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父愿娶承沂翁主为侧阏氏。”带着胡腔的话语字字清晰,他无畏的站立,任大殿上众人怀着或惊异或愤怒或为难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眸中是势在必得的寒光。
乌奴人世代渔猎于雪岭之间,他们认准了猎物,就不会轻易放手。
偌大的殿堂静默,就连乐师舞姬都识趣的退到了一旁屏息敛气不敢出声,满朝文武都缄默,左右为难。元帝、文帝时确有将宗室女嫁入乌奴,但那是迫于乌奴强盛下的无奈屈膝,以女子的如花娇颜换来和平与苟且的安宁——这样的屈辱,莫非今日又要重临么?自惠帝初年大破乌奴之后,便再未有公主的车辇驶入那重重雪山之间。
可……可十余年的太平,锈蚀的兵甲焉能与方兴未艾的东乌奴争锋?谁也没有把握。何况为一个女子而两国兴兵,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但将萧国的翁主嫁去乌奴为侧室,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侮辱,此先例一开,谁知之后乌奴会不会以为萧国可欺,从此予取予求?
如此就连卫氏的众人都一时不知该作何语。
“不允。”却有一人果决而清楚的回答,不算响亮,但足以让大殿中的每一个人都清楚的听到,简简单单的两字由他说出口,有一种凛然的高傲。
这般直截了当开口拒绝乌奴的人自然不是皇帝,是承沂侯,承沂翁主谢亭滢的父亲。
“原来是承沂侯。”帕格从冠服上认出了说话人的身份,他来之前多方打听到了萧国的风土人情及朝堂政事,知道而今天子无权,大权一分为二,一半掌控于卫氏士族之中,一半握于承沂侯谢愔之手,他以手按肩用胡人的礼节向这位尊贵的宗亲行礼,“听说翁主是君侯唯一的女儿,难怪君侯如此爱惜。只是女儿总要嫁出去的,君侯若是心疼翁主,不妨为翁主寻个好归宿才是。我父为乌奴大汗,可努噶天神之子,统领着一望无际的雪峰山岭,所有的乌奴人都臣服于他——难道这样的郎婿还不够好么?”
承沂侯轻哂,“小女陋姿少德,愚钝粗蠢,恐难配大汗,还请大汗令觅佳人。”
“君侯说笑了。”帕格不依不饶,“听闻翁主有天仙之貌,温顺淑良,如此好女,乃是我大汗佳偶,还请君侯玉成。”
承沂侯不动声色的拧眉,愈发的感觉事态不妙,他看得出乌奴人是铁了心要将他的女儿带去,“小女齿序尚幼,婚配之事缓几年才议,大汗不妨先择适龄女子。”
帕格笑,“翁主正值碧玉年华,恰是寻觅良人的好年岁,君侯若要再拖几年才为翁主议婚,只恐误了花期,都说‘老女不嫁,踏天唤地’到时候翁主可会埋怨君侯的。”
承沂侯的手悄然攥紧,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他惯于用这双手去杀人去写敕令去指挥兵马,如眼前这人不是乌奴的王子,只怕早被他一声令下拖去乱刀分尸。
可事关两国之交,他握着刀却不能杀了眼前这人!他记得自己的姑姑自己的堂姊是怎样被送去乌奴的,女子无助的哭号他至今都还能回想,谢家的女儿若是命不好,便只能为国而牺牲自己的后半生,现在终于也轮到他的女儿了么?
身为父亲他自然是愿不顾一切的护住自己的女儿,可身为承沂侯,他不能不顾一切。就如他那晚对谢亭滢所说的,家国的责任,自每一个皇亲出世起便与之捆绑,一世都解不开这样的命。
他颓然的松开了拳。
帕格得意的勾唇,“请皇帝陛下赐婚。”他看着帝座上的那个孱弱少年,目光咄咄逼人。
皇帝沉默,淡色薄唇紧紧抿着,久久不语,殿中臣子亦是一时无言。但乌奴人清楚这只是无可奈何之下最后的挣扎,无力至极,萧国的衰弱他们沿途一路看得分明,两国眼下的实力熟强熟弱还真说不准,纵然萧国能与乌奴一战,可他们不会仅为了一个女子就使两国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他们宁愿打落牙齿和血咽。帕格清楚这些汉人的思维。
却忽有一声清脆的笑打破了僵持。
帕格及在场诸人都奇怪的往笑声来的方向望去。
正笑得似是乐不可支的是个似乎才至舞勺之岁的少年,帕格打量了几眼他的衣着及容貌,隐约猜到了这便是萧国据说血统最是最贵的赵王。
“不知赵王殿下是在笑什么?”帕格的话语中有了怒意,他感受到了一个孩子笑里的轻蔑。
“无他无他。”谢玙似乎在尽力憋笑,看起来十分辛苦的模样,“孤只是在笑……噗,在笑……”
“阿玙,你在笑什么?”谢玙这一笑让殿内的氛围都稍稍缓和了些,皇帝望向自己的弟弟,问道。
谢玙离席,向皇帝行礼,“陛下恕罪,臣只是觉着方才帕格王子的话有些……可笑。”
帕格面有怒色,而扎青汗示意他先安静,听这个锦衣玉容少年慢条斯理的将话说完,“我汉家素重礼节、孝道,凡婚姻大事,需媒妁牵线,需纳吉卜筮,需高堂首肯,而乌奴王子替父说亲是否合礼且不论,只说王子一味的强词便让人觉着可笑了。如王子所言,承沂侯唯翁主一女,自然是视如珠玉,择婿也必是要慎之又慎,务求取那人中龙凤为东床。王子自夸一番大汗便能使人信服大汗堪配翁主了么?”
