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无意相逢 石玉珠班荆成宿契 有心求助 冷青虹促膝述前因

原来阁中七间铜室已全不见,却换了一正两偏三间高大庄严的精室,所有用具陈设之华美精奇,多是众人目所未睹。冷、桑二人和阿莽俱在离门不远之处立定,阿莽自是满面惊愕,桑桓正向他赔话。冷青虹也在举手肃客,口呼:“诸位道友请进,诸乞相谅。”石玉珠知众惊疑,无如有好些话都难在此明说,只得一面向众招呼,一面首先走进。胜男对于诸人无不信赖甚深,见阿莽适才情形,虽也吃了一惊,却并不疑心有异。

灵姑、裘元和舜华姊妹却是疑心很重,仗着冷、桑二人收法神速,没说出甚不好听的话罢了。

中室左偏便是冷、桑二人住居之所,众人随同入内一看,玉榻琼寝,翠几瑶墩。室既高大明爽,到处晶光宝气,焕若云霞,其陈列之珍贵华丽又胜于前,直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桑桓先请众人落座。冷青虹自向里间,用四只白玉盘装了不少珍奇果肴,另有一只翠壶美酒和九只古玉杯,重叠着双手捧了出来,放在邻近碧窗的青玉案上。众人见那玉盘大都径尺,白腻如脂,光可鉴人。盘中所盛,除了桃、梅、李、杏、梨、枣、莲实、菱、藕、棒、栗、松仁、枇杷,葡萄、龙眼、荔枝以及好些不常见的果品外,还有好些干净整洁的山肴野蔬,五色纷披,灿然杂陈,美食美具,分外显得好看。尤其那几只酒杯,大小玉色不一,各有各的款式,形制古雅,精丽绝伦,连舞华姊妹素富收藏的长春仙府,也都没有这类东西。因而俱都惊异不置。

灵姑、南绮二人一般心思,不知冷青虹是要假手外人之力,才能将乃师禁法倒转,故延客人内;以为主人卖弄神通,故闹玄虚,心已加了好些不快。及至纵观室内,又看出两只玉榻并列相对,分明冷、桑二人同居一室,心里更加鄙薄。又见主人端出酒果,暗忖:“二人曾说隐居避劫,日夕苦修,从未出山一步,此间用具陈设,无不珍奇宝贵,固还可以说是乃师桑仙姥遗留下来;这些果品都是四方四时的名产,不是山中所有,仓猝之间,如何能够得到?再说修道人理应清净无为,不该有甚嗜欲,照他们这样奢华富丽,备极珍奇,定是用尽心思聚敛,巧取豪夺而来,这等人万无成仙之理,石姊姊和他们新交不久,照适才掩饰口气,分明刚料出一点来历,必因同行诸人道法深浅不一,又带着胜男姊弟两个凡人,已然深入险境,投鼠忌器,只得虚与周旋,以免结怨树敌。果能敷衍到走也可将就,只恐这类人心多叵测。适说借助,不知何事?万一要想移祸江东,用我们来顶替;或是禁制厉害,要大家合力拼死,代他们硬闯,岂不上当?”

正寻思间,冷青虹已将各人面前酒杯放好,依次斟满,请众同饮。众人见石玉珠首先称谢举杯,也各试饮一口,觉着甘芳凉滑,香沁齿颊,心神为之一爽,渐渐随着饮食起来。冷青虹似觉灵姑等四人心存疑虑,笑对众人道:“这些果子十九不是本山出产,并且远近皆有,季节不一,我二人又不能出山,诸位道友可觉异样么?”石玉珠道,“姊姊和桑道友虽不出山,但是道妙通玄,万里犹如户庭,弹指可即,只出产时令不一,稍觉奇怪。可是预先按时行法摄取到此,再用禁法防止腐败,因而保藏至今的么?”

冷青虹道:“先师家教素严,我二人怎敢为了口腹之欲,暗中盗运远方之物?只因先师昔年移居此山时,曾于无意中在湖心泉眼里救了一只灵兽,名为五爪飞狸。此狸通体茸毛,红如丹砂,前额生着三只品字形的眼睛。当中一眼光色随时变幻,功能透视重泉,无论山石泥水,相隔千百丈厚的地底俱可看透,纤芥不遗。胸前另生着一只人手般的怪爪,大小由心,能隐能现。两胁生育四片金翅,飞行空中,其速如箭。它本是前古一种水陆两栖的异兽,因为生育极艰,平时那么威风猛恶,产后却如死去一样。公狸又绝无情意,一年只交配一次,未配以前情热异常,只一配上,便生厌恶,不顾而去,母狸巢穴多在滨海之区,营构极为精巧曲折。母狸产时,尽管所居隐秘,封闭坚固,无如肉有异香,产后尤浓,容易将异类仇敌引来,连母带子一齐吃掉,公狸没有胸前暗爪,翅短难飞,只在海滨水中游行觅食,既没母狸的本领大,更不合群,遇上比它厉害的水族异兽,绝少幸免。于是日少一日,久已绝种,不知怎的留有这么一个。

“此狸有千余年的道行,已能通灵变化,本山旧居停也是一位女散仙,只是生在富贵之家,得道以后积习未改,极喜修饰洞府,陈列花草珍奇之物,深知飞狸神目妙用,千方百计,费了无数心力,将它捉来,用金水相生的禁法囚在湖心泉眼之中。每值出外云游,便把此狸缩成松鼠般大小,装在一个宝囊以内,逼迫它说出沿途地底埋藏的珍奇之物,此狸虽是水兽,因它从来素食,轻易不肯伤生,性极灵异,颇能自爱。知道此举大干造物鬼神之忌,不是修道人的行径,先勉强替她寻了些,便即停住。偏那散仙贪得无厌,一有不从,便发动金水禁制使受禁毒。它被迫无奈,只好依从。那飞狸胸前灵爪变化神奇,多厚多坚的山石金铁,挨着便碎如腐朽,连寻常飞剑都伤它不了,弄巧还被抓去。只要看出藏宝之地,那散仙便在夜静无人之际将它放出,狸身也长复了原形,当中一眼射出金红光华,注定地面,灵爪突然暴长伸出,狸身不过四尺长短,那只灵爪却可长到丈许,五指各有五尺长短,一爪下去,丈许大一片山石泥上,立即随爪而起,又灵又快,晃眼可挖成一个又深又大的地穴,狸也随身而下。

“它本有穿地断金之能,无奈对头防备周密,锁它的颈链乃天蚕丝结成,外用金皮包裹,本是一件长短随心、烈火飞剑俱不能断的异宝,况又暗中加了一层禁制,时刻都在留心,结果逃走未成,反吃了许多苦处。最后无法,才和这散仙明说,这等行为对彼此都有不好,难免害它异日遭劫。它因修道千年,甚地方都到过,何处有宝全都知道。

海里沉埋的奇珍更多,但是不能多取,须有限度。问她需甚东西,情愿一次给她找全,可是事完必须放它,至少也将禁制撤去。哪知这散仙贪心太重,恐飞狸在外难保不落人手,事完之后,不如拜在她的门下做个兽徒,一同学道。此狸虽是兽类,却能辨别贤愚,志气也高。早看出旧居停以前还能清修,自将自己擒到以后起了贪欲,时以寻觅地底藏珍为念,照此存心为人,决无好果,不愿将来受她连累,心里又愤恨。便推托身是异类,不配做仙人门徒,只等自身元胎炼成,脱去原有躯壳,便转世为人,重修正果。一经释放,即返旧巢闭户静修,并无余暇为师服役,空做一个挂名徒弟有甚意思?并且所炼道功又不相同。真蒙错爱,请早开恩释放回去,再修炼个百余年,元婴炼成,转劫投生以后,再来拜师也是一样。

“那散仙经它婉言哀诉,也就应允。彼时所居在山北崖洞以内,陈设布置也颇华美。

而这里那时只是一片湖荡,连地基都没有。因飞狸答应为她再取一次地底藏珍,意欲多得,便说所居石洞气闷,要在湖中建一所楼阁,以备游赏宴居之地。照着预拟,以前所得只够此楼一半之用,只要能陈设完美,立即释放。飞狸对她原有深心,假说前古仙人所遗法宝仙兵,临化去时都有仙法封禁,留待有缘,多看不出,就勉强看出一点迹兆也取不到,否则这千年的光阴,自己也得了不少了,何待今日?所掘取的都是历古沉埋的珍奇玩好和用具,只能应用陈列,不是珠光宝气,便是古色古香,只管华丽好看,一点不能供防身御魔之用。实则它既痛恨对头,又恐此端一开,逼索既苛,不特更犯天忌,并且容易闯祸,宁甘多受一点折磨,坚不肯应。那散仙先还不信,接连威吓过两次,飞狸终不为动,便改令寻掘珍玩,虽也不愿,却是一逼就允。散仙以为飞狸平素又极诚实,只要答应,必定办到,也就深信不疑。

“这次飞狸因她洞内几间石室己差不多陈设完竣,每次命己寻掘,十九总就本洞出题,以前也露过口风,恨她贪心,没有应允,往往被逼不过,才代寻掘过三两件搪塞。

就这样,已是满洞琼瑶,金碧辉煌了。这次至多再代取个三数十件,便可终止,谁知出下这大难题。无奈话已出口,不能收转,加以情急脱身,当时勉强应诺,却力劝了她一番,说:‘麝以脐而亡身。珍奇宝物向为祸水,所取太多,德不能胜,上干神忌,适以速祸。我受逼迫而为,情非得已。你务要稍为谨慎,不可过于贪纵。我虽异类修道,决不要此身外之物。也并非惜力,好言相劝,实恐彼此孽积大重,引出事来。,那散仙也知所行不对,无如迷恋已深,不舍就罢。当时总算稍为动念,把原拟的三层楼阁去了一层。先用法术由云南点苍山运来佳石,在湖心中建了地基,移种下不少异草奇花。然后建起现在这所楼阁,本名叫作灵琼小筑,现在阁名乃是后来妹子所起。她建造时,从石基起,以至一椽一瓦之微,无不穷极精丽,巧夺神工,所有材料均自各地名山胜域撷精采华搬运而来。以她那样法术神奇的人,还费了将近一年光阴,才行建成。她能役使六丁,本来建并不难,所难全在访寻移运之上。稍不合意,或是听说别处还有较好之物,立即舍了原有,重去寻取。

“每次出外,仍带飞狸同行,沿途屡问所经之地可有什么珍宝埋藏地底。飞狸不是答说没有,便说是她厌憎之物。她自然不信。及至发掘,果是一些形制陋拙,水土侵蚀,残破不完的前古铜铁陶石所制器具。她生具洁癖,破铜烂铁素所不喜,只得罢了。连试几次,俱是如此。又问飞狸,楼阁将成,应用陈设尚未取得一件,时日已迫,如何打算?

