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莫失望,若对老夫这幅字画还不满意,请随我去寒舍慢慢挑选。如今太平盛世、世道艰难,老夫不才,家中却还收有拙作三五十张,请助我收摊同我回去。”老人家开始挨个卷字画收摊子。
冰漪帮手一起收,心中暗想:这老人家说话真假混杂,看来这城镇中布满危险的眼线,以致于人们都需掌握杰出的生存之道才可保护自己性命。可见所谓太平盛世鱼米之乡,戳破一张华美的画皮,内里就如那乞丐王国一般,千疮百孔、不忍复见。
冰漪跟随卖字画的老人穿过两条小巷,又转了三道弯,终于抵达老者的家,在一处僻静的小四合院中。老人似是独居,两间小屋,门前一棵歪脖大树,看样子已经枯死多年了。
老人关起房门,斟上一杯清水招待客人,礼数周到,不像小户人家百姓。
“姑娘喝口茶,我这儿僻静。想来一个落拓老者,也不值得官府安插眼线监视。我可以把我所知倾囊相告。”
“感激不尽。”冰漪致谢,“请问此处难民数量惊人,与运河有何关联?”
“姑娘可去入海口地看过?”老者先不忙作答。
冰漪点了点头,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在长江入海口见的破败景观,简直不忍回顾。
“那里曾经是繁华海港。你今日所见的难民,过去都是那一片沿海渔村的居民。他们世家居住在江水入海口,捕鱼、晒盐,有的是自家祖传营生,有些为官办做事。总之各有生计之法,安居乐业,四季劳作,衣食不愁。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沿海居民依靠江海,最不愁吃饭的便是他们。哪怕江南土地颗粒无收,他们大抵还可以吃鱼吃虾,日子和美。”老人忆起往昔,不住欷歔。
“那为何变成今日所见之状?”冰漪不禁追问。
“官府与地方势力勾结,垄断了官盐,高价贩卖。为了防止百姓利用祖传的技法私制,他们居然颁布了一道禁鱼令。”
“什么?”
“渔民以捕鱼为生,如今他们擅自捕鱼已属违法,将被捉去坐牢。连犯三次,屡教不改者,将牢底坐穿,永无出头之日。不仅如此
,为了驱逐渔民离开久居故土,他们没收了渔民的房屋土地。你今日去探访的那一带沿海之地,已不属于渔民家园。”
“有何名目?”
“他们说是在开凿新兴运河,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朝廷不管?”
“蒙古人的朝廷远在大都,触角难以深入江南腹地。更何况,汉人文明比蒙古人先进不少,汉人官员最懂得用汉文化蒙混过关。正如他们所奏,开凿运河,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蒙古人皇帝一听都要拍手赞好,一地建造不够,听说还要在多地模仿建造。”
“真是蠢得够可以的。”
老人家饮一口水,继续说道:“相比起蒙古人的蠢,我们更恨汉人的奸邪。其实寻常百姓又何曾在乎究竟做皇帝的是汉人还是蒙古人,能不打扰,让百姓安居乐业的,便是好皇帝了。这个道理随着世代朝政更迭,亦无变迁。”
“老人家说的在理。”冰漪应和。她从二十一世纪来,学习过中国与世界历史,更能体会这一点,可惜古人多有局限,时常看不清。
“归到根源是少数人贪念作祟,急速敛财。往上遮蔽朝廷,往下欺凌百姓。蒙古人的朝廷不过被人骂蠢,真正受苦的还是底下的百姓。颠沛流离、丧失故土、亲人离散、不复相见。”
“是,是,确实。”冰漪对老者敬仰非常,这个居住陋室的老人家比许多当大官掌大权的人而聪明也善良得多,倘若他是这地方的父母官,该是百姓幸事。
“如今下瞒上,上不知下。这里快要饿殍遍地了,大都还以为江南物阜民丰,每年收取最高徭役。”老者说完长叹一口气,忧伤得仿佛脸上立即多生出一条皱纹。
原来真有人因为心怀天下,而郁郁寡欢遭致皱纹爬上额头、脸颊。若能如此老去,倒是老得令人钦佩。因为多数凡人,往往连自身的炒米油盐琐碎皮毛都顾不过来,就此在婆妈中衰老了去。
“有何解救之法?”冰漪现在至关心解决之道,自己那些儿女私情也不再挂心。
“有。”老者目光坚定,“只要把这里的真实情况如实上报到大都即可。老
夫听闻,当今蒙古朝廷的皇上和皇亲贵胄都是有为青年,不会坐视不理。”
冰漪想起大都的皇上与王爷,点了点头,他们确实不会放任欺下瞒上的奸佞之臣不管。
“姑娘,天将要黑了。老夫所知皆已倾囊相告,你可回了。”他竟丝毫不问冰漪是何人,又从何而来。
冰漪站起身。
老人家收起坐凳,已是明显逐客状。他不开口问冰漪是谁,却能一眼看出冰漪有能力为化解江南漕运之祸出力帮手,眼力好得令冰漪震动。
冰漪转身向门外走,最后转过头问一句:“老人家,若日后情势好转了些,你可愿出仕当今朝廷?你若为官,可造福一方百姓。”
老者仰天大笑,半晌方答:“老夫有心无力。我过去就是此地父母官,却让姑娘你远道而来见着这般景象。可见,我并没有保护好这一方百姓。朝代更迭后,我已告老归家,不问人间。再者,我乃南宋的官,有生之年不会出仕蒙古人的朝廷。”
冰漪沉吟,他刚刚才说过只要对百姓好,又何必在意是蒙古人还是汉人,自己却这般偏执固执。
老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亦知自己内心矛盾。但是人活在世,时时处于两难抉择,你或者我,又或者他人都是一样。心里有一种声音在摇旗呐喊,可所做往往又是另一番选择。总之,无愧于天地人心,不要伤天害理,总归是第一条须恪守的。至于其他,遵循各人的内心就好,不必过分强求。”
“老人家说的极是。”冰漪说罢快步走出了老者的小屋。
他曾是这一带的父母官,今日见到此地难民环绕,纠缠住行人乞食,而许多人亦在谋求自保,都害怕自己有一天也要沦为沿街乞丐。他天天在难民出入点附近不远处摆卖字画,看着他的子民。他才是这里最伤心断肠的人。
走到街上,天色已入夜。
冰漪已经无声无息溜出来一天了,她极为疲倦,身心具惫,她只想回到那个先前厌恶的地方去,再做打算。
老人家说的对,事有轻重缓急,她该把最紧要的任务完成了,再去向往她的安逸自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