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二年秋天的时候,新近增设的直隶总督李维钧,正在驿道上等候雍正皇帝派来巡视直隶的钦差大臣。
李维钧早已经打听清楚,雍正派来的这位纳兰中堂,是眼下内阁里除马齐以外资历最老的大学士,又是十六公主的额驸,雍正的亲妹夫;他新近得了一子,还是当今皇帝雍正亲自赐的名“永瑞”。而且这位年轻的中堂,历经两朝和康熙末年的夺嫡之争而不倒,可说是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却仍旧是当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李维钧私下里琢磨着,这位纳兰中堂还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物,所以自己千万要好生伺候这个额驸钦差,免得刚刚从直隶巡抚升到直隶总督上面,就丢了乌纱帽,所以老早就亲自守候在了京津之间的必经路口上,还加意嘱咐了手下人都瞪大眼睛看着路面上,想着一望见钦差仪仗,就立刻赶上去请安问候,一副连从北京城飞过来的苍蝇都不准备放过的架势。
可是李维钧伸长脖子苦等了半日,却仍旧没有望见预期当中的钦差仪仗。他把从洋商那里重金购来的怀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还时不时地抬起头望望天上的日头。他今天天还没亮就守在了这里,到这会儿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叫,却仍旧不敢离开这里去吃饭,只叫手下去买了几个烧饼来充饥。
过了晌午时分,就在李维钧准备派人骑马往前路上去探探的时候,一支马队却出现在他的视野当中。李维钧顿时精神一振,连忙站起身来仔细地打量那支马队,却见是清一色的平民服饰。手下人立刻发出一阵失望的叹息声,可李维钧是见过不少世面的,立刻看出那些人的动作整齐利落,尤其当先的那人神色精明干练,显然不是普通老百姓,而且他们每个人的腰间都鼓鼓囊囊的,马腹底下还挂着一只长长的包裹,也不知里面是刀还是剑。
李维钧又探头往马队的中央一看,却见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夹长袍和玫瑰紫挂面儿的巴图鲁背心的公子,正笑意吟吟地和旁边的人攀谈,与他谈天的那人神色却异常恭谨,心里不由得有些讶异:莫非这个年轻公子,就是纳兰中堂?可他听人说这位中堂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眼下这位公子看起来至多不会超过二十七、八岁,也未免太过年轻了一点。
这时马队前面的人已经注意到了李维钧这群人,领头的那个立刻驰马回去禀告了马队中央的公子。那位公子转头朝李维钧这边看了一眼,一双弯弯的眼睛立刻又勾出一丝笑意来,对着身边的人吩咐了两句,自己却策马来到李维钧身前,在马背上探头朝他问道:“敢问这位可是直隶总督李维钧李大人?”
李维钧尽管吃不准这人是钦差还是钦差的前哨,却也丝毫不敢怠慢,便朝那问话的公子一拱手说道:“在下正是李维钧。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同时看清楚这位公子生就一副画中人一样的相貌,只是眉宇间却透出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英气,脸上那股自然风流的笑意,更教人过目难忘,不由得更多加了几分留意。
那公子听见李维钧这样问,便一拧身翻下马背来,眼珠子又滴溜溜一转说道:“不瞒李大人说,我是京郊丰台大营的游击高琳,今日要护送钦差纳兰中堂到直隶巡视河务跟海防。半道儿上钦差大人坐的轿子坏了一条杠,特地打发我带着几个弟兄到前面来找替换的。”
李维钧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心里已是信了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有人冒充钦差随从,还是谨慎地说道:“高大人可有钦差的手令?”