飞狸先只答包有,坚不吐实。到阁成前两天,才对她说:‘陆地宝物,凡是珍奇而可取得的,这些年来已代你发掘殆尽。海中沉埋之宝却非少数,地方也早知道,到即取来,只不可心贪背信,事后食言。’那散仙当时欣喜非常,惟恐飞狸有诈,去时又设下法坛,用一镇物暗中将它元神禁住,然后同往海中觅取。果如所言,在东海两处岛湾中觅了不少宝物,因久在水中沉埋,宝物受了淬硕,晶光焕发,不比地底泥土地气侵蚀。所得更胜于前,为数又多,连搬运了十几次才完,这楼阁上下也全布置完竣。那散仙本意还想再多取些,不知飞狸用甚方法,来个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再取一件都无。

“飞狸自然要她践约释放。散仙虽然不舍,但不好意思食言,应是应了,偏那移形禁制之法设得大狠,解除颇费手脚。只得明说出来,容她明早出去,等到寻来替死之物,立即释放。飞狸闻言大惊,才知她居心如此恶毒。幸而自己谨慎守信,又不愿自残肢体,更想落个全好,以免异日树敌,在海底取宝时不曾用异类中解体分身之法逃走;否则千载功行,全付流水,休说成道,连形神都会消灭了。知道厉害,不敢再催,那散仙果真出外代它寻觅替身,为表决心放它,除代形镇物外,别的禁制全先去掉,任其在阁中静候,也没带了同行。

“飞狸本以为出困在即,不料灾星未退,该受磨折。那散仙为它出寻替身,出山不远,便遇见两个左道中人,拿着一面古铜镜子,在地下乱照。隐身过去一看,镜光所照之处,地底泥土沙石竟可透视下去老深,地底有甚东西全都看得出来。宛如百丈澄波,空明莹澈,无论草树根须,蛇虫蚂蚁,俱在一泓明镜之中,纤芥不遗,看得清清楚楚。

心想:‘如将此宝得到手中,地底任何珍奇异宝均可发掘,岂不比五爪飞狸又强得多?’那散仙贪念方萌,二人忽然将镜收起,说起得宝经过,才知是在本山附近一个满布瘴烟的泥沼中发现宝气得来的,共才三天。因疑雪地许还有别的宝物,重来寻取,顺着地脉找来,令散仙最可气的是,那片沼泽日前运宝回来时曾经路过,自己也曾发现宝气隐隐透出地面,命飞狸一看,力说无有。前此她在海中得了许多宝物,正在心满意足的高兴头上,又见瘴泥污秽太甚,发掘时既要多费好些手脚,飞狸劳苦功高,再让它深入秽泥里饱尝臭味,也觉于心不忍。加以生性好洁,以为地底宝物决不会比已有的强,似这样久沉秽区之物,就得到手,也令人想起厌恶。平日过信飞狸,虽稍生疑,一会儿也就中止,忽略过去。昨日路过宝气已不再现,沼泽中秽泥却像开了锅的沸汤,热瘴蒸腾,郁为丽彩。因为嫌那恶臭,没近前查看,便自回去,谁知果有奇珍潜藏在内。

“她越想越恨,贪心也越浓。恰巧所遇两人又将宝镜取出,满处乱照,好似得意忘形,照着好玩之状。自己隐伺许久,通未觉察,误以为那二人无甚本领,又是左道旁门之士,可以随便下手。哪知这两人俱是旁门中能手,妖术神奇;所得那面宝镜不但能照彻九幽,还惯破人隐形法术。那散仙适在两人身侧,且只顾注视地底有何物事,不料身影已在镜中映出,敌人恐她警觉,才行收去。直到打好擒她主意,故意二次取镜照地,暗中却在行使妖法。她这里正下手想夺,敌人倏地一声暴喝,旋转身来,一人镜光到处,先破了她的隐身法,另一人便将妖法发动。总算运气还好,那两人为她美色所动,打算用邪法将她困住,生擒了去,未下毒手,这才幸免于死。无如骤出意外,没有防备,虽仗着道法高强,不恃挣脱罗网,并还占了上风,可是性命已只呼吸之间,差点中了敌人道儿。那面宝镜终未得到,心既痛惜至宝,又想起飞狸是个罪魁祸首,恨到极处,当时回来。

“飞狸还当是替身寻到,回山践言放它,满心欢喜,迎上前去,谁知才一照面,片言不说,便吃对头用法术禁住,先放在湖心泉眼里,用金水相生的禁法折磨了三四天。

忽又来了一个同道,说起飞狸神目如电,下瞩九幽;尤其天生灵爪,碎石如粉,穿行地底,如鱼游水。不特什么至宝奇珍,只要地下有,便能发现;便是前古真仙遗留之宝,也能望气测知,从容觅取。即便设有厉害禁制,正面攻不进去,侧面和地底仍攻得进。

散仙一听,更是生气。人去以后,立把飞狸提出水面,告以罪状,逼令掘取古仙人遗藏的法宝赎罪;否则永沦泉眼之下,日受金水禁制的苦难,不复再有出头之日。飞狸悲愤已极,不由发了憨性,死不答应。散仙只得将它仍沉水底,使其子午二时受那金水二遁的禁毒。隔些日又提出水来,软硬兼施,逼上一阵。

“散仙本意想它日久受苦不过,自然驯伏,谁知那日飞狸见她无缘无故反颜相向,食言背信不算,并以酷刑相加,禁闭在泉眼以内饱受禁毒,当时悲愤填膺。加以苦痛难禁,竟在泉眼以内拼犯奇险,用解体分身之法,将灵爪五指断去一指,作为替身。虽因对头设有镇物,不敢用此逃走,可是禁法发动时已有替身代它受罪,不能再加侵害,如何还会肯为仇人效力,故一直倔强到底,散仙放既不舍,就此除去,又觉飞狸曾代自己觅取若干珍奇玩好,又非害人之物,于心不忍。因而无计可施,只得把它长留水底。

“过不两年,那散仙忽然访到前遇两人下落。一则仇恨大深,二则宝镜难舍,只因那两人自知不是对手,隐身以后,踪迹隐秘,连去寻了几次,终未寻到。忽然听人说起,如何能容。得信后立往仇敌潜伏的南海赤鲸岛赶去。两仇人虽然寻到,也杀死了一个,但那宝镜为另一仇敌带了逃走,仍没到手,却因此惹下杀身之祸。

“原来她一心想得那面宝镜,紧追仇人不舍,一直追到小南极附近一个无名海岛之上。不料那里住了一个敌人的厉害同党,全岛都设有禁制,一到便被困住,接连受了许多重伤,冲突不出,敌人又不住口逼令降服。待要自行兵解,又恐元神被妖人摄去,终古沉沦。眼看形势危急万分,幸得先师在南极故居远远望见岛上妖气笼罩,知道岛主田无害阴毒险恶,素行淫邪,必有好人被他困住,急忙赶往劝解,言语失和,争斗起来,岛上几个妖人俱被杀死。散仙虽然获救,也只暂保全身。自知所受邪毒创伤太重,朝夕不保,便把这里的地方说出,由先师送她到此,她原有一个宝库,恳托代为照管,等她转劫托生,前往接引,再行发还。为报相救之德,将所有珍玩连同自炼的法宝,选送了三十多件,那度厄舟便是所赠诸宝之一,事前并把飞狸提出水来,告以善事新主人,不可倔强,在受苦难,只是不肯释放。飞狸再四求告,请将镇物撤去,也未应允。说完,仍然回禁水底。先助她兵解以后,也没再发动金水禁物危害飞狸。

“第二天,先师将飞狸提出水来,它哀诉经过,先师甚觉可怜,先将它禁物撤去,令在阁中暂住。因见这里地势幽僻,景物灵秀,从无人知;又因自己不久飞升,留下我二人在青虹故居,恐受外敌侵害:不久便将故居封闭,移来此地。散仙对于飞狸所施的禁制之法,呼吸相应,甚是恶毒。那镇物若不用一个有根基道行的人或异类代死,便须不少手脚才能破去。先师轻易不肯出来,又不愿无故伤害有根器的生物,费了许多心力,才用一株树木将镇物毁去。飞狸自忖对头一死,除了等她转劫重来,回心转意,万无出困之望,不料先师心肠这么好,感恩刺骨。它说对头因贪宝物而致丧生,它不愿以爱人者反而害人,宝物决不代取,大恩却是必报,先师只一笑置之。它也飞走,由此每年必来看望一次。

“飞狸一生素食,最喜吃各种鲜果,加以得道千年,什么灵秘幽险之区全被游遍,何地有甚名产俱都知悉。知先师也有同好,仗它法术灵奇,任何难于存放的珍果嘉实,均能保藏经年,色香味一丝不变,食时宛如新摘。所居洞穴深藏地底,甚是宽大,里面有上千株的果树,连同草本藤本的,不下数百种,尽是字内珍奇名产,多年物色移植而来。经它妙法培植,灵泉滋润,结实益发丰美。每来看望,必把洞中所产各色珍果带些前来。以前每样只有四五枚,因是种类大多,聚在一起往往有十好几种,多半均不知名。

