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不大的小城,临近陌西河河岸,从这里买舟而下,在下一个城市水城停下,那里可以直接渡海南下。
据贺兰直说,曾经,贺兰宸在和他对弈的时候,赢局时分,他曾放松片刻,无比神往的说过,陌西地界的气候是整片海陆上最为温暖之处,不似中洋与万历一般寒冷,很适宜人的身体休养,尤其,是身体尚有疾的女子,更应待在四季如春的地界领域中为好。
贺兰宸的心思,就我本人看来,其实并没有那么的细致,所以,这段话,多半是卿羽洛跟他说起过,要么,就是他为了卿羽洛而去跟人打听所得知的。
秦心颜仿佛在黑暗中见到了一束希望的微光,便立即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在水城展开了无声的搜索,果然比起先前的一无所获,有了改变,他隐约发现了贺兰宸的踪影,但是,那人狡猾如游鱼,几次即将摸到他的踪迹时都被他摆脱开去,还顺手被他给解决掉了一些暗桩。
贺兰直一直乔装着跟在秦心颜的身边,几次碰撞、几次逃脱之后,也忍不住叹息。
秦心颜见他的神色犹豫,似有心事,也不多说,直接和他谈判,“你若想彻底夺回你的一切,你就得全心全意的和我合作,否则,贺兰宸一旦离开陆地、扬舟出海,你这辈子也别想做陌西的首脑了。”
贺兰直动容,半晌道:“卿羽洛有胃病,而且喜欢吃鲫鱼,贺兰宸虽然学识驳杂,多年来却专攻政治制衡和人心阴微之术,不太擅长医理。”
秦心颜只要他的这句话,就足够了。
遂立即发布命令,令所有的飞鹰属下,立即控制所有的药铺,无论以什么手段,必须保证该药铺在有人来购买治疗调理胃相关的药之时,在药包里加上麦门冬。
麦门冬和鲫鱼同食,中毒无疑。
飞鹰属下齐齐发动,包包不落空。
现在,就在等消息、接着好进行围捕,跟在身边的人都隐隐有紧张之色,唯有秦心颜,神色冷清,不动如山。
自从那一夜之后,自从她挣扎而起,掀开帐门,于飞雪中跨上高岗,面对几十万缟素大军的那一刻,阴鸷狡黠、跳脱潇洒、面冷心热的秦心颜已死,现在的她,是秦国师,那个也许因为注定的传奇、死而复生而注定孤独的万历之魂——秦心颜。
这是她必须背负的责任,家、国、亲、仇、恨,不容她放纵自己的悲伤去沉溺,即使那夜,她那么的想,跟着安奇而去,过上一辈子漂流寻找的旅途,永远不必面对这人世惨淡,命运森凉。
然而,她却只能挣扎而起,带伤前行,这是她的宿命,做不了我织布来你打渔的平凡农夫的农妇,只能,做一个国家的领头人。
这个身份,似乎成了一个命运恶毒的谶言,她拥有,她失去。
她立于月下,窗前,将自己的身姿,站成了一个写满孤独的背影。
手按在心上,心已成空。
手按在心上,迟迟没有放下。
那个位置,还藏着一件东
西,过了这么久,她依然没有勇气去打开,如同不敢去看秦无释的冰棺一般,她亦害怕,自己看见这一封绝笔的时刻,努力构筑了这么久的心防,会在一霎间彻底崩溃。
然而今夜,很有可能会和贺兰宸直接对上,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再不看,也许就没有机会看了。
秦心颜缓缓地将信笺抽出,一眼看见最上面心颜亲启字样,熟悉的龙飞凤舞的优美字迹,无数次在飞鹰传递的信报上看见过,那时安奇总是先看过所有的密报,在自己觉得重要或者有用的消息下划杠,注上自己的看法,她读来非常的省力,也得益良多。
以后,还会有谁,跟我共享那些密保、帮我分析那些密报,还会有谁,一直在我身后扶着我的肩,在我无助的时候抱着我、温暖我……
秦心颜的手指微微颤抖,先闭了闭眼,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方才忍住欲泪的冲动,缓缓的向下看。
“心颜,你此刻在虎口崖可安好?”
