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章
贺谈元努力板着一副正经面孔,可还是憋不住觑着谢玙,“你怎么带我去见那晁娘子?”
谢玙慢条斯理的抿酒,“一会再告诉你。”
所谓的一会便是一段极漫长的时光,至少在贺谈元看来是很漫长的,他满怀忐忑的等待,等到开席开宴,等到酒过三巡。
好在谢玙也没有成心让贺谈元着急,等到席上不少人都酒酣之时,他朝他使了个眼色,悄悄离席。
楹柱下站了片刻,就看见贺谈元匆匆跟了出来,抹了把汗——也不知是堂内太热,是他走得太急,还是因他紧张所致——谢玙嘲弄一笑,丢给他一块巾帕,“将脸擦擦,发冠戴好,理一理衣襟,我带你去找你的晁娘子,诶,你要不要再抹粉施朱好生装扮一番。”
贺谈元懒得理会他的奚落,更不欲同他拌嘴,直截了当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见她?”
谢玙这才看起来正经了些,领着贺谈元往庭院深处走去,“女宾在女席,你我若冒冒失失闯进去,必然是会被乱棒打出来的,所以我可不能带你去那见你的晁娘子。”
“那去哪?”
谢玙慢慢道:“此刻你的晁娘子,大约正陪阿奷在后院歇息呢。”
谢玙口中的阿奷是临庆太主的次女,他的表姊卫奷,他们这对表姊弟年纪相仿也算是打小一块玩到大的,原本许多人都猜测或许卫奷会嫁给谢玙,不过谁知两人都不愿做夫妻,于是今年开春时,卫奷便许给了新泰姚氏一族的长房嫡幼子,姚郎年少有为是个好郎君,卫奷定亲后和谢玙也依旧感情亲厚不见生疏。谢玙暗地里叫卫奷佯装酒醉或是身子不适,以借此央求晁娘子陪她一同去后院,她才不管其中理由是什么,反正谢玙有求,她照做就是了。
眼下卫府正忙于宴请宾客,平日里女眷居住的后院反倒更容易混进去些。
当然了,所谓的“混进去”自然不是从门口大摇大摆的走进后院,谢玙将贺谈元带到了不算高也不算低的院墙之下,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法子便轻轻松松的爬了上去,坐在墙头俯视着贺谈元,目光中意思显然,是叫贺谈元也跟着他一块爬墙。
贺谈元欲哭无泪。
他就知道谢玙就是个猴子变的,打小爬树爬墙都不在话下,不去做个鸡鸣狗盗之辈真是屈才了!可他贺谈元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子啊,自幼修文习礼的,他哪里做得来这样的事啊!
贺谈元看着谢玙发愣,谢玙看着贺谈元发愣,过了一会他总算明白何谓尺有所长存有多短,贺谈元腿长手长个子不矮,但似乎并不是攀爬的好手,于是他痛快的从墙头探下身伸出手,“来,我拉你上来。”
贺谈元犹豫迟疑,“这样不好……圣人有言……”
“圣人能帮你娶妻么!”谢玙狠狠敲了一下贺谈元的脑袋,“迂腐!只问你一句,去还是不去!”
贺谈元又是一阵犹豫,才握住了谢玙伸来的那只手。这让谢玙心里鄙夷不已,堂堂七尺男儿,遇事瞻前顾后不能决断,还不如阿惋那个女孩,他在北宫中时可没少带着诸箫韶胡闹,诸箫韶哪一次不是跟着他的。
想到这里他稍有些愣神,而就是这片刻的愣神酿成了大错,竟拽着贺谈元一起从墙头跌了下去摔进了后院。
这一下摔得可不算轻,足以让这两位宵小头昏眼花好一会,也分不清谁的胳膊压住了谁的腿,反正他们才清醒过来就听到有不少人正匆匆忙忙赶来,估摸着是他们方才摔下来的动静不小,这才引来了卫家仆役。谢玙也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私闯内院的罪名可不是赵王的头衔就可以抵消的,更不用说贺谈元。
谢玙在心里暗骂卫奷做事不仔细居然没有调开此处的僮仆,但现在怪卫奷已经来不及了,他扭头,当机立断对贺谈元道:“从这沿花荫小径走,尽头是水榭,晁娘子就在那。”
而后不等贺谈元说什么,脱下外袍罩住脸,窜起来飞快的往另一个方向跑,将方才闻声赶过来的人见状也纷纷急追上去,于是这里便只留下了贺谈元一人怔神。
看着堂堂赵王殿下仓皇逃跑的背影,贺谈元呆了很久,最后不犹弯唇笑了一笑,他想阿玙也真是傻,大可不必为了他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其实那个晁娘子他见不见都无所谓啊,反正他终究会娶她的。
也不知道那些仆役在猜出谢玙身份之前会不会动手打人,为了不辜负谢玙的一番心思,他摸了摸鼻子顺着谢玙方才说的那条小径往前走去。
愈往前走便愈发觉得紧张,他知道所谓的夫妻,如无意外便是要相互扶持共度一生的,直到有一方先死去。不远处那个水榭里有一个晁姓的女孩将会成为他的妻,她将陪伴着他,他们未来的人生会纠缠在一起,如同藤蔓与乔木。
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贺谈元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不得不承认,他也是怀揣着浓郁的好奇,这样偷偷摸摸的见上一面不为别的,只因少年人心中的那份躁动的新奇而已。
他轻轻拂开花枝,看见了不远处平静湖面上的水榭,灯火模糊而暧昧,几种或鲜妍或素雅的色彩织成了几个女子灯下曼妙的身形,有一张面孔一点点的清晰,是个眉目美艳且锐利的女子。
这是个美人。贺谈元在心底悄悄下了定论,可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这就是晁娘子么?