也有好些味作奇苦酸涩的,简直没法进口,样子也极奇丑难看,它却视为美味。后来我们不要它拿这么多,只挑那爱吃的,如荔枝、龙眼、榴莲,菠萝、批把、杨梅、葡萄、苹果、梨、枣、桃、李等常果中的异种绝品,共有二三十样,余者一概不要,渐渐习为常例。先师道成飞升,它仍每年照送,并往先师昔日打坐室内顶礼膜拜,备极思慕。

“近年它不知怎的道行大进,先师所设二遁及各种禁制颇具玄妙,外人万难侵入,它却能用神通变化,来去自如。问它怎能到此境地,却是坚不肯吐。只说自遭金水之厄,已决计不再用它神目、灵爪掘发藏珍,为念我们情谊,拟在出山之时破例各送一件得用的法宝。诸位道友来前两日,它正来过。我们因它所赠甚多,一年之中算起来虽有少半日子以此为粮,但是明日便可脱困出山,用它不着,余下也是平白糟掉。这酒也是这些果汁连同本山所产各种香花酿成,积有不少。诸位道友只管尽量食用,无须客气。”

灵姑、南绮虽见她清淡款款,语颇由衷,神情也甚诚恳,不知怎的总觉疑念未消。

只因那酒果肴脯无不甘芳清腴,味美绝伦,也跟着大吃起来。

谈笑晏晏,不觉月到中天。石玉珠和南绮连问两次少时如何破那禁制。冷青虹先说:

“此时未便明言,到时再行奉告。”等南绮见天交亥初,快到时候,二次问时,她又说:

“诸多碍难,事前委实不便明告。但是去的人并无凶险,那最紧要关头,只须一位相助已足。不过我们还有一个仇敌,所居离此甚近,难保不来侵害作梗。如无诸位道友同来,原拟由石道友相助桑兄破那禁制,妹子一人防御仇敌,力较单薄,虽终无害,到底难些。

幸得诸位道友等一同光降,容易多了。既承盛意相助,妹于等感激不尽。如何下手,暂不明言。到时请照妹子所言行事,并请不要追问,准保万无一失。”南绮、灵姑见冷、桑二人说时神色黯淡,似颇惊惧,对于如何下手、用谁助他等情节又坚不肯吐,便疑这半天的清谈都是有心遮掩,延挨时辰。因石玉珠已然应诺,不便再问,心中隐忍,暗打戒备主意。

光阴易过,晃眼到了子初。冷、桑二人忽然起立,先向众人谢了相助之德。然后说道:“时辰已至,请石道友与诸位道友先往外面平台之上,如见湖水浪涌作响,便是禁法破了一半,不论这所楼阁和阁中人有何异状,不要理会,即时飞起空中,不可停留。

只要湖心中飞起一团黄影,便是仇敌业已暗中侵入,千万将他拦住,不可放他飞向阁内。

此人法术精奇,能以幻象愚人。诸位只守定空中,用法宝、飞剑将阁顶护住,不令飞落,便不妨事了。诸位飞剑神妙,他见不敌,也就走了。”众人因她前说还有一人随往相助,方欲询问,冷青虹已指阿莽说道:“至于相助我们破法的,并不须什么法力高强之士,只这位狄道友一人已足。时已紧迫,强敌密迤,诸位道友离台飞起时一个不巧,便须各自为谋,如若互不相见,无须惊慌,仍照前言行事。那也是对头闹的玄虚,休说此时他好些法力已难施为,即或修炼年久,别有灵异,他和诸位无仇,决不至于相犯,无论来势善恶,只要不为他所动,大功便可告成了。”说时,桑桓已先带了阿莽同向阁中飞去。

冷青虹说了两句:“诸劳清神,容当后谢。”也自飞走。

众人除石玉珠知道主人一半底细,胜男是惟众人马首是瞻,尽管兄弟被人带走,以为既是石玉珠引来,主人相待又那么殷勤,心料不会有险。余人都是疑信参半。偏生石玉珠适才说话不留神,引得冷青虹那么一做作,知道所言犯了主人大忌,想起师言,以为这时言行仍在禁制之中,灵姑、南绮刚一发问,便使眼色止住,不令开口。待了一会,灵姑想起胜男不会飞行,忍不住悄问道,“石姊姊,少时我们都要防御敌人,胜男姊姊交与何人照管呢?”石玉珠只说:“交我好了。”随又将头微摇,灵姑不便再问,只得令胜男站向玉珠身侧,以防事发仓猝,不及携带。自和裘元、南绮、舜华三人凭着玉栏,四下眺望。这时月明风清,晴空一碧,湖中还有金水禁制,洪波浩浩,金辉闪烁。远望四围山色,依旧泛紫浮青,明澈如昼。再加上这座神仙楼阁,玉栋珠帘,琼字瑶阶,耸立在万顷清波之中,金碧辉煌,朱霞潋滟,倒影波心,上下天光交相掩映,清丽庄严兼而有之,比起日里又添了若干美妙,端的佳景无边,应接不暇,令人心怀舒旷,神志清明,觉着景是仙景,人是神仙,便是银海仙阙,未必逾此,纷纷赞美不置。

众人观赏了一阵,眼看时辰已至,阁中仍无动静,俱觉奇怪。因主人有已出不能复入之言,未便再进去探看。越是静悄悄的,越恐变出非常,各把目光四外流注,暗中加紧戒备,正悬揣间,裘元忽然手指阁内,意令众人观看。原来阁中不知何时已变了一幅景象:上层满被密云围绕,隐泛红霞。下层先前所见房字物事全部不见,却换回了初进门时所见的六角空房,一切墙壁间隔均可透视。内中奇光闪闪,五色相间,变幻不同,只是空无一物,也不见一点人影声息。

众人中只有石玉珠一人知道那是阁底埋伏的一座极厉害的阵法,所有墙壁俱是金水精英所萃,当中一间正六角形的为全阵枢纽。至于桑仙姥的法体,如照峨盾诸人所说,必是藏在其下。这时阿莽已随了冷。桑二人在里面下手破法,正当紧要关头。玉珠刚打手势令众人留意外面,湖中忽然发出一种极凄厉的异声。跟着离台半里正中心湖波滚滚,似开了锅的沸水一般往四外散去,金辉电耀,好看已极。众人连忙带了胜男凌空飞起。

初起时,湖水沸处高仅三数尺,越往后越突起,晃眼成了丈许方圆、十余丈高一座水塔。

涌着涌着,又往下落去,落处成了一个深潭,旋转如飞。众人因有冷青虹预嘱,又见除有漩涡处外,已和常水相似,水中金光幻影也不再现,知禁法已被破了大半。只是四处留神查看,并不见所说仇敌踪迹。湖中水塔漩涡俱在金水禁中,未破以前,先已发现,当是应有现象,不像是敌人已来情景,觉与冷青虹所说并不相符,多是一样心思,只顾在空中东张西望,注视外敌之来,对于湖心漩涡未免稍微忽略了些。

正眺望间,猛听一声极清脆的爆音,由湖心漩涡中如流星赶月般射起酒杯大小三团淡黄色的光华。众人才知敌人竟由水遁暗中侵入,只不明白他遁法既如此神妙,直人阁内下手,岂不更方便些,为何形迹只隐一半,不等深入堂奥,便先显露?匆猝之中,均不测敌人用意。见那黄光飞升约有百十丈高下,倏地暴长,其大如斗,掉转头飞星下坠般往阁底飞去,众人自然不容。因那黄光并无邪气,灵姑、舜华、裘元夫妇更对冷青虹二人疑念未消,未判明对方邪正善恶以前都没想伤害来人,各把剑光飞起,将他挡住,不使下来,并未进逼。那黄光却甚灵活狡狯,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剑光一挡,立即避开,似急于乘隙而下,并不和众人剑光硬碰。众人被他引逗得越来越高,因敌人始终未见现身,光又是黄色,俱当作那是元神幻化。

石玉珠一边指挥飞剑迎敌,一边带着胜男,先也同被瞒过。斗有半盏茶时,见那黄光永不与飞剑相接,只要相遇,不往侧闪,却往上升,以至互相追引,越上越高,细一观察,那黄光除飞驶跳动灵敏异常而外,直看不出有甚威力。再一寻思,忽然警觉,料知不妙。念头才动,还未及招呼众人,灵姑、南绮也已发现一桩异事,舍了黄光,往下飞去。

原来二女心仍疑虑未消,老防备阁中冷、桑、阿莽三人有甚变动。那三团黄光仍是兼顾,飞起也低一些。正斗之间,一眼瞥见一团黄影由脚底飞过,向下投去。南绮首先警觉,知中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便和灵姑双双追去,谁知那黄影比箭还快,在离阁顶二十余丈的高空上,似冻蝇钻窗般撞了两撞,忽然觅到出路,流星飞泻,直往阁中射去,等二人招回剑光赶到,已是不见。南绮见黄影飞下时,空中似有一层阻隔,适才冷青虹已有“离地飞起,不可再降”之言,便留了神。刚缓得一缓,还未及招呼灵姑,灵姑心急,已凌空飞坠。那含青阁上原有一层禁法,不知门户生克,休想飞落。这一来恰好触动,当时涌起千百青雾,将灵姑困在里面,脚底楼阁平台也没了踪影。同时南绮和裘元、虞舜华三人相次赶到,虽未妄下,也俱被那青雾拥住。彼此各不相见,左冲右突,脱身不得。

石玉珠经历甚多,一见黄影,便知今日铸了大错,敌已侵入,万来不及。一则身旁带有胜男一个累赘;二则空中三点黄光尚未测出底细,既恐一误再误,又知这类禁法厉害,众人已被困住,如逃不出,下去也是白饶,反正主人不会伤人,何苦一齐丢人,青雾一起,立带胜男急速上升,未遭波及。心想:“那黄影必是敌人。这三点黄光到底是何物?如是法宝,不应毫无变化,也不与飞剑接触;如是敌人幻术,又不该如此灵活神速。固然众人都只阻挡,无心伤他,怎会圈他不住?冷青虹本约自己一人来此,便可助她破禁脱困,如今带了多少人前来,反倒误了她事。她把敌人看得如此郑重,再三相嘱留意,其非庸流,可想而知。事前一切明言,也不致此,偏多藏头露尾,诸般顾忌。万一因此而被敌人侵害,贻误全局,何颜相见?”

