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年二月庚寅,康熙又御了一次经筵。三月,老康同志又回到了畅春园。锡若正想好好地跟着他舒散几天,却突然接到了明珠病危的消息。
锡若几乎是立刻就向康熙告了假,出了畅春园以后,立刻打马朝后海北沿的明珠府飞驰而去。一到家,锡若又直奔明珠的卧房,结果在见到明珠的样子时,差点没当场洒下两滴热泪来。
这就是几个月前还那么精明睿智的那个老人?枯瘦得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手,在锡若进来的时候微微地动了动。明珠勉强睁开眼睛唤了一声,“四郎?”
虽然锡若现在满心里都是想哭的心思,听见这一句却还是忍不住想笑。又不是演杨家将,还四郎探“父”咧!不过这样一来,他的哀戚心思倒是去了不少,见明珠还摸索着朝自己伸出手来,连忙扑了上去握住明珠的手,低声叫道:“阿玛。”
明珠行将油尽灯枯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握住锡若的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我原本没承望能有你这么个儿子。”
锡若心里悚然一惊。莫非明珠……
这时明珠却又接着说道:“你小的时候,总是怯生生的跟个女孩儿似的。你们兄弟几个里头,阿玛最担心的就是你。那一年你落水又被救起了以后,我就觉得自己像是有了另外一个儿子似的。”说到这里便停下了下来喘气。
锡若连忙抚了抚明珠的胸口,心里却想道BINGO!无意中就答对了。不愧是曾经被老康同志那样倚重的大学士,对明珠越发多了几分佩服之心。
这时明珠却又握紧了他的手,一度昏暗无光的眼神又变得清亮了起来,竟异常清晰地说道:“纳兰家是福是祸,以后要看你的了。你三哥的性子比你大哥还超脱,直到现在都没有入仕,我也就不强求他;你二哥学问虽好,可是在待人处事上却急躁贪功,就算他没有押错宝,只怕将来也难免招灾惹祸。”
锡若听到这里,对明珠的感觉就不仅仅是佩服了,更暗自惊讶于他对自己儿子的了解之深,心里更加惴惴了起来,唯恐他真的看出来自己是个冒牌货。
明珠目光炯炯地看着锡若说道:“唯独你,小事上看似糊涂,在大事上却几乎从不出错。阿玛没有看错你,当初把你送进宫作十四阿哥的伴读,这步棋是走对了。”
锡若听了明珠这话,心里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在宫里出过什么大错,一是因为他占着知晓历史大概走向的便宜,二是因为十四阿哥和八阿哥等人的照顾和老康的一点点放纵。
明珠送儿子进宫陪十四阿哥读书,其实是在自己穿越来以前。如果是照以前那个纳兰锡若的样子,别说在宫里混出头来,只怕还要天天在那里过着任人欺辱、有苦难言的生活,否则的话他也不会跑去投水自尽了。明珠的这个下棋的比喻,在锡若耳中听来,却是格外地残酷。
明珠察觉到锡若的不悦,又紧了紧握着他的手,叹道:“你不要怪阿玛如此利欲熏心。纳兰家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说是你,就算是阿玛我,还有宫里头的那位贵主儿,甚至大阿哥,个个都是这个棋盘上的棋子。”
锡若听得默然不语,见明珠又有些精力不济,便好言安慰了几句,辞了出来。他刚一出门,就碰上了三哥揆方亲自端了药过来。他向来对这个性情洒脱淡泊名利的三哥甚有好感,连忙止了步给揆方打千请安。
揆方见状忙把手里的药交给了小厮,嘱咐他们进去服侍明珠喝药之后,自己却转了回来,拉住锡若的手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锡若看着揆方那张和自己颇有几分神似的脸,心里觉得一阵亲切,便笑着说道:“刚回来。见阿玛精神还好,心里总算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揆方没有去分辨锡若的话里有几分真心,闻言只是皱眉道:“阿玛这病从去年秋天起就时好时坏的。皇上派来的孙太医也看过了,他说这病来得凶险,怕是……”
锡若心里一惊,连忙问道:“怕是什么?”
