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的景致自然远胜于北宫,皇帝这些年来常流连忘返,一年有大半的岁月,都消磨在了这里。他来上林苑却并不为行乐,而是为了逃避,这里距掖庭和朝堂不算远,但他至少望不见那里的纷乱肮脏,可以得片刻的安宁。
对,片刻的安宁而已。
这世上许多人都不能任性,包括皇帝,因为任性有代价。皇帝清楚他不是自己那个生下来便被众人骄纵着的弟弟,所以当卫太傅第三道催促他回京的上表送到上林苑时,他终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起驾离开了这里。
不过这没什么,他自五岁起登基称帝,这么多年心不甘情不愿的时候多了去了,他有什么理由不习惯呢?他在玉辂上回望上林苑的山影宫楼,自嘲的冷笑。
这时正是春暮,可一路都有未尽芳菲,浅紫深红掩映碧叶之间,马蹄踏过翠蕤,偶有落英轻旋翩然拂过车盖,莺啼宛转,鸟雀的影子轻灵闪过,倏忽又不见。随行的郎官因春景而兴致高昂,他们本就是些年轻的世家子,在如春绚烂的年岁,行动不拘礼法,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目光追随着花红柳绿,竞相走马奔驰。
皇帝在听着那些少年郎们欢快的声音,投向帘帐外的目光染了几分淡淡的空茫怅然,他听见有人在高歌,有人笑骂,有人谈天说地胡吹海吹,马鞭一扬的破空声响尖利,马蹄声欢快如羯鼓的鼓点——这毕竟都是些少年人呐,他默默地想。
也听见年长武官的呵斥,可少年的儿郎,那有那么轻易被管束。笑闹依旧。
他还听见了自己弟弟的声音。先是远远听见有内侍尖细焦虑的喊道:“殿下不可随意下车!”然后依稀又听见:“殿下不可上马!”再然后,应当是谢玙纵马飞驰,那内侍一面追一面气喘吁吁的喊:“殿下慢些——”
那些少年们都哄笑。皇帝听见谢玙气急败坏吼:“要你管!李昱你舌头有几尺长呐!”
紧接着是更响亮的大笑,皇帝听见为自己赶车的官吏都似乎憋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他这个弟弟呐……皇帝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唇角也展露了一丝笑意,若有若无,带着些许苦涩。
之后有隐约听到谢玙的声音,但那是从很前方的地方传来的,看来他跑得倒是快。
那么,自己的少年时光又是怎样的呢?
这个问题才一涌现,他便狠狠的压了下去。他不愿去回想自己的少年时光,这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请按十六年时他已然及冠,不复轻狂少年,于是少年时经历的一切都成了回忆,他将回忆妥帖的埋藏,葬在了心底,夜深时或许会梦见,但光天化日之下众人之前,他不愿再触及。
走走停停三五日,行程不算快,可每日行进时谢玙总是策马在最前方的。他毕竟是萧国身份最贵重的宗亲,他可以胡闹,别人却不可以,于是只能另拨了一队护卫跟着他快马加鞭。有人见谢玙走得这样急便问他是否是赶着回宫。
他但笑不语。
于是又有人笑言,殿下怕是思念京中俏娘子。
这话才一出口,便看见一向以骑射见长的赵王殿下在马上回身,飞箭离弦扑来,吓得那人直接跌下了马。
但其实,那人说的也不算错……谢玙在心里悄悄的想。
他的确是急着回京,或许是因为他在上林苑住不惯,成日里飞鹰走马的日子自然是好,游冶射猎也确是有趣,可他还是更习惯北宫的天与地、草与木,但或许,他思念的不止北宫,还有住在那里的一个人。
那个人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当窗理云鬓?是伏案读诗书?还是在水榭亭廊中弄弦操琴?是否……也在想他呢?
他记得崔六郎自几年前与表姊成婚后,二人便是如胶似漆一刻也分开不得,崔六同他说,若是他外出公干离开了他夫人几日,他便会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回到家中,他还说,这样的情绪,叫相思。
当皇家的仪仗自景和门浩浩荡荡进入北宫时,他便迫不及待的调转马头往某个他熟悉的方向去了。
“殿下,殿下——”他的随行内侍李昱一路急喘着追上,“这样于理不合!殿下应当随陛下一同入承宁宫,拜别过陛下后——诶,殿下等等!等等!”
“闭嘴。”谢玙忽然回头瞪了李昱一眼。
他勒住了马,站在一座宫殿的萧墙之外,忽然就很安静很安静。
李昱很少见到他这样沉默认真的时候,仔细打量周遭,认出了这是康乐宫北边的一部分,于是他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谢玙会才一回宫就急着来到这里。
他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后退了几步。
谢玙在马上静默了许久,蓦然扯起了一个微笑,“李昱,听,是不是有琴音?”
李昱仔细听了片刻,风中的确有清泠的乐声,“是啊,想必是娘子她又在练琴了。”
谢玙下马,慢慢走近那堵高墙,轻轻侧耳贴在了墙上,他听清了一墙之隔的琴声,是一曲《秋思》。
这还是春末呢,怎的就秋思了。
他勾起一个笑,不觉轻轻随琴哼曲。
这是一支悠长而有着浅淡哀伤的曲子,他抬眼望着被高墙切割的天穹,突然就想起,这是他们分开的第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