石玉珠想到这里,又愧又急,不由对空中黄光起了敌意,不问是元神是法宝,且先擒住再说。主意打定,便将青霓链向空掷去,运用玄功,将手连指,一剑一宝,立即大展威力,化为两道经天长虹,各向一团黄光卷去。眼看就要圈住,不料晃眼之间,黄光忽然爆散,内中现出三个鸡蛋大小的飞虫向空飞去。玉珠这才知敌人用的仍是幻术,这飞虫必经法术祭炼,也非常物,否则不会如此灵活,竟敢引逗到底,连飞剑都不害怕。

因想看是何物,以为蠢然一虫,幻术灵效已失,还不易于擒到?便将飞剑、法宝止任,用手一指,待要行法擒拿时,却慢得一慢,那虫已由光隙中冲出,越过雾层,往湖中飞坠,迅若流星,一个也未挡住。

石玉珠正在想起有气,忽见下面青雾纷纷消散,内中冲起一团黄影,后面追随着一道带有五色奇芒的光华。定睛一看,前面正是适才所见敌人元神幻化的黄影,影里隐隐现出一个少年女子,胸前似还抱有一物,光烟闪烁,看不真切,往斜刺里逃去。后追光华正是吕灵姑,一面御剑急追,一面将那五丁神斧也取了出来,五色奇芒便自斧上发出,荡开了千重青烟,往斜刺里追去。跟着裘元、南绮、舜华三人也由下面青色残烟中冲将起来,一同追敌。石玉珠料定敌人业已得手,桑、冷、阿莽三人一个未见,吉凶难卜,负人重托,又愧又急。不顾得再搜寻那飞虫下落,慌不迭催动剑光朝敌人拦去,那黄影虽然飞行迅速,无如后面追得既紧,前面又有敌人阻路,微一迟顿,便被迫近,一时情急无奈,便将所抱之物回身朝灵姑打去。

灵姑正追之间,遥见石玉珠一道青虹经天横亘,挡向黄影前面,知道敌人已难逃遁,心中大喜,益发加紧飞行,朝前追去。眼看相去不过三五十丈,正把神斧举起,猛见一团彩丝光华闪闪,裹住一物,由黄影中发出,迎面飞来。灵姑因起初错疑冷青虹有诈,不肯十分出力,举棋不定。这时底细虽还不知,但觉出前疑之误;追时又听冷青虹哀呼求援,心存愧怼:决意将敌人追上。见飞来一团光华,当是什么奇怪法宝,又因适才脱困时试出五丁神斧的威力灵效,随手一斧撩去,只见大半轮红光放出五色精芒,飞上前去,恰好迎个正着。只听一声微呻,那团五色光丝立即破散,由光网中坠下一条人影。

随又是一幢青气上升霄汉,内中簇拥着一个老妇般的婴儿,朝着石、吕诸人含笑点首为礼,往东方高空电驰而去,晃眼高出云表,没人青冥,不见踪迹。同时那团黄影也已爆散,一声悲啸,现出一个黄衣少女,忘命一般冒险往空追去。众人也都合围追近。

灵姑还待下手时,石玉珠已看出两个俱是修道人炼的元婴:先飞升一个正是主人的师父桑仙姥;黄衣少女不知何人,但也决非妖邪一流。忙喊:“灵妹休得造次。桑仙姥已然兵解,只把这位道友挡住,不令阻她飞升便了。”

说时冷、桑二人也由阁中飞出。桑桓面上尚有愤色。冷青虹却向黄衣少女哀声说道:

“沈仙姑,我师父受了多年苦难,依然和你一样不免兵解。照你从前功行,当初如不遇我师父,你为妖人毒剑所伤,也未必能够逃得回来;即便逃回,终于难免兵解,打算永为散仙,仍是不能,固然我师父不该私心自用,背信食言,害你在湖底受了若干苦处,不过你如不是这多年禁锢,怎能会有今日的成就?自我师父走火入魔,我和桑师兄如照当年师父所为,日夕催动禁法,就算你道法高强,也受不住那样磨折。我和桑师兄却怜你无辜,一回也未施展。现时我师父已然应了昔日誓言,本身所炼乙木真气终非前古元金之敌,应劫而去。可知一切均是定数,何苦冤怨循环,永无终结呢?我们也不瞒你,我师父婴儿虽然炼成,但是功候尚还不够,难于冲破灵空天域的七层罡风劫火。必须再炼一甲子,始能完成正果,此时已往南海至友那里闭洞修炼。你如看我二人分上,解去这场冤孽,必有报德之日;你如寻去侵害,休说当地居停不肯甘休,我们也成了你的不世之仇。你虽婴儿成长,元气坚凝,因以前无意及此,外功尚差,仍须数十年修积,多树强敌,后患无穷,我师父乙木真气尚为神斧所破,何况于你。在场诸位道友均和我情如姊妹,你如不从,我为报师恩,宁遭天劫,当时便请诸位道友代我师徒永除后患,你就悔之无及

这时少女绕身黄云业已尽敛,现出全身,闻言指着冷青虹冷笑道:“你既求我,无须再用虚言恐吓。我深知诸位道友俱是正教中人,决不伤害无辜。适才穷追不舍,只为想夺回我抢去的东西,本无伤人之念。否则我也决不会冒此奇险,仇人已然遁去,还想追赶。你便哀求他们杀我,他们也决不会应允。仇人去处,我早想到,报仇不是不行,只是太难,还要误我一劫,大不值得。适才既被诸位道友挡住没有追上,又念在你二人确是怜我,爱莫能助。虽然我被困湖中,已有代形之物,此时你就发动禁制,也受不到伤害,居心总是好的。看你面上,解冤不难,但我蓄志报仇,反倒成全了她,心总不甘。

而这神斧于我恰有大用,你如能使诸位道友两月后助我去一异派妖邪,我便可以依你。”

冷青虹方欲答言,灵姑在侧,因自己误杀人师,已铸大错,心中惶恐,惭愧万分;又见那少女看年纪只有十三四岁,却生得那么明艳绝尘,秀骨珊珊,由不得动人怜爱;也看出冷青虹好似碍于新交,不知众人允否相助,未便轻诺之状。急于挽盖前失,也没回看石玉珠神色,骤然脱口应道:“妹子等奉家师之命,下山积修外功,本以崇善诛邪是任。这位道友的仇敌既是异派妖邪,义不容辞,只要能够勉效微力,有何不可?”

冷青虹原听说众人只抽一日闲空陪了石玉珠同来,前途尚有不少事要去做;又是初交,除石玉珠一人外,余者多存疑忌。这次师父兵解,因是定数,适才灵姑如不心存疑忌,未始不可人定胜天,免却这场大劫。少女偏又看重的是她,余者俱是附庸。知灵姑与石玉珠至好,好在师父已然兵解,元神远走,禁制皆除,可以畅言无忌。先想和石玉珠以目示意,如若点头,再托其转烦众人,谁知石玉珠目注别处,竟如未觉。料知事有碍难,正在心里着忙,不知用甚言语回复,试探众人口气,忽听灵姑脱口应诺;加上裘元、南绮又都气盛好事,灵姑话完,立即随声附和,俱愿到时应约。石玉珠交情在先,双方还是由她引见,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众人俱允,虞舜华也无话说,就此定局。

这一来,冷青虹和那少女都欣喜非常,桑桓也把忿容敛去,化敌为友。三人先向众称谢了几句。冷青虹随又说道:“妹子适才并非藏头露尾,内中实有难言之隐。所幸石道友定已先知苦衷,想能鉴谅。现时劫报均完,冤仇已解,无须再有禁忌。但说来话长,且请诸位道友仍回含青阁内,容妹子一述经过,便知妹于情非得已了。”说时,众人早把飞剑、法宝收去,刚随三人飞落台上。南绮忽想起阿莽自随冷、桑二人同去,一直不曾再见,落地便问人在何处。桑桓答道:“家师春蚕自缚,如非狄道友相助,另换一位,也许结局更恶都说不定,狄道友基禀至厚,终属凡人,一无法力,本不会受甚伤害。只因临事胆小一些,未能尽信我所说的话,欲以灵符护身,略受了一点小困。我出来时已给他服了一粒丹药,扶向榻上,卧倒养神。因恐万一受伤,愧对诸位道友,被困时我以全力救他出险,人并未伤。服了此丹,于他也不无小补呢。”南绮等才放了心。

冷青虹早抢向前去,略一施为,全阁便复原状,迥不似先前倒转禁制那样难法。晃眼之间,一座神仙楼阁重又现将出来。除左侧玉石阑干,因灵姑追敌匆忙,剑芒扫着一点,裂断了一截外,余者俱是好好的,碧海青天,琼楼玉字,无边仙景依然如故,直看不出一点别的痕迹。桑桓揖客人门,仍到先前室内。冷青虹重整酒果,请客人座,先带少女一一引见通名,然后追述前事。

原来桑仙姥的祖父桓雍,乃甫宋名武家周侗晚年最心爱的未传弟子。幼年从师学练周家独门内功,本打终身不娶的主意,无如家运不旺,到了中年忽遭瘟疫之灾,桓氏全家老少二十余口丧亡殆尽。只有桓雍和他六十多岁的老父,因闻岳飞被奸臣秦桧陷害下在狱内,由琼州故乡赶往营救探看,未遭波及;桓母也被邻县娘家弟侄接去游玩,幸免于难。权好当道,受了金人贿赂,窥知高宗尽管迫于大义,表面上日盼徽、钦还朝,实则事与心违,并非所愿,已然用十二道金牌将岳飞矫旨召回,立意置之于死,如何容人解救桓父之去,只是激于义侠悲愤,打算到后见机行事,好便好,不好便令儿子拼着性命不要,前去劫牢救人。休说奸贼防卫严密,无从下手,即或可行,岳飞孤忠纯臣,也决不肯。何况得信已晚,等他父子星夜赶到,岳飞已被秦贼用“莫须有”三字罗织成了千古无对之奇冤了。