不,这不是。仔细看了一会后他近乎欣喜的否认。他看得出这个美人有着与谢玙依稀相似的轮廓,这应当是卫家的奷娘子才是。
谢玙曾不知多少次恶狠狠的抱怨说卫奷性情刁蛮,还好这不是他未来的夫人,他轻松快意的长舒口气,又自嘲的笑了笑,他小时候也是见过卫奷的,怎么就认不出来了呢。唔,卫奷也算是容姿出众,那位姚家郎不吃亏。
可他的未婚妻又在哪呢?他努力伸长脖子张望。
这时又看到一个娇俏的小娘子站了出来,张口对卫奷道:“我好像听见远处有人声吵闹,像是有人闯进了后院?”贺谈元一看清她的脸便吓了一跳。倒不是说那个小娘子生的不美,只是……贺谈元不大喜欢她这副模样,太过妩媚,唇艳如血,眉浓若墨,虽说楚楚动人,可贺谈元不爱这样的女子。
正有些沮丧的放下拂开花枝的手,忽听见卫奷张口道:“不瞒晁夫人,我也听到了。不如我们结伴去看看?”卫奷一把挽住了那女子的胳膊,接着对坐在暗处的一个女子道:“还请晁二娘子在这先等会,我们去去就来。”
晁夫人和晁二娘都是心中愕然,卫奷不是头疼么,怎么还有精神跑来跑去的,前头有异响为什么不打发婢子去看?还有,为什么非得拽上晁夫人一起而把晁二娘一人留这?
但这些疑问都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卫奷便已然不容置疑的拉着晁夫人走远了,只留下晁二娘和一个婢子待在水榭中面面相觑。
她们还不知道花丛中还有一个同样正在惊愕中的贺谈元。
原来方才那个俏生生的小娘子竟是传言中晁太守的续弦么,还真是、真是年轻啊……贺谈元一面庆幸一面深感无奈。自己将来的外姑原来是这样年轻的一个女人,看起来似乎比他还要小几岁,真不知晁太守是怎样下狠心娶一个孩子的。
“什么人!”贺谈元这一庆幸一无奈便放松了警惕,不留神折断了一枝迎春,而晁二娘身边的婢子不幸是个听觉灵敏的,一下便察觉到了有生人,大喝道。
这一喝将贺谈元吓得不轻,若在场的事谢玙只怕会款款走出佯作从容君子状大大方方与小娘子谈天说地,可贺谈元此刻却是慌了神,下意识的想逃,然后一头撞错了方向,一脚踩空,便跌进了卫家的湖中。
这便是萧国未来的文定侯和未来的崇彦乡君的初见,并无后来市井流传的那般美好,才子佳人月下邂逅共赏风月什么的尽是后人杜撰的胡话,曲折艰辛才是真的,从来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司农少子为了晁二娘在一夜之间摔下墙又摔下湖,怎一个惨字了得。
他在水里狼狈挣扎,隐约听到那婢子说:“这人是贼么?”
有一个清脆的女声犹疑道:“这么笨,怕连贼都做不成。”
这让他很是不满,他自幼便是出了名的聪颖,帝都至今仍在流传他五岁出口成章,七岁覆局一子不差,十五岁博览群书御前驳倒众儒的故事。
“你才笨!”他从水面浮起,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然后他怔住,晁娘子怔住,婢子也怔住。
他看见了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晁娘子秀美,她眼眸黑亮,肌肤如玉,虽非倾国倾城,甚至不及卫奷的艳丽贵气,不及晁夫人的妩媚娇俏,可就是美得恰到好处,如古时宋玉赋中所言的东家自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夜雾和月光是朦胧的纱,轻轻覆在她的面容之上,于是贺谈元忘却了礼数,只呆呆的望着她的脸,恍惚觉得她隔得很远,又似乎近在眼前。他神思游离中模糊想起了《诗经》中的《蒹葭》,那在水一方的伊人,或许就是他眼前这姑娘的模样。
晁娘子侧首,垂头,颊边有红云浮起。谁家的女子被一个外男这样直勾勾的看着都会羞涩,不过更多的该是羞恼才对。贺谈元还在发愣,并没有反应过来晁娘子的行为有多么不对劲,她只是羞红了脸偏头微笑,却没有喊人将这妄闯内院的登徒子拖出去打一顿。
那婢子却已撑不住笑道:“咱家的东床婿还真是心急呐。”
贺谈元问,“你见过我?”
晁娘子掩唇轻笑。
贺谈元反应了过来,想必晁娘子在定下亲后也很好奇自己的夫婿是什么模样,所以也就偷偷想了法子见过他。只是她做的比他漂亮,他什么时候被她见过都不知道。想到这里他不犹噗嗤一笑。而这时晁娘子的目光也望着她,一双含着笑的眼睛如同秋波。
清风徐来,风中杂着几丝鬼哭狼嚎,他猛地想起还有个人正帮他引开卫家僮仆四处抱头鼠窜。
希望谢玙不要被打得太惨。他有些歉疚的想道。
“我走了。”他从水里爬出,“我还得去救我的朋友。”跑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去飞快的拔下晁娘子髻旁的一支玉簪,“这是信物,你以后一定得嫁我!一定啊!”
晁娘子看着这个男人跑远,又像个孩子似的大喊,摸着自己少了玉簪的发髻,垂头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