马逃开,一路飞驰而去,白、贺二人亦大笑着追上。
正是年少,陌上风流时,何不高歌,何不纵马?
清安十三年三月,距乌奴使者来萧还有不足一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