桓雍先还有附带刺杀秦贼的心意,不料老父闻得凶信,一恸几绝,就此吐血病倒。

桓雍好容易将老父的病医治半痊,突又闻说故乡疫疠盛行,猖獗异常。来时因莫测此行安危,惟恐走漏风声,异日行刺事成连累家人,只说去武夷山中访友,又未明言去处,音信难通。既关念老母全家安危,又见奸贼警戒森严,养着不少有本领的鹰大,岳飞遇难以后,好些孤忠激烈之士为想刺杀奸贼,事均未成,反都白白送了性命。自己还有一位老病之父同行,万难兼顾,不由气馁下来,向父婉劝说:“奸贼气焰正盛,难于下手,不如先回家乡,等事稍冷,儿子独身前来,再取奸贼狗命,免有顾忌,临机心乱,反倒债事。”桓父还骂他儿子胆小,没有忠义之心:桓雍再三劝说,期以一年誓必杀贼,方始勉强应诺,担惊害怕地起身。

二人脚刚踏进邑境,便闻十室九空、白骨蔽野之讯。再一打听,家中哪还有甚活口,悲恸自不必说。疫势虽消,余氛未尽,不敢遽然回家,只得先往邻县戚家暂避,直到冬寒疫尽,方始还乡,料理完了葬礼。遭此惨祸,触目伤心,都不愿再在原居地居住。便把家产变卖,迁往武夷山水胜处,辟建田宅,重又立起家业。

桓氏自汉以来,族户本就不繁,而桓雍这一支更是累世单传。到他这一辈忽然人丁大旺,不料又会被一场瘟疫葬送殆尽,眼看血食将斩,如何不急,桓父家宅一定,便对桓雍责以大义,说:“起初你为学武,不娶妻室,已非人子之道。只因当时你兄弟有好几个,子侄众多,你又立志甚坚,因此我未加拦阻。如今天降大祸,你如坚持成见,桓氏宗嗣由此而斩,不孝之罪便上通于天了。”桓雍本孝,见衰年父母沉痛告诫,声泪俱下,自然不敢违抗。当年娶了一房妻室,也是一个名武家的女儿,貌甚丑陋,是个三十二岁的老姑娘。第二年,两老相继病死。桓雍秉着遗命,两次行刺秦桧,均未得手,末一次还差点把命送掉。后来秦桧也伏了冥诛。

桓妻过门十年,不曾生育,忽然一产双胎,生下一男一女。桓家隐居之地,名叫古桑原。起初为避奸贼耳目和一班江湖朋友,见所居四外俱是野生的古老桑树,便借桑为姓,隐姓埋名,已有多年,暮年得子,加以这一对子女都是生来力大,资禀极好,自是钟爱非常。只是美中不足,乃女生相奇丑,更甚乃母,人却聪明异常,知识更开得早,年才十岁,每遇春花秋月,良夕佳晨,便多感触。

桓家屋后危崖腰上生着一株奇怪桑树,粗仅合抱,枝叶极繁,生得苍干铁皮,坚硬非常,用石块叩上去,嗡嗡作金铁声。老于-拗,蟠曲飞舞,矫若虬龙。春、夏、秋三季碧云如盖,荫被数亩,高高悬在桓家屋宇之上,将日光遮住,清荫下被,平添了许多幽致,家人都爱惜它。桓雍夫妻都是武家能手,子女幼承家学,小小年纪,便练就一身本领。那危崖虽极陡峻,上落之处颇多,恰是练习攀援纵跃的好所在。桑女夏日尤其喜欢扒在桑树枝上迎风纳凉。桓氏夫妻先还喝禁,以防失足受伤。嗣见子女生来身轻骨健,十余丈高处坠如飞鸟;又见扒坐之处,虬枝盘错,层层相间,失足也不易下坠,也就听之。

这年春天,桑女又往树上凭临远眺,偶见空中鸿雁,自伤貌丑命薄,忽起遐思,一时情动神慵,抱着树干沉沉睡去。醒来神思迷惘,恍若有遇,身却舒畅非常。渐渐尝着甜头,成了习惯,不知怎的,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桓氏夫妻见女儿近半年来神情颠倒,每日守在崖树之上,也不再和乃兄同玩,回到家里便默坐无言,若有所失。面色目光又极好,不像有病之相。可是周身老像裹着一层青气,肚子也逐渐长大,情知有异。因她年只十一岁,隐居山僻之区,四无邻里,父母胞兄外,只有几名年老佃工。细查行止,除爱在树上玩是她从小积习,永不往远处游玩,别无可疑之状。起初虽然发愁,并没想到别的。又过两月,见她身上青气越来越显,肚子也大得和怀胎妇人相似,才越发着急起来。

桓妻背人验过女儿童贞未失,故未想到怀胎上去,当是得甚奇病,连由山外延了医生诊治,均说是喜脉,人并无病。桓氏夫妻自然不信,又带她到福州寻一名医诊治。刚走到中午,还未出山,女儿忽然失踪。正在着急寻找,家人赶来报说,女儿已然逃回,现在桑树上面。赶回一看,果然。似这样连带出山几次,均被中途逃回。间她何故,只说舍不得家,本又无病,不愿远游。桓氏夫妻又极钟爱子女,不舍强迫。情知中了邪祟,必与屋后老桑有关。可是女儿爱那桑树如性命,刚有砍伐之意,便被觉察,立即哭闹不休,自绝饮食,欲以死殉,哪里还敢动那老桑一枝一叶。万般无奈,只得又往山外延请名医。中途遇见一个年老道婆,自说能医奇疾。桓雍是老江湖,极有眼力,看出道婆不似常流,便求救治,恭恭敬敬延到家中。

道婆只朝老桑树上仰望了望,便令屏退从人,悄告桓氏夫妻说:“令媛已与神木元灵相感,身怀奇孕,须怀三年零七个月始能生产。所产子女乃先天乙木精英所萃,生具异禀仙根,落地便有一层青霞护体,水火刀斧所不能伤,稍遇机缘,立致仙业。只见那古桑逐渐枯萎,便是临盆将近。只是生时极为艰难,令媛难免凶险。我如能来,自可无事,否则便须预为之备。现留灵符一道。灵药两丸,一为神婴御劫之用,一为产妇催产保安之用。月份一满,只看日里桑树一死,到了子夜,如见风雷大起,正南方有火云飞来,便该降生。贤夫妇速将灵符向空掷去,自生妙用;那药也速给产妇服下,自可无事。

只是降生日期不定,也许还会延后几天,所以由那日起,每夜均须由亥正守过丑初才可安歇。山中雷雨无常,最怕适逢其会。符只一张,先期误用和到时遗忘,都是一样债事。

只要把此关过去,母子平安脱难,神婴成长,合宅飞升虽不敢必,全家半仙之望,数十年后总可如愿相偿了。神婴关系君家仙福至大,不可轻视。此时令媛最好听其自然,不去管她,免生枝节,反而不美。”

桓氏夫妻再三叩问姓名法号,道婆只不肯说。又拜请她到时相救,答说:“贫道意欲玉成其事,无如机缘不巧,我尚有一个约会也应在三年以后,到时能否前来,尚难定准,但可分身,必定赶来。最好仍作我不能来的打算,依照前言行事。还有令媛所生神婴,易启妖邪觊觎,我去以后,直到降生十年以内,切忌张扬,事越隐秘越好。对佃佣们只说冒犯山神,得了腹蛊,已然托人寻药,到时自愈,不许传说。生产前三日,更不可令其出山,以防泄漏,惹出乱子,无人解救。只要婴儿长到十岁,即使我三年后有了变故不能前来,无人传授,他自己也必能参悟,勉力前修。那与生俱来的乙木具气也目凝烁,足刁仗以防身,寻常妖邪水火刀剑已不能伤。除防他出走外,决无妨害。好自珍重,行再相见。”说罢,满室金光,不知去向。

桓氏夫妻知遇仙人,又惊又喜,随即依言行事。先还恐怕女儿肚子与日俱长,年岁身子大小,支持不住。嗣见七个月份过去,便不再长大,那精神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健实,只是相貌神情愈发丑怪,周身俱有青气隐隐透出。穿着衣服还不怎显,衣服一脱,远看直似一幢青霞裹着一个小人影子,连面目都几难分辨。头脸因是无法遮蔽,更青森森地怕人。想起老道婆所说妖邪觊觎之言,着实担了些心。

总算散仙队里该当出这么一个奇特人物,桓家所居既极僻险,向无人迹;桓雍隐居时又留了一番心,诸事缜秘。所雇佃佣大都是家乡年老旧人,共总四人,倒有三个是孤老。只有一个壮汉,已于前数年为他娶了妻室,移来山中同住。风景既好,出产又多,百物皆经预储,轻易无须出山,待遇更优,情如家人。略为编些话一叮嘱,全都守口如瓶,就是偶然因事出山,也无人肯向外泄露。桓女除食宿外,每日只在古桑之上起坐盘桓,傍晚方归,永不离开,也不大说话。枝繁叶密,隐身其内,不近前细看,直看不出树上藏有一人。

光阴易过,居然平平安安地过了三年多。桓氏夫妻算计女儿产期将近,起初没有留意,不知女儿感孕日期。桓妻背人盘问了好些次,好说歹说,只不答言。老道婆一去更不再来,惟恐延误时机,只得日常格外小心,看那古桑黄落也未。