帕格未料到一个身不足六尺的小小少年竟敢如此话不留情,不犹对他怒目而视,可谢玙连看都未看他一眼,继续道:“翁主年方二八,纵然再延几年成婚也正好是桃李年华,怎的就是老女了?再者——”他冷笑,即将变声的童音在乌奴人耳中听来分外刺耳,“就算翁主不嫁大汗,莫非我萧国才俊就不能娶翁主了么?倾慕于翁主的人何其多,翁主怎会误了花期。到时风光大嫁,还请大汗父子送上彩礼来。”又揶揄一笑,“大汗若真有再纳侧室之意,为何不选乌奴佳丽?难不成是乌奴女子颜色不好,输我汉家女?啧啧,大汗若真有这心思可千万别让阏氏知道了,否则孤真怕大汗后院起火。”
帕格气得脸色铁青,忍着怒将谢玙的话译给扎青汗。扎青闻言后冷笑了几声,复又用乌奴语对长子说了什么,谢玙虽听不懂,但也猜到不会有好事,心底颇为惴惴,但仍直着脊梁将不屑与高傲尽数写在脸上。
果然帕格再度开口时话语中有了几分张狂,“我父说了,赵王殿下好口才,他很欣赏。不过我们乌奴人与汉人规矩不同,我们的男人若是看上了哪个女子,便会直接将她抢回去,若是那个女子有别的人也看上了,男人就会以决斗,用血来争夺拥有那个女子的权利。殿下方才说萧国有许多才俊仰慕翁主,那请那些人出来,一个一个来对战,胜者便是翁主的夫婿。”
“野蛮……”谢玙忍不住道。
帕格却哈哈大笑,“我们乌奴人不重虚礼,也不重伶牙俐齿,我们只信服强者,武力,便是我们乌奴人解决一切的方法。殿下既然这般不愿翁主嫁给我大汗,那要不要过来一拭?”
谢玙不再说话,看了眼对面席上一个比一个彪壮的乌奴人,心底发虚,“孤、孤又不要娶她……”接着觉着自己失了面子,扬起下颏道:“这是我汉人的地界,凭什么按你乌奴人的法子娶妻?你们若是文赋塞得过我萧人,孤这才算是服你们。”
帕格将他这句话译过去,席上的乌奴人顿时放肆的笑了起来,帕格嘲讽道:“你们汉家儿郎莫非都只会诗书却手无缚鸡之力么?连与我们一战的胆子都没有。就这样还怎么守住你们的女人,你们的土地!”
这已经不是为一个女人的斗争了,而是牵涉到了胡汉华夷间的强弱。
大殿内那些乌奴人的笑声那样刺耳,谢玙呆呆站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这些人曾是萧国的大患,他们曾经在西境烧杀掳掠,今后或许也会欺辱萧国的子民,可谢玙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们的体魄强健,他们善于骑射,他们好战嗜杀——他们是蛮人,可谁又奈何得了他们?
“我来!”忽有人长身而起,大步走向殿堂中央。
是个少年,刀刻斧削般的面容,凛然锋利的眉眼。
“你是何人?”扎青挑眉,用汉语亲自问道。
“北军中候之子,天子御前郎中官,卫樟。”他抱拳。
坐席上卫樟之母临庆太主满面忧色,想要出言唤回儿子,可她的丈夫却扯了扯她的衣袖,对他缓缓摇头。
在此时,沉默便是一种信任。
卫家诸人,在场百官,谢玙以及皇帝都没有说话,静静的注视着这个瘦削而挺拔的少年。
扎青神情肃然,帕格将他用胡语说的几句话译成汉文,“我父说,他是大汗身份贵重,又见你只是一个少年,不屑与你交手。我父有子十人,除我之外还有三人在此,这三人年纪尚幼,平日里练武时加起来都不敌他一半的实力,不如让他们与你比试,你看如何?”
“一敌三,不公!”谢玙忍不住大喊。
“愿战。”卫樟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