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章
“出宫……”这两字遥远得如同天边云霏,诸箫韶将这两字念出时都不犹带了几分小心翼翼,怕云散雾消,怕自己只是一时幻听。
“是啊,我带你出宫。”谢玙将这一句话再度重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我上回不是答应你了么?我应下你的事,何曾有过反悔。”
诸箫韶想起来了,谢玙的确曾对她说过要带她出宫的话。说起来这些年无论他对她承诺过什么,总会兑现的,她要做的只是信任他而已。
“去换上这身装扮。”他吩咐道,“偷偷地,不要惊动了旁人。”
她飞快的点点头,抱起衣物往室内走。谢玙坐在外头等了许久,才听见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然后一个清清秀秀的少年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谢玙看了眼,不犹暗自垂头感慨,诸箫韶果然不比安潋光,明眼人一看她那神情举止,便知这不是真儿郎。
“怎么这么久?”他抱怨。
诸箫韶略为赧然,“我、我又不知该怎样穿男子的衣裳。”
谢玙偏头,仔细的看了看诸箫韶一身歪歪扭扭的锦罗儒袍,噗嗤一笑,上前替她将衣襟整理妥帖,又将系错的袋子解了重新系好——他们自幼相熟,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诸箫韶却在他的手触到她肋下衣带时猛地一颤,向后缩了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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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谢玙愣了愣。
“我自己、自己来就好。”她红着脸飞快道。
“可……”谢玙仍旧上前了半步。
“我不用你帮!”诸箫韶忙后退。
“好。”谢玙瘪嘴,指了指她的头发,“那你自己梳,不会我也不教你。”
然后当真再也不理诸箫韶,看着她为了将一头青丝绾成男儿发髻而手忙脚乱。
折腾了许久后总算一切打点完毕,谢玙扯着诸箫韶的袖子领着她悄悄从织云阁后门溜了出去,少年男女谨慎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好似这真的是一场正儿八经的逃亡,他带着她走,就意味着再不回来去开辟新的天地。
诸箫韶这么些年没少同谢玙胡闹,宫规不知不觉在她看来已不是什么凛然不可犯的铁律,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跟随着谢玙是要去做什么,可她非但不觉得畏惧不想退缩反倒满心的欢欣雀跃,有一种打破的桎梏的畅快。
她抬首,看见云间有鹊鸟飞过,鹊鸟虽小,却是自由自在的。她内心忍不住感慨。
辗转拐到了一处僻静所在,那里是一树树冬日里仍有碧绿枝叶的木樨,花虽已落尽,但余荫仍青翠如盛秋时,叶叶层叠之下,站着被遮蔽了眉目的少年,他个子不高,身姿却如树挺拔。听见诸箫韶和谢玙前来的声响,他拂开重枝,缓缓走出树影之下。
诸箫韶的步子下意识的顿了一下,她认得这少年时那夜对她口出轻浮之言的人。纵然知道了这人其实是她的表妹,但她心里总觉着别扭。于是她下意识的缩在了谢玙身后。
清安十三年孟冬的金阳挥洒在树下这三个年轻人身上,尘埃在金阳下盘旋流转,这并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却是他们三人第一次正式的会面,在阳光下的看清彼此的面容,清晰到每一根发丝都印在脑海中可供若干年后回忆。
那时他们尚是尊贵宗亲、皇宫女史以及镇南将军无赖奸猾的女儿,初见时谁也没想到他们三人将影响萧国的未来,影响彼此的一生。
初见的安潋光,给诸箫韶的映像诚然不算太好。
看穿了诸箫韶的心思,安潋光微微一笑,上前几步。谢玙知道她不是什么纯善之辈,以为她又要造次,于是低声喝了一句:“阿九,别瞎闹了。”
安潋光不理他,径直走到诸箫韶跟前,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儿,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竟蓦然朝她弯腰长揖,“请表姊恕罪——”
诸箫韶未料到她忽有此举,被吓得大步后退。
“潋光年少无知,前夜多有得罪表姊之处,还望表姊勿要怪罪。”
不过试问哪家女子会因年少轻狂而对表姊孟浪。
可她恭恭敬敬持着揖身的姿势,看起来十足的心诚,如此一来诸箫韶不免讪讪,忙道:“那夜的事不过是姊妹间的玩笑,我并未放在心上,你快起来吧。”
安潋光这才站直身子,展颜一笑。她笑起来时的模样倒是温文尔雅,颇有君子的温润,于是诸箫韶又是怔住。
谢玙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阿惋你可莫被她迷惑了,她这人狡猾得很,指不定此刻言笑晏晏,实则内心祸胎暗藏。”他朝安潋光挑眉,“我说的不对么,阿九,若不是为了同我们一块出去玩,我猜你才不会这般低声下气向阿惋请罪呢。”
安潋光像是没有听到谢玙的话,甚至似乎全然没有看到这个人,不动声色挤开了他站到诸箫韶跟前,温柔细语,“表姊想出宫去哪玩?我虽不是桑阳人氏,却也早已熟识帝都的大街小巷,表姊不妨跟着我走,我知道哪里有最甜的糖糕,哪里有最新奇的杂戏,哪里有最秀美的风景,哪里可以俯瞰帝都繁华——”她一面说着,一面搀着诸箫韶往前走,旁若无人的姿态气得谢玙愣在原地咬牙。
三人一路半是吵闹半是小心的望皇宫东面而行,那里的守卫是不算森严的。不过说是吵闹,实则是谢玙在吵,安潋光偶尔阴阳怪调的回敬几句,而诸箫韶苦笑。到仪和门附近上了一架匹马拉的軿车,由安潋光赶车,谢玙及诸箫韶坐进车中。安潋光驾车的本事不差,軿车一路平稳,可诸箫韶总是有些不安,“就这样大摇大摆的乘车出宫么?他们会不会……我毕竟是宫里的女史。”
“你放心。”谢玙与她肩并肩坐着,扭过头满是得意,“仪和门的羽林郎,必然不敢拦住咱们。”
车身忽然颠簸,车帘晃动泄几丝金阳,斜飞过谢玙年少疏狂的眉眼,赵王谢玙在人前总被当做是顽劣小儿,被众人千般骄纵长成,世人多以为他不堪倚重——即便是卫家人也未必信任他得才智,可诸箫韶却是在他面前无端的心安,他或笑或嗔或愁或怒,在她的眼里总有一番不变的温柔。
这是到了仪和门宫门前了,羽林郎果然前来盘查,先问安潋光是何人,安潋光冷冷一笑,漫不经心的答:“你们不妨去升元门那问问我的名号。”
立时便有几个羽林郎变了脸色,前几日安潋光及谢玙强闯升元门的事,早就传遍了帝都。
那么车内的或许便是……
还未来得及问什么,谢玙便佯作恼怒的一掀帘子探身喝道:“阿九,你在这磨蹭什么!”
安潋光朝那几个羽林郎扬了扬下颏,意思不言而喻。
谢玙不说话,只是抬眼,不紧不慢的将这几人一一扫视,与此同时,将安潋光手中的马鞭一把夺过。
这几人极有眼力,赶紧退后,示意放行。
赵王的悍然不讲理宫中人人皆知,守门的羽林军谁也不愿升元门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使他们沦为笑话,也顾不得尽职,只盼着赵王安安分分的出宫,可别生出什么是非来。
诸箫韶坐在车内,感觉到軿车缓缓驶出了仪和门,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出宫竟是这样容易的一件事,只需恶名便足矣威慑羽林郎。
当阳关再度穿透车帘缝隙落在诸箫韶眼中时,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穿过了幽深的门道,来到了宫外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