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国清安八年时,九州烽烟犹未散去,然战乱中的血腥味却渐淡,乱世已逾百年,诸国的纷争步入尾声,握住刀柄休养生息只待最后一击。
在蜀地的萧国占得天险,已是数百年不见烽火,上至公卿下至黎民,都在安乐中渐渐忘了自己处于乱世之中。
乱世始于百余年前宣朝覆灭之时,这是最后的大一统王朝,亡于胡人的铁蹄之下,而后便是诸王割据,各自称雄。百年前蜀地的士族先是拥立了宣朝宗亲,然后又废帝争夺王位,皇座几番易姓,直到谢氏称帝,改国号为萧后才争斗渐息。自萧元帝至当今天子谢珣,国祚已传至第四代。
可天子之位看似平稳,实则不然。萧清安初年,外患虽不起,内忧却已频发,早在萧国建国之前,蜀地就是各方士族盘踞之地,蜀中富饶,地方上往往生豪强。谢氏昔年之所以得以建国,仰仗各方士族的支持,从此也为士族把持朝政埋下了隐患,自元帝末年起历代萧国国君都重用桑阳卫姓中人,先帝时卫氏一族的锋芒已盖过皇族谢氏,蜀中才俊皆卫姓,帝都中人只知卫而未闻谢。
卫,每每听到这个字,康乐宫中的诸太妃总免不了恨得咬牙切齿,或许桑阳城中,再无人比她更憎恶卫氏人,因为这些人,随时随地会威胁到她儿子的皇位及她的荣华。
若非运气,她的儿子谢珣成不了帝王,可即便她的儿子成为了帝王,也依旧是手无实权的傀儡。
挂月殿中,黄门令小心翼翼的将今日朝会上的所见说与诸太妃,声音愈来愈低,因为他虽没有抬头,却也可以料到此时诸太妃面上的怒容。
诸太妃从来不是什么和善之人,她的狠戾性情自她成为太妃后便日渐显露,而今六宫皆知。
“照你这么说,卫之铭那厮果然是个目无尊卑的,竟敢在朝堂上公然斥责天子,真是放肆!”诸太妃狠狠拧眉,抄起桌上的青瓷笔洗就劈手一砸。
瓷器就碎在黄门令脚边,他努力按捺住后退瑟缩的念头,赔笑道:“太妃息怒,卫太傅哪里敢真的犯上,不过是因卫太傅说话太直了,先帝在时都还私底下怨过卫太傅进言不留情面呢。”
诸太妃冷笑,“我看卫之铭是倨傲难驯,连天子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先帝尚在时他便气焰嚣张咄咄逼人,这些年来更是欺我孤儿寡母朝中无人!为臣者若连尊君都不懂,哪堪为臣!良臣谏言皆是拟表上疏,循循导君,他却在济云殿当着满朝文武疾声厉色的斥责皇帝,岂不是存心要折了君王的威严?”
黄门令噤声不敢言。
诸太妃又重重哼了一声,“卫之铭在朝堂上公然指责皇帝言行无状,又说他治学不勤,修身不精,无帝王之风仪……呵,可笑,珣儿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再说他们又何尝将珣儿当作过帝王!”
“不管他们心底有多少不甘,珣儿终究是行过登基礼的萧国天子,国之正统。”有人乍然开口,音色冷如铁,似是漫不经心的口吻,却字字坚定不容质疑。
听他说话,诸太妃悬着的一颗心便好似找到了依靠,她软声开口,“君侯,我孤儿寡母能否在诡谲险恶的帝都活下来,便全仰仗君侯垂怜了!”
云翳渐浓日头渐暗,坐于轩窗边的男子抬眼看了看天色,放下手中书卷,转过头平淡道:“蒙太妃青眼,然而愔区区闲散宗室,恐难托社稷大任。”
这是一个很英俊的男子,样貌已不再年轻,约莫三十有余,但眉目间仍有少年一般的锋锐桀骜,他侧首时阳光镀在他斜飞漆黑的眉上,熠熠如金。
诸太妃挥手示意黄门令退下,抿唇笑了笑,年近三十的妇人抚媚远胜少女,她袅袅婷婷走向男子,与他同坐一席,“君侯是先帝之弟,文帝之子,手握南军,受先帝托孤遗命,你若不能帮我,还有谁能帮我。”
承沂侯谢愔听闻此言也只是勾了勾唇,并不言,漫不经心翻过一页书。
诸太妃又试探道:“卫姓人欺凌少帝,君侯既是谢氏宗室,天子叔父,真要置之不理么?”
