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清安十三年的盛夏,石榴花开如火。少年策马踏花,红云掩映青丝,落英随风纠缠于袍脚,又翩然入尘埃,如红蝶。
宫中原是不许骑马的,只是宫中的禁令往往对于赵王谢玙而言形同虚设,他纵马飞驰于花荫石径,鬓角都沾染了细碎的花瓣。
忽然他猛地勒马,以他的骑术而言这不算难事,骏马嘶鸣之后停住了飞奔,而谢玙虽依旧稳稳的跨在鞍上却不免气急败坏, “长寿!说了多少次了别这么冒冒失失的!”
三岁小童含着拇指站在石径中央傻笑,“四叔。”
谢玙跳下鞍作势要去教训他,而长寿狡猾的一头扑来抱住他的腿,软软糯糯的笑着喊,“四叔带我去玩——”
谢玙皱眉将他拽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玩、玩——”长寿含糊不清道:“长寿藏起来,他们来找。”
谢玙揪着长寿的耳朵,满脸的无可奈何,“以后不许一个人乱跑——”
长寿委屈的揉耳朵,“我想和四叔一块去玩。”
“不行。”谢玙直截了当的拒绝,“你乳母呢?你快随他回去老老实实待着。”
长寿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委屈之情无以复加,可谢玙无动于衷,冷面相对。
恰此时长寿的乳母范氏找了过来,谢玙先是将范氏一番训斥,在范氏陪着笑再三保证日后绝不敢再放任皇长子独自一人乱跑后才将长寿交给了她,自己则翻身上马走远了。
他没有注意到他将长寿的手交给范氏时,范氏的指尖在轻轻发颤。
那日是六月十四,他以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夏日,当他在石榴花荫下同长寿分开时,他不会知道这个日子将被之后无数个日夜被他反复记起,刻入骨髓让他无力忘却。每一次回忆起这一日时他都会设想,若是那日自己不是急着同太学好友一道去东郊游冶,那么是不是很多人的命运将就此改写?
但他无从验证这个设想,因为他无从更改过去,他只能在若干年后梦里重回清安十三年六月十四这一日,看着年少的自己迫不及待的离开这片石榴林,策马奔向宫外东郊的山明水秀天高地阔,而笑小长寿则被留在了原地,石榴花开得那样红,那样烈,而小小的孩子,则被吞没在了血红之中再也没能出来。
谢玙走后范氏并未将长寿带回流金阁,她牵着长寿的手在原地长久的沉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乳母,我们去哪玩?”长寿在乳母的等待中有些不耐烦,他年纪实在还太小,不懂乳母今日为何会这样古怪,天真的话语听起来那样的可笑可悲。
范氏牵着他的手更紧了几分,但她始终没有再说话,更没有低下头看一眼孩子的眼眸。
缥色春衫的女子拂开花枝从榴花深处走来,她看着范氏和长寿,冷冷开口:“赵王才去不久,这附近也暂不会有什么人,你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长寿感觉乳母似乎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不安的看着她。
而范氏露出了她一惯温柔的笑容,“来,殿下,奴婢带您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长寿笑得欢喜。
两三排石榴树后是涤兰湖的一处宁静的小湾,水深且翠碧,落花点缀水面。范氏牵着长寿走到这里,对他说:“殿下,您往下看。”
长寿听话的上前几步凑到水湾边往下看,只望见一片幽深的碧。
“什么都没有呀——”他说。
范氏望了那个女子一眼,女子眸中的冷酷让她下了决心,她上前,按住了长寿的脖子,将他的头狠狠摁进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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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长子谢泱薨于清安十三年六月十四这一日。
他的尸体被人找到时正孤零零的漂浮在涤兰湖中,他死时还未满三岁。
在听到自己儿子死讯后,他的母亲关氏当即不顾仪态的大哭,发足飞奔到儿子身前紧紧的搂住那一具已经冰冷的尸身,平素最重仪态优雅的关贵嫔如母兽般凄厉的嚎叫。而康乐宫的诸太妃从内侍口中听到皇长子溺水身亡则当即昏了过去。
诸太妃并非冷情之人,众人只道她喜怒无常暴戾阴狠,可她的确算得上是疼惜子孙的长辈,一月前杜充华小产这已经让她伤心了很久了,此番她又失去了一个活生生的孙儿,这样的痛苦有如锥心一般。
就连昏迷都不能麻痹这样的痛,她很快醒来,醒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杀!”
围绕在太妃身边侍候的宫人在那一瞬都被太妃语调中的狠戾所惊吓,他们不敢去看那双布满激愤仇恨的眸子,全部惶恐的伏拜在了地上。
“去,将那些害了皇长子的人统统杀了——”诸太妃一抬手掀翻了凭几,目光凶狠的像是藏了一把刀,“杀了他们!哀家要让那些害死皇长子的人付出代价——”
挂月殿中的人跪了一地,忙不迭的应声,纷纷想要退出殿内执令或避祸,可诸太妃又在此时蓦然道:“不,将他们统统带到哀家面前来!”她眦目欲裂,“哀家不信这又只是意外,哀家要彻查,到底是谁,胆敢谋害哀家的孙儿——”
既然人死不能复生,那就复仇,让更多人的鲜血,去温暖那个已没有温度的孩子。
长寿,愿你瞑目。
诸箫韶所居的织云阁虽说靠近昭明殿,但位于承宁宫之后,也算得上是有些偏僻了,她是隐约听到了外头的嘈杂,叫珠儿外出打听才知道皇长子薨这件大事。
原本在整理文书的她手一抖,兔毫笔落下墨渍污了罗裙。
“长寿……死了?”震惊之情排山倒海般压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她不敢相信自己所闻是真,她总觉得长寿那样可爱的孩子应当好好活着,平安长大才是,怎么、怎么就死了呢?
珠儿及织云阁中其他的宫人平素里也常见到这位小殿下,才三岁的孩子乍然夭亡,他们也不免难过,此时也都各自悄悄的躲到烛火暗处拭泪。
诸箫韶怔了许久,亦觉着眼眶发酸,一个孩子的命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消逝了,明明昨日他还笑着叫她表姑,今日就突然死去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听到一个叫长寿的孩子唤她表姑了。
“他是怎样死的……”她尽力稳住了声调。
“听人说,是溺毙在了涤兰湖。”珠儿小声说:“就是靠近青宫的那一带,哪儿一向人少风景却又好,想来,是小殿下去那游玩,不慎失足……”
“好端端的怎么就失足了。”银华哽咽道,她在几人中最是心思缜密,即便是这时也不忘置疑几句,“殿下出门动辄便带着数十名宫人,何况殿下也一惯聪明,平素里受人教导也知道水边不可轻易靠近的——”
“怕不是有人故意推——”青玉如是猜测,话说了一半自己都不敢接下去了,噤声怯怯的四下张望。
诸箫韶听到她这句话,不犹的脊背发凉。
“现下那些伺候皇长子殿下的宫人是如何发落了?”她问。
珠儿揩了下眼角的泪,轻声答:“据说诸太妃也疑心小殿下……去的蹊跷,于是将那些人悉数带去了康乐宫审问。”
纤细的双眉紧紧拧起,心中愈发的沉重,不安的情绪一点点酝酿到她已无可遏制,她豁然站起,“我要去一趟康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