“适才陛下说动连海兄前去助你,吾料可无虞,陛下与城昱现今去巡营,趁这功夫,我有话对你说说。”
“当你见到这信时,想必,我已不能再陪在你身侧,心颜,谅我,并请善自珍摄,令你伤痛,非我本意,但望你今后诸事都好。我今生无悔与你相见,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与你一生相伴,然……”
“正月初七的那一夜,你曾问我,可有事瞒你,当时我未曾坦然相告,实是不得不瞒,到得如今,一起说给你听,那晚我借连海之手,想方设法、将飞鹰珍馐赠给了落云生。你与落十一之间先前存有着一些误会,而落十一这人别的完美无缺,就是那一份搁在心底的情,彻彻底底的让他……总之,让落十一明白,你我待云生亲人一般,总是能解清误会、省去麻烦的。落擎川的挑拨离间,不也能够不攻自破了么?”
“心颜,刘城昱,是个不错的苗子,其实很多的时候,我会妒忌,会幽怨,但是,经过了很多事,诸如你我之间,诸如赫连海卿羽岚之间,诸如姚博玮赫子铭之间,我想通透,有人能爱你如此,不较我逊让分毫,此生,我终可走得心安。”
“请代我和佳林说,虽然他不曾亲口叫我一句师傅,但是我永远都记得他,并愿他,勇敢并幸福的走下去,好好待昭雅。”
“最后,我遂无法祈愿我这听天由命的身体、是否能够……就算我活了,如果蓝心跟赤心不返,我想必也无颜面活在这世上。总之,我希望你能够一生静好、一世无忧,我爱你。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前世的时候就能夺走你的心,那样,你将不用背负那么多……心颜,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上官安奇于万历十七年正月二十夜绝…笔。”
信笺悠悠落地。
秦心颜缓缓抬手,按在了心口的部位,明明那里已经空了,为何还会如此疼痛?
安奇……
我这一生享尽了你的关爱祝福,却未能给你一丝回报。
你如此轻描淡写的说着与我永别,却连一个“死”字,都不敢轻易的落笔,你那般害怕触动了我的伤心,然而,我的伤心如潮,早已因你而决堤。
我希望我现在的等待,可以换来他日的重逢,如果不行,我只怕也不能应允你,我做不到,做不到一生静好、一世无忧。
我只想,等待你归来,虽然我知道,你如今生死未卜、不知去向。
你那般诚挚的体谅着情敌,体谅我的私心与虚伪,那般在离去前带笑的祈愿和祝福我。
只是,你终究不能再知,那般祝愿,此生难有实现之日。
我的心里,除了你,没有别人,虽然我从来没有对你表白陈情。
安奇……
大恶如我,大爱如你,终究齐齐堕入命运带血的陷阱,看着苍穹黑暗,压顶而来。
世事森然,竟至于此!
一轮淡月,照上长窗,照上窗前衣单心凉的女子,照上她早已流尽眼泪的深深眼眸,那里,寂寥深深,无限悲凉。
此夜,已是三月初九。
天色阴霾,黑云浮动,偶尔露出一丝月色,也是色泽惨淡。
秦心颜仍然立于窗前,听着飞鹰护卫的回报,全城总共有十家药铺,今日购买胃药者,一百二十七人,出现中毒症状者,仅有五人,最有可能的,是两家。
一家是个在此地居住了多年的住户,家中的小宝宝中了毒,病症甚烈,出来个老者去掘可以解毒的地浆水,另一家是住在客栈的一女子中毒,一个看似女子丈夫的中年男子直奔药铺,但是药铺当然已经关门了,没奈何只好也回去掘地浆水,用土方救人。
秦心颜一声冷笑,道:“两家都去。”
命令飞鹰属下先悄悄包围了那个客栈,有动静的话,则以旗花火箭相告,秦心颜自己带了人去了那普通住户家。
身姿如飞燕,在带着海风微腥气息的夜色中飞掠,风声从耳边过,四周景物快速退后,快如流光飞舞。
奔行之中,那些飞逝的过去,前尘往事,曾经鲜活的男子颜容,幕幕而过。
秦心颜将黑发咬在齿边,眼神穿透黑暗锋利如刀。
贺兰宸。
今夜,我来杀你。
………………
那是一间青瓦白墙的普通瓦屋,屋外头,晾晒着鱼干菜干,还有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看质地样式,也是当地民风喜着之衣物。
墙角之处,堆着渔网踏笼水盆等物,收拾得那叫一个井井有条,完全是临近大河的城池住户应当呈现的风貌。
看起来,完全没有疑点。
屋子里有人在咳嗽,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而一个老者,正在院中掘地三尺,又上井去汲水,灌进土层,用棍子搅浑,等下澄清后取出来的水,就是可以解麦门冬和鲫鱼混合起来之毒的水。
秦心颜隐身在院子外的一株树上,目光灼灼盯着那院子中掘地的老者,动作很平常,看起来,也没什么破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