承沂侯轻哂,玩味的瞥了诸太妃一眼,“此时你倒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想着和卫家计较什么,至少在现在,卫姓人并没有和你做对的意思。珣儿登基之初他们没有废帝,现在珣儿做了近九年的皇帝,他们更不会妄动。至于你说卫之铭不给君王留情面……嘁,卫之铭又给谁留过情面?你莫忘了,先帝崩前托孤之人可不止我,还有他。他贵为太傅,录尚书事,是先帝的意思,先帝给了他教训你儿子的权利,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诸太妃还想再说什么,承沂侯不耐的打断她,“何况卫之铭说的也没错,你儿子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人意。”
诸太妃立时拧眉,“珣儿不过十三岁,莫要太过苛刻了。呵,我知道坐皇位的本该是卫家皇后生出的嫡子,我的珣儿是庶出,所以活该处处不如人。”
“赵王近来如何?”承沂侯对方才诸太妃话语中的怒意恍若未闻,云淡风轻的问。
“还不是老样子。”诸太妃哼了一声,“成日里肆意玩闹,宫墙内外横行无忌,偏又没有人敢约束他,这可是卫姓那一家子手里的宝呢。当年他出生时卫太后死了,卫家人便险些杀了我,又将这个皇子带去卫家养到四岁才带回北宫,好像生怕我会对这个孩子不利,端圣宫卫太后留下来的那一大帮宫人内侍成日里都是小心翼翼的防着我,可这个孩子对我无礼却是没人管了。”
“你也知道阿玙那孩子是卫家人手里的宝,那又凭什么让他对你恭敬有礼?”承沂侯的神色平无波澜,“卫姓人生来就自以为高人一等,你一个商户女生下的儿子登基本就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了。那可是数代公卿之家,蜀中名门世族。你就算有一日真的斗倒了卫家人,他们到死也也不会高看你一分。”
诸太妃的脸色有些难看,继而又清脆的冷笑一声,换了副柔媚模样凑近承沂侯,“妾可是君侯府里出来的人,受了委屈,还望君侯替妾作主。”
承沂侯低低笑了声,侧过身去捏住她小巧的下颏,“我自然不会忘了你是从哪来的。十六年前你是伏波将军妾侍的小妹,穿蓝花布衫梳双螺髻,模样要多惹人怜就有多惹人怜,我心许于你将你收入府中为家姬,你倒好,借着机会踩我做跳板就往我兄长怀里爬了。”
诸太妃将头靠在他肩上,黛眉轻蹙楚楚可怜,“天子龙威妾焉敢不从?可妾多年来一直心念君侯从未忘。君侯——”她的手轻佻而又灵敏的拂过男子的胸膛,“不信么?”
“自然——不信。”承沂侯吐出的话语冰冷,可他面上却是温柔的笑,叫人摸不清他究竟是在想什么。诸太妃觉得有些冷,下意识想要缩回去,承沂侯却在此时揽住她,“其实你现在所受的所谓侮辱并不可怕,你知道可怕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帝都兵权握于卫家儿郎之手,是朝中要职尽是卫姓中人,是太学诸生以卫氏儒为师,是士子名门以卫士族为长——桑阳卫氏虽在乱世中做不到门生故吏遍天下,却也是根基深故足以撼动蜀地萧国。”承沂侯好似没有看见诸太妃苍白的脸色,语气依旧淡然,“奉劝你一句,想赢他们,首先要学会隐忍。三番五次跳出来与他们争锋相对,只会让他们察觉出你的肤浅。卫氏绵延百年在萧国如参天古木,蜉螆之力难以影响分毫,唯有待时机恰到,以烈火焚之。”
“谢君侯赐教。”诸太妃道,飞快的抬眸觑了眼他的面容,敏锐的捕捉到了他清黑瞳孔中一瞬的黯然。
许多人都已经忘了,承沂侯谢愔曾在卫家人的手下输的有多么惨痛。二十余年前的谢愔是文帝最疼爱的皇子,虽不是嫡出,却因他母亲关贵人的盛宠而张扬肆意的活着,直到十五岁那年关贵人死于文帝皇后卫氏所赐下的鸩酒,直到他的父亲在皇后及外戚的胁迫下含泪将他撵去蛮荒西陲封王。
十七岁那年文帝病重,他与母族关氏密谋夺位,却败得惨不忍睹。那时的太子流着卫家人的血,娶了卫姓的表妹为妻,身后是庞大的桑阳卫氏作为靠山。十七岁的少年满怀雄心,却只能在凄惨的现实中哭泣。
当时的太子岳丈后来的太傅卫之铭及太子妃卫明素都反复劝他的兄长杀了他,可最终那个平素里与他并不怎么亲近的长兄只是在登基后将他贬为了承沂侯,永世拘于帝都。
年少气盛的他曾对兄长说,与其苟活,不如让我死。
已披上帝王冕服的兄长在回答这句话时眼眸中的悲哀神色让他心惊,兄长说,我无意杀你,因为桑阳城中,唯有我们是手足。
后来他的兄长改元隆熹,做了十三年的帝王,浑浑噩噩庸庸碌碌的活在北宫,又猝然的逝去,他死后人们为他加上谥号为“孝惠”,然后又转瞬忘了他,帝位易主,帝都的权贵投入新的角逐。
十三年来一直待在帝都的谢愔在兄长死时忽然明白了十七岁时他所听到的那句话的真正涵义。
那是属于傀儡的悲伤与孤独。
桑阳是九姓公卿的桑阳,萧国是蜀中士族的萧国。昔年他不是输给了兄长,而是输给了卫姓士族,输了的代价就是他永远失去了发妻,母族关氏元气大伤不得不迁往蒙陵。
可在帝都的角逐之中,连输的资格都是吝惜的,有许多人若是败了,就直接死去了,这个道理他懂,所以他选择静静的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