揆方压低了声音说道:“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
锡若心里一沉,他刚才见到明珠那副样子时,心里其实已经多少有了些预感,如今从揆方的口中得到证实,也就更加明白了明珠对自己说那一番话的意思。他心里暗叹道,大学士啊大学士,难为你这么看得起我。只是这么重的一副担子,叫我这个连站都没多少站相的人,如何肩负得起?
揆方见锡若只是沉吟着不说话,以为他担心明珠的病势,便安慰他道:“生死各安天命,阿玛自己就是个超脱的人,你也不要太过忧心了。”说着自己也咳嗽了起来。
锡若闻声倒是真的担心了起来,连忙拍着揆方的背问道:“三哥的身体也不好?”
揆方咳了一阵,抬起头笑道:“前天晚上照看阿玛时受了点风寒,不碍事的。”
锡若有些担心地看着揆方脸上那抹病态的嫣红,想了想说道:“我在皇上身边的时候,他赏了我一些西洋进贡来的治感冒的药,宫里头的人试过了的,药效还不错。回头让何可乐去取了来,也给三哥试试。”
揆方拍着锡若的手背说道:“好兄弟。难为你有这份心思了。”
锡若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抬起头往左右看了看,问道:“怎么不见二哥?”
揆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淡然道:“听说是九爷府里的哪位如夫人生日,他赶去贺寿了。”
锡若闻言不禁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赶去巴结人家的小妾!我看他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揆方见锡若发这么大的火,也不禁吓了一跳,连忙抚住他的嘴说道:“别这么大声。回头让阿玛听见了,加倍地闹心。”
锡若听见揆方这么说,只得强压了心里的火气说道:“他的事,我才懒得管!额娘呢?我瞧瞧她去!”
揆方连忙说道:“额娘在你那屋里头歇着呢。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时常待在那里收拾,说是一切都要照着你在家的时候那样布置,一粒灰尘都不许有的。”
锡若听得心里一暖,连忙辞了揆方去看觉罗氏。
明珠的病就真的如同揆方所说的那样,时好时坏,不过还是挣扎着过完了康熙四十七的春天,然后刚一进四月,病势就转为沉重,眼见着已是起不来了。明珠府里开始暗中准备他的后事,巴望着好歹能冲上一冲,结果终究没能再延续他已经七十四岁的生命。
康熙四十七年四月的某一天,内大臣明珠迎来了他生命当中的最后一天。他生前曾经手握重柄,权势熏天,死后也算是极尽哀荣。康熙皇帝亲自派了皇三子胤祉前来吊唁,其他皇子也各有奠礼,明珠昔日的门生故旧送来的花圈更是堆满了整个明珠府的前院。
十四阿哥胤祯在明珠的丧礼当天,更是不顾避讳直接闯入明珠家的内府,闷头乱找了一气以后,终于找到了又蹲在池塘边发呆的锡若。他本来想突然走到锡若旁边吓他一下,结果真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却发觉锡若的眼角隐约有泪光,不觉愣住了,便跟着蹲下来放柔了语气问道:“你没事吧?”
锡若听见十四阿哥的声音,连忙扯起袖子在脸上胡撸了一把,哑着嗓子说道:“我额娘和三哥也都病重了。”
十四阿哥听得一惊,连忙伸手揽住了锡若的肩膀说道:“他们可能是伤心过度暂时体弱罢了。你不要太忧心,回头我就去求皇阿玛派太医来。”
锡若点点头,却又看着十四阿哥认真地说道:“接下来的几个月我都要在家里守孝跟照看我额娘和三哥。你自己……万事当心。”
十四阿哥豪迈地一笑,说道:“怕什么?再说还有我八哥呢!”
锡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想道就是因为你八哥,我才如此担心的。明珠临终前的那番话,让他觉得格外地不安。在其他人眼里占尽了优势、甚至把太子都比了下去的八阿哥,在明珠眼中看来竟然是岌岌可危。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这是明珠对于八阿哥最后的评语,也是锡若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甚至比明珠更加清楚地知道八阿哥和他那群追随者的下场,因此对于发生在自己周围的那些事件,才格外地觉得动魄惊心。
可是就连锡若也没有预料到,这一切,竟然会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