这日桓雍起来得特早,因是隆冬夜长,天还未亮。照例桓女不论冬夏,总是日将出时,才往桑树上去,从没在天未亮前去过。桓雍见天还早,虽是岁暮严寒,百卉凋零之际,那桑树依旧绿油油一片葱宠。老道婆又说桑叶在日里黄落,女儿分娩应在树枯以后,这几日桑树愈加繁茂,想必时还未到。又因女儿近日尽管神采鲜莹,但是睡眠极少,饮食也愈稀微,一听后室没有声息,当她睡熟,未做理会。

桓子名叫超群,人极好强向上,每日都在天未明前,一人去到屋外广场上,独自勤练家传武艺,盛暑奇寒,永无间断,全家以他起身最早。近以乃妹将产灵婴,也是时刻都在留神。桓雍起时,他刚刚穿衣走出,待不一会,忽然跑进,急喊:“爹爹,快看妹妹。”桓雍忙往后室一探头,女儿已然不在。山中狼多,门字封闭甚固,桓子出时门并未开,也无声息,竟不知怎样走出去的。桓妻也是闻声惊醒,老少三人连话都顾不得说,匆匆披上棉衣,相继赶往屋后。外面正下着大雪,雪花飞舞,晓色朦胧中,遥见后崖老桑上有一幢青气,忽上忽下纵落如飞,隐隐闻得女儿哭诉争论之声。桓女生赋异禀,幼承家学,虽然八九岁上已能援着十几丈高的崖树轻轻下落,似这样平地飞身一纵十余丈,却是从未见过。因那老桑繁茂如初,挺立风雪之中一丝不动,也无异状,才略放心,只不知女儿何故如此。正待近前询问,桓女回顾父母兄长赶来,忽然住口,纵向桑树枝上坐定,一任呼唤不再下来。桓子援向树上盘问,只不说话。桓氏夫妻又上树去,屡问不答。嗣以孝道再三劝说,桓女倏地暴怒,朝当中树干乱抓乱咬,桓氏夫妻因见她连日神情有异,疑是疯狂,便硬抱她下来。桓女竟不似往日倔强,一抱立即相随同下。

到家以后,父母兄长屡次盘问,她只口角微动,苦笑了笑,两眼青莹莹落下两滴眼泪,仍和哑子一般,默无一言。尤怪的是,由当日起,便在家中兀坐,也没有再往桑树上去。家人因其反常,防有他变,日夜轮流陪守。直到过年初春,均未有事,老桑也未黄落。桓女饮食也越来越少。身边藏有一个桑瘦挖制的木瓶,每日除却在室静坐外,便将那瓶取出展玩,人要索观却是坚持不与,也不知她何处得来。

桓雍算计早过了道姑所说时限,心正愁急。这日早饭后,桓女忽向父母兄长一一跪拜。然后跪在父母面前,含泪开口道:“女儿不孝,遭此孽缘,父母恩深,不加罪责,反倒费尽心力,百计调治。尤其这三四年中,使父母兄长日夜焦愁。近半年来我守仙诫,恐泄天机,状如聋哑,更累父母忧急。负罪如山,心如刀割。女儿早该分娩,因是不舍慈亲,意欲少作团聚,才多延了三个月份。如今腹内灵胎已早成熟,不能再延。此子因差一劫,落生乃是女体。女儿为了成全灵婴,使其五百年后遇劫能够避免,血体全都耗尽,生后七日命必不保。所幸生前根骨不差,又得了灵木精气,虽只三年修炼之功,居然悟彻玄机,本身血髓虽桔,元神却极坚凝。此去投生,转劫重修,便可成就仙业;比起暂兔一死,得享修龄,迟早乘化归尽实强得多。

“那年来的道婆,乃戊土之精转世,修成仙体,她与婴儿是天生克星,前此之来,是想借救女儿为由,残害婴儿,遂她私愿,实非好意。去冬她如到此,女儿或可暂免,婴儿之命必不能保。也因宿孽尚重,前年去年正当她应劫之时,去冬未来,谅已应了劫数,婴儿能得成长,总算天幸。不过她说的话有好些却是真的。崖腰神木应三场大劫,头一劫乃是乾天丙火。这时婴儿初出母胎,灵元未固,本身乙木精气也未凝炼,本来最难抵御。但是对头除报仇外,尚还存有自利之心,并不想将婴儿当时化成灰烬。她惟恐到时不能赶来,所留灵符具有五行生克之妙。一经如法施为,先化为一片玄色光华,与侵害婴儿的丙火会合。然后化生出戊土的威力,变作一幢白光黄气,飞回来,将婴儿全身裹住。由此乙木之精便为戊土庚金所制,再也不得成长。可是终年身有青黄光烟围绕,水火刀兵仍是不能伤害。在她以为女儿仗她活命,全家感激信服,必能好好保持,等她十四年后转劫脱难,再借引度成道为名,将婴儿骗去,称她多年妄想,所以尽管利令智昏,没有便下毒手。却没料到灵木转劫托生,虽比她晚了二三百年,根基造诣却比她强得多;尤其得天独厚,未转世前早已通灵变化,附在古桑之上,千百年来刻意韬光隐晦。

女儿感孕不久,便能灵感相通,对她阴谋诡计已有破法,即使到期赶来,也难如愿,何况不来。此时不但不能伤害,反可借她那道灵符来御天劫,使与乾天丙火同归于尽,真乃快事。

“至于如何应付,女儿早已在暗中有了准备。事情就应在今宵,交申以后桑叶便会黄落。请父母到时一任女儿行事,万不可惊慌拦阻。否则白受一场虚惊,累及他人,干事仍然无补,甚或女儿元神也为天火所伤,投生不得,就后悔无及了。起初父母只因不知底细,日夜忧急,现已明说,务求释念宽怀。门前不远打稻场上有一株小桑树,到了亥正女儿走后,爹爹可拿着灵符,守在离那小桑树十丈远近的石日之中,只等到了子时,雪势忽止,风雷大作,正南方有一团火球飞向小桑树上,待要下落之际,速照对头所说将符掷出。不论形势多么险恶,人绝不会受伤,无须害怕,一过于正,大功便可告成。

那时女儿身在崖腰老桑之上,灵婴也在丙火飞来之际降生,事完自会下来。此后女儿尚有六七天的活命,未死以前人还是好好的。女儿感激父母深恩,无以为报,怀中木瘦瓶内贮有少许灵木仙乳,服后可以长生健体。婴儿本是灵木化生,从小即能自修。至于她肯不肯引度父母兄长,须看各人缘法,尚不能定。瓶中仙乳乃腹中灵婴的精气所聚,长日聚敛,费了不少心力,仅得少许,所以还想多积一些,以增灵效。虽然此事不是婴儿所愿,无如她元胎已早成长,除元神尚寄树上外,所有乙木精气为护元胎,全附在女儿身上,又是由渐而进,徐徐诛求,无力见拒。女儿一死,甚事从缓,第一先将此瓶取出,赶出院去,面对东方,分服下去,再把女儿平葬,用坛装好,埋在崖腰老桑之下。服时越快越好,免被婴儿看见生心,或是抢夺了去。还有对头本心想救女儿,所赠灵药至少也能保得十年寿命。因觉人生终有一死,女儿又急于转劫,正好转赠哥哥服食。即使无甚遇合,此丹功能起死回生,好人服了永享修龄,总可如愿了。”

桓女终日沉默已有三年,桓氏夫妻父子三人忽听她侃侃而谈,言语真挚,至情流露,始而相顾错愕。及至听明言中之意,才知她到了时限,产后即死,不禁满腹悲酸,又怜又爱。几次想要劝说,不令即死,拟以道婆所赠灵丹和木瘿瓶中灵乳续命,俱被摇手拦阻。话才说完,桓妻早忍不住一把搂住悲哭起来。桓女恐父母伤心,再三劝慰譬解。桓雍自能权衡轻重,知道无法拦阻,逆她反而不好,便一面劝住妻子,一面想赶向崖后看那老桑黄落也未。桓女凄然道:“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一切皆有成竹。外面风雪严寒,事应子夜,桑叶黄落不过一个先兆,既已知道,不必再出去受冻了。”桓氏夫妻闻言,自是不免伤感。桓女一再婉言解劝,知是定数,也就罢了。

桓子出外连看了三次,果然那株青枝绿叶的老桑,始而树叶发黄,渐渐变为枯干,忽然一阵风过,残叶全都凋零,纷落如雨,只剩老干搓讶,挺立雪风之中,飒飒有声,了无生气。雪仍下个不住。因时愈近,桓女虽说家中无须准备,桓妻终不放心,一切仍按寻常生产布置停当。桓女依在父母膝前,寸步不离。只桓子一人不时出外探看。

那打稻场就在桓家右侧,斜对着崖上老桑树。有一石臼,高约三尺,上面搭有木架,中悬石杵,以备音稻之用。田事已毕,一片平地,空无一物,相隔左近几处桑林均远。

这时雪已积厚尺许,桓子为那石臼要备藏人之用,曾去打扫积雪,仔细查看,并无小桑生出。及至桑叶黄落不久,忽有一株极细桑苗破雪而出,便归告乃妹。桓女坚嘱此时不可再往探视,到了傍晚自能长大,并令佃佣人等各自在屋中,不要出来,以免大惊小怪。

入夜,桓子偷往探视,日间那棵小桑苗粗已半尺,枝叶纷披,亭亭若盖了。桓女闻言,喜道:“想不到神木精华已尽,犹有如此神通。今晚只要能照我所说行事,不生出别的枝节,决可无碍了。”

挨到亥初,桓雍惟恐误了时机,坚持先往,老早便饮了点酒御寒壮胆,带上老道婆所给灵符,去往稻场石臼之中埋伏等候。桓妻、桓子也要随去,桓女再三拦阻,才行作罢。桓女又对桓子道:“我家世代单传,爹爹只生哥哥一人。婴儿因是神木附体,生有灵慧,只记我一人恩义,对父母兄长推爱无多。木瘦瓶中灵乳是她元精,最为珍惜,被我强行取来孝敬父母,求一高寿。此事要迟婴儿多年功果,大非所喜,她虽不致因此怀恨,心终难免介介。起初我原说是为她吃苦送命,陆续勒索了来。服时不被发觉最妙,如被发觉,大来如见词色怨望,或是露出口风,可对此女开导,说我因报亲恩才有此举,全是我的主意,与父母无关;并将今晚全家为她如何出力御劫加以粉饰,时常提说。此十年中相待更要从厚,不论她行径如何,不可以加以斥责。只要她有了感恩之意,不但全家得福,将来子孙中必有一二人受她接引,岂非佳事?”桓子一一应了。