“有,有。”那公子闻言立刻探手往怀里一摸,果真从里面拽出一张纸片来递给了李维钧。李维钧接过纸片一看,见上面写着一笔苍劲有力的小楷,“钦命巡视直隶钦差护卫丰台大营游击高琳”,落款处钤着一枚小印,李维钧仔细辨了辨,发觉正是钦差纳兰的关防,连忙把手令还给了那位高游击,又挥手叫过直隶总督衙门的人去找轿杠,自己又转过身来朝高琳笑道:“高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不知钦差大人有没有什么特别嘱咐,我也好提前备办。纳兰中堂早早就入阁拜相,又是先帝爷留下来的顾命大臣,维钧实在是仰慕得很哪,只可惜至今都无缘一见。”
那位高游击听得仰面打了一个哈哈,又朝李维钧说道:“大人放心,钦差稍后便到。只是我等领了大人的命令,还要先行一步去打前哨。就此别过了!”说着竟又干脆利落地跳上马背,不等李维钧出言阻拦,就一甩马鞭往大道上飞驰而去。
李维钧惦记的只是钦差,因此对这钦差的随从也就不甚在意,由得那高琳带着一干人先去了。只是他左等右等半天,一直等到太阳都下了山,居然还没看见半个钦差的影子,派到高琳他们来路上的人,也说往前走了几十里地,都没有看见钦差的大轿跟仪仗。
李维钧低头琢磨了半晌,一拍大腿说道:“刚才过去的就是钦差!”旁边的师爷有些迷惑地说道:“刚才过去的那位,不是自称是丰台大营的游击吗?钦差是纳兰中堂呀!”
李维钧一边急急忙忙地吩咐人备马,一边扭过头对师爷说道:“我竟然忘了。年公早就跟我提过,说他这位四叔最是诙谐幽默的一个人,模样儿又生得能扮戏里的观音。我刚才居然正对面儿都没有认出来。真是该死该死!”说着一翻身骑上马背,打马一路往总督衙门赶去。
可李维钧赶到衙门里一问,钦差压根儿就没有进来过,问起城门官儿,也说不出来钦差到底去哪儿了,气得大骂他们是饭桶。李维钧饿得前胸贴后背,又拿不准这钦差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不觉有些后怕。这时他的师爷赶了上来,见状便安慰道:“制台也不必太过担忧。年公既然说了这位中堂生性诙谐,说不定只是跟大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制台刚到总督任上,皇上派钦差大人过来,多半也是慰勉之意居多,断没有新官上任就借机发作下来的道理。”
李维钧却听得摇了摇头,又说道:“我这总督虽然是刚刚当上的,可是早先却一直在直隶巡抚任上。这位钦差大人若是有心寻过,未必让他找不到。我所担忧的,便是至今不知这位大人向着哪路人马。他虽说是年公的姻亲,可是每次年公提起他的时候,竟是一副格外谨慎的样子,这次知道他要来直隶巡查,还特地嘱咐我要小心应付,说是这位中堂外松内紧,其实是顶难糊弄的一个人物。”
师爷听得往前凑了凑,又像是很感兴趣似的说道:“那照年公的说法,这位爷和朝里的八爷倒有几分相像了。都是一般儿的外圆内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主儿。”
李维钧听得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斥道:“你瞎胡说些什么?如今八爷的名字也是能随便提起的?仔细皇上把你发配到东北去给披甲人为奴!”
师爷被李维钧的脸色吓得一哆嗦,连忙噤了声,垂手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却忽然拔高了声音叫道:“那不是钦差大人吗?”
李维钧闻声连忙顺着师爷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那个“游击高琳”正站在离城门口不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严肃地在和一个洋人嘀咕着什么。李维钧默了默神,记起这位中堂还兼着理藩院的尚书,便不敢过去打搅,只是吩咐手下人在四周不言声地看紧了,免得又被这钦差玩了一招“金蝉脱壳”。
不想等那个“高琳”跟洋人说完话之后,又朝周围扫了几眼,居然主动朝李维钧走了过来,等走到近前的时候,见李维钧一副屏息静气的模样,便朝他嘻嘻一笑道:“又和李大人见面了。您接到钦差大人了吗?”
李维钧听得一愣,暗道难道我又弄错了?
这时那个冒充游击的家伙总算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笑容,从怀里掏出来一枚长方形的印章递给李维钧看,嘴里说道:“和李大人开了个玩笑。还请大人不要介意呀。”
李维钧只往那枚印章上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是正宗的钦差关防,连忙口称“不敢”,又一撩袍角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