桓女重又拜别母兄,又去稻场上向桓雍道:“女儿本拟走后才请爹爹出来,爹爹偏是小心过度,白受了多时寒冷。现在时已将至,分娩之后便许不能说话,诸望宽怀,依照前言行事,勿以为念,女儿去了。”说罢,拜了几拜,纵身一跃,满身青雾环绕。那小桑树上也冒起一股青气,簇拥着桓女,直往崖腰老桑之上飞去。桓雍知在紧急之际,不顾悲伤,藏身石臼之中,留心守候。雪仍未住,一片迷茫,除影绰绰看见前面小桑树上不时发出一点青色烟光外,什么也看不见。等了片刻,没甚动静。方愁雪大迷目,如丙火飞来,一个疏忽没有看出,便要误事,忽然狂风四起,声如潮涌,随即雷声大作。

隆冬大雪,天气突发巨雷,自然骇人。桓雍不敢怠慢,一面暗运气功抵御严寒,以免手足冻僵,不便施为;一面持着灵符,全神贯注前面,准备应变。

一会风雪渐住,那雷火电光却在稻场上盘旋不已。倏地一个震天价大霹雳朝小桑树打下来,电光照处,眼看打中,树上忽冒起一幢青色烟光,竟将雷火冲荡开去,随声而灭。那雷一个接着一个,只离树梢三五丈,便被青烟冲散,始终未被打中。似这样约有盏茶光景,雷火持久无功,似已暴怒,先是盘空蓄势,轰轰连响了一阵。猛然电光雪亮,连闪两闪,嚓的一声爆响,七八团拷栳大的雷火夹着万道金蛇,由四外集拢,齐往中心打将下来。桓雍生平从未见过这么声势猛烈的巨雷,虽有一身好功夫,也被震得魄悸魂惊,耳鸣目眩。同时那雷火势雄厚,虽被树上烟光阻住不能下击,并不似前此一冲即散,依旧停在空中上下盘舞,互相磨荡滚转,发为怒啸。

桓雍藏处离树不过十丈,大有当头下击之势,越显可畏。算计时辰已至,丙火未来,雷已如此厉害,不禁惊惧忧惶。猛一抬头,瞥见正南方暗云中似有极红亮火星出没,不禁心中一动。晃眼之间,那团火光已由小而大,由远而近,穿云而来。来势之神速,无与伦比,乍看还在天边,不等看清,便已飞近。到了面前,变成百丈火云,直朝小桑树上罩去。幸是桓雍胸有成竹,时刻都在提防,动作也是极快,心随手动,火云还未罩向树上,手中灵符己是向外掷去。只见立即化为一团玄色光华,捷如影响,直向对面火云飞去,火云一到,空中迅雷恰也突然爆发,打将下来,于是三面相撞,迎个正着。只听轰隆之声,宛如天鸣地叱,山崩岳坠。雷声响过,火云玄光融成一体,闪了两闪,化成一幢白光黄气,正要往小桑树上罩下。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丙火、癸水相克相生,云光闪烁之际,那株小桑树突往地下缩沉下去。同时由崖腰老桑之上,流星赶月般接连飞射下三点拳大青光,直投白光黄气之中,叭叭叭三声极清脆的爆音过处,全部消灭,化为乌有。

桓雍料知大功告成,忙由石臼中纵出,路遇其妻其子,便同往屋后赶去。刚到崖腰老桑之下,便听儿啼之声宛如松涛,即清且洪,不禁悲喜交集。桓妻连忙飞援上崖,到了上面一看,桓女坐在密枝上面,怀中抱着一个相貌奇特的怪女婴。上衣撕破半边,右肋骨裂开半尺来长一条口子,并未流血,正用手捏拢伤口。好似精力已竭,面如金纸,累得直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桓妻见她疲乏已极,又见肋下裂口,只当御劫时受了重伤,又疼又爱。顾不得细看婴儿,忙喊丈夫、儿子取来布帛,将女儿母子裹定,缓缓缒下,双手捧起,赶回家去。

桓雍见女儿身上青气已然散尽,和寻常人一样。所生女婴却是青气由皮肉里往外透出,隐泛青霞,宛如云蒸雾绕,十分浓密,不近前谛视,几连眉目五官都难分辨。那相貌更是丑得异乎寻常,比起乃母还要难看十倍。身材是又瘦又小,通体作青蓝色,满身满脸都是老树皮一般的大小皱纹瘦块,通体没几片平整之处。阔鼻如箕,上有五孔。眉耳都如桑叶,纹络显然。嘴如卧蚕,独作灰白色。额生三只圆眼,大如蚕豆,初生不久尚还闭着,微一睁开,便有三点蓝色晶光远射数尺。从前额直到脑后满是绿毛蓬松,尤怪的是下半身奇长,几及全身十之七八,穿着一件形似披肩的短衣和一条短围裙,看去青茸茸又滑又细,非丝非帛,不知何物所制。像是新穿上的,平日也没见女儿做过。明知怪异,但也无法。

桓雍因见爱女疲敝,欲令其妻将婴儿抱过。婴儿偏恋在母亲怀里,死不离开,力大异常,桓妻竟强她不过。且喜女儿胁下伤口业已合拢,只剩一点痕印。忙又把备就的汤粥与女儿服用,桓女只把头摇了一摇。夫妻二人想不出主意,只得任其安卧养神。守到次早,桓女方始睁开双目看了看婴儿,喊声爹娘。

桓女事前早把应说的话说完,曾嘱父母兄长在她分娩以后,当着婴儿不可多言。桓妻终究是妇人之见,心疼女儿,想起爱女吃苦短命,都是桑树作怪,婴儿相貌又那么丑怪,老大不快,尽管桓雍在侧示意拦阻,仍是絮聒不休。先间桓女身体如何,并劝吃点饮食和产后应用的汤药。婴儿只睁着精光四射的三只眼,依在产母怀中注视静听,并无异状。

后来桓妻因女儿说精血已尽,不是药石所能奏功,不肯服药饮食;又听说婴儿是裂胁而出,未经产门,不知彼时女儿受了多少苦难:忍不住发话道:“你说那老道婆是土精,又是你的对头。照你爹昨夜所遇情景,没她那道灵符,且敌不住那天雷天火呢。你如今精血已枯,只有七天寿命,就生下这么一个报娘女,不知所为何来?老道婆说她给那丹药能够救你,为什么偏不肯吃呢?”说时恰值桓雍父子在外屋用饭,没在室内。婴儿忽然满面怒容,目闪凶光,不住口发出怒声。吃桓女一把抱紧,附耳急语,急切间未被挣脱。桓妻因她长相奇丑,怪眼时常放光,一个初生女婴,并未放在心上。

桓女产后力薄气弱,专一压制劝慰婴儿,不暇再顾别的。直到桓妻把话说完,看出情形有异,婴儿也已宁静,不再暴躁。桓女连急带累,已是面无人色,喘息不止。直到父兄饭后入室,方才把气缓过来,朝乃母看了一眼,凄然说道:“女儿早已说过,一人得道,九祖升天,女儿今生虽然受苦短命,转世却有成仙之望。女儿与神木乃是患难夫妻,理应同仇敌忾,他仇即我仇。休说此番遇合是福而不是祸,即使那丹药能够起死回生,女儿怎肯领受对头的好意?何况还不能呢。她那丹药已被女儿毁弃,不相干的闲话提它则甚?神婴躁性未退,照此情形,女儿怎放心去呢?”桓妻还要说时,桓雍已听出女儿语藏深意,忙暗扯了她衣服一下,接口埋怨她道:“那丹药已然毁掉,此是定数,提它有甚用处?你快吃饭去吧。”桓妻这才警觉说走了嘴,恐于女儿有碍,不敢再说,强忍悲愤走了出去。

婴儿除生母外,谁抱也不肯。桓妻走后,桓女附耳悄悄说了几句,她忽然径向桓子扑去。桓子早受乃妹指教,忙即接抱过来。因知婴儿生具神力,抱时暗运内功微试了试,竟如无觉,好生骇异,一面含笑抚弄,一面问妹子:“神婴可要吃点什么东西?”桓女道:“她只饮点雪水,连人乳都不用。我也无乳给她吃。不知怎的,适才闻得外面饭香,她和我说想吃一些,偏又和娘不甚投缘。我说这里的田是爹爹和你率人种的,她才答应吃饭。本来不想叫她吃烟火食,一则她性倔强,再三索讨,没有不依;二则我想让你们甥舅亲热,才行答应,她暂时还不愿到外间去,可请爹爹把饭粥各盛些来,你自端去喂她吃,只不令她动荤好了。”说时,桓雍已随桓妻走出,闻声端了饭粥走进。桓女见饭上面夹有素菜,想要拦阻,婴儿己食指大动,馋涎欲滴,口中哇哇乱叫,不让再往外端。

桓女知拦不住,只得听之。婴儿吃得香甜已极,几口便把大半碗饭粥连菜一齐吃完,意犹未足。未了仍由桓女朝她怒叫了好几声才罢。

婴儿聪明异常,当日随着桓氏父子问答,便学会了好些人话,随声即会,一会便能记住应用。只和产母应对仍是原来互相吼叫,声音也颇好听,听不出说的甚话。除和桓子比较亲密,桓父也甘受抚弄,有问必答外,余人都还平常,只是见桓妻不得。桓女为此,时与互叫争辩。次日起,虽不见即怒视,终非所喜,桓妻口里不说,心里对婴儿极为厌憎,又因女儿死期日近,追原祸始,想起伤心,越发看都懒得看她。桓女见状忧急,当着婴儿不便明说,只管时常暗中示意,终难减老母悲愤的成见。婴儿到第三天便能下地行走纵跃。桓女见父兄因婴儿灵慧绝伦,颇为喜爱,婴儿对于外祖舅父也渐亲热,以为可以无事,才略放了点心。自知体气日益衰微,不久人世,老想把婴儿支开,向父母重新叮嘱,婴儿偏只守在房中,寸步不离。

一晃过了五天,桓女自知只有一二日寿命了,不能再延下去,方向婴儿哭诉,力说:

“为娘身受父母养育深恩,丝毫未报;便于你也将有十余年抚养之德。为娘父母家人以后不问待你好坏,均须看我份上,不可丝毫嫌怨。”说完,先要婴儿立誓。然后说要背了她与父母诀别。婴儿被她絮聒不过。应是应了,只嘱咐其母不可做出与她不利之事。

桓女自然一口应诺,这才由桓子将婴儿抱出屋去。

婴儿一走,桓女含泪埋怨母亲说:“神木借体,自孕灵胎,与寻常母女不同,女儿虽然今生葬送,他生却是受益无穷。她与我本来无甚情义,那老道婆是她宿命克星,深仇大敌,母亲那日不该走嘴,对她神情又极厌恶。恶因一种,将来难免后患,实是悬心。

尚幸爹爹见机,相助用话遮盖,否则当时便许生出事来,此女生具灵异,休看初生乳婴,翻起脸来,全家合力皆非敌手。那木瘦瓶中所贮灵乳乃她先天所生元精,多服一点,便有若干灵效。本该早奉父母服食,因女儿本身还有少许,现藏口内,连日仗它苟延残喘,欲等去时全数奉上。连日查看此女灵慧无比,因看出女儿体气太弱,已疑心前次向她勒索盗取的丹液不曾全服,一连盘问过几次。女儿至迟后日必去,一个措手不及被她觉察,不是当时夺去,也必因此结嫌。虽对哥哥说过有了防备的话,想来想去,与其有了嫌怨再行设法劝解,终不如无事的好,为此借着诀别将她支走,豁出糟蹋一滴,请父母今日便即服用,以免夜长梦多,又生变故。”

桓女说罢,自将胸衣解开。桓女本瘦,生育之后益发成了皮包骨头,又瘦又干。桓妻见了,自是心酸。方问木瓶藏在哪里,桓女低声答道:“本来藏在胸前肉皮之下,女儿死时自会现出,日前因见婴儿机警,镇日在怀抱之中,恐被看破,乘她初生正在养神,双目未开之际,偷偷塞向胁下创口之内。那地方乃婴儿产生之处,不比胸前原是贮藏克敌宝物的所在,曾练仙法,可以收合由心,为此还多受了一点苦痛。但是隐秘异常,婴儿万想不到。这乙木灵乳见了大风即化乌有,五行均不能沾。虽它有本身桑瘦制的木瓶可以封存,不致见风透气,瓶外仍须时常温暖,又不能用火烘它,除借人体温别无他法。

否则她已有点生疑,如何还肯离开一步?不过那木瘦瓶,女儿骗她已在抵御天灾时连同法宝一齐消灭,所以服了灵乳以后,务须缜密收藏。此瓶虽是木质,火不能化,寻常五金所不能折。再者还有明目灵效,哪怕多年替目,只须将瓶盛了泉水,洗几次立可重明,毁了也是可惜,最好装一瓦坛,觅一僻远之处埋入地底,等他年婴儿成长仙去,再行掘出,永为传家之宝,济世救人。只要她在日,却不可使她看见。”

桓女说时,上衣已全脱去,边说边将手指向胁下连划。产儿创口本早合拢,只剩下一条半尺来长的红印。桓女划了十几下,倏地咬牙皱眉,手指往缝痕中硬插下去。桓氏夫妻看她痛苦,方要拦阻,只听嘤咛一声哀呻,一个两寸来长、寸许粗细的木瘦瓶已应手而出。桓女颤巍巍递给母亲,神情好似痛楚已极。紧跟着前胸挺了两挺,当中胸皮忽然由凹而凸,迸落下一粒形似桑椹之物。桓女一手接住,用掌心握向创口之上,往上搓揉了几下,创口重又合上,点血均未流出。

桓女事完,喘息着将瓶要过,对父母道:“瓶中灵乳共有九滴,一滴可延一甲子的寿命。乘女儿在世时看着服了,不过是有一人多服一滴。”说罢,便请父母同立面前,将瓶上木塞揭开,瓶口先对着桓雍的嘴,微微一倾。桓雍猛觉一滴甘露洒向口中,顺津而下,当时甘芳满颊,心胸爽朗,神智为之一清。桓妻服了也是如此。似这样轮流了四五次,算是桓雍多服了一滴。服完将瓶交给桓妻收藏,又嘱咐了一番,才把婴儿唤进来。

婴儿虽是灵慧绝伦,毕竟初生数日,稚气犹重。桓子更善于引逗,特意引到田场、草地、菜圃等处,向她一一解说各项用途,故意延挨,所以去了半日,一点未起疑心,如非着人去唤,尚无归意。桓女见她没有盘问,颇自欣慰。桓母乘空,先照女儿之言将木瓶偷偷带出,寻一僻远之处埋好。夫妻二人经过女儿再三譬解,也不再像前些日那么伤心,只把后事从优布置,一切停当,静候数尽。

当晚桓女请父母兄长不要进她屋里,自和婴儿低声密语了一整夜。次早日出,才许家人进去,告知父母,自己正午便要身死,千万不可悲伤,否则无益有害。这些话原说过不只一遍,桓氏夫妻见事已至此,只得依她,一口应了。桓女然后对兄长说:“婴儿是神木寄身,并非真实生女,暂寄居我家十余年便即仙去。只要不触怒她,这居停之德终有以报。父母也许只享高年,哥哥似有夙根。昨与婴儿同出,相处甚好,大出意料,想是有缘。此后务望诸事容让,但能办到,即随所欲。最好拼着这十多年的光阴,日常陪伴她,不要离开,以免走远,与外人相近,生出事来。昨夜我已再三托她对你格外垂青,能如妹子所说,必可得她不少益处。”桓子自然极口应诺。

婴儿明知生母将死,一点没有戚容,只赖在乃母怀里,仰着一张满是皱纹、形如老妪的丑怪嘴脸,嘻嘻直笑。桓子深知此女不好处置,欲乘妹子未死以前和她亲近,便守在旁不时摸弄说笑。婴儿近日益会人语,每当桓子爱她,睁着额上三只精光青荧的怪眼,也是有说有笑,颇为亲近,只是不让他抱。桓子方愁她少时母死,万一死抱不舍,休说妹子遗言不可强制,这等天生神力也无人制得她住。

光阴易过,一晃便到了午时。桓氏夫妻只此一子一女,眼看活生生一个爱女就要死去,任怎强制,心终忍不住悲痛,诚中形外,不觉现在脸上。桓女一眼看出,见时已迫,忙道:“爹娘如不能听信女儿之言,便请出去,只留兄长一人在此,免致两误。”桓氏夫妻总算服了灵乳之后长了好些机智,看出女儿神色凄惶急迫,料知关系重大,互相劝诫,极力强为欢笑,将悲容掩去。桓女见母不舍退出,心终愁虑,惟恐见了自己死后惨状,忍耐不住悲苦,意欲再加力劝,勉强挣扎。无如数运已终,血髓全枯,终于支持不住,只口里高声急叫道:“今日一有哭声,便遗全家后患,千万大意不得。”说到末句,声音越厉。倏地挺身自起,直立榻上,全身用力一挣,嚓的一声响处,头脑爆裂,由顶上箭一般射出一股青气,在室中略一盘旋,穿窗飞去,头壳已然裂成两片,想系修炼功浅,婴儿不曾炼成,血髓已枯,难再生存,精气闷在里头,无法出窍,只得震破天灵脱出投生。去时把点余力全数用上,势子猛急了些,不特五官七窍俱是裂口,全脸皮肉也都成了龟裂,一只眼珠更突出眶外,死状端的怕人。

婴儿本在母怀,原极依恋,及至桓女快死以前,忽向乃母叫了几声,径向桓子扑去。

桓子知时已至,忙即接住。刚抱过手,桓女说完末两句话,便已身死。桓雍父子尚能守着前诫,勉抑悲思,故作无事,桓妻终是女流,如何见得爱女这等惨状。又见婴儿看乃母为她惨死,竟如陌路,毫未动容,越更悲愤,虽未放声大哭,眼泪却点点滴滴流将下来。等桓子想起避讳,将婴儿脸抱向外时,已被她看在眼里,不禁心动了一下。当时无甚异状,也就放开,不以为意。

桓妻经丈夫一再作色示意,才强把眼泪忍住。桓雍知女儿言必非妄,恐生事端,好在棺葬俱早备就,一面劝住妻室,一面忙去唤了人来赶紧成殓,桓女头晚便即沐浴换了新衣,头上裂口虽多,并无血迹,仅略有点淡红水流出。当下由桓妻用热手中轻轻将两眼珠按回眶内,拭了拭脸。不消片刻,装殓停妥,钉好棺木,抬出屋去。崖腰老桑之下,穴已掘好,用长绳吊下棺木,立时埋葬。葬时婴儿却要随往,仍由桓子抱持,在崖下站立。婴儿见众人忙碌上下,似觉有趣,时发丑笑,东张西望,神情并不专注。

那老桑生根在崖腰壁缝之中,因树身越长越粗,年深岁久,崖壁撑裂越大,石土逐渐崩落,树根下面现出一个丈许大小的洞穴。桓女预嘱平葬,不要坟头,埋处须靠石壁。

自己精魂已往投生,这臭皮囊无须珍惜。只那一滴残余的灵乳灵气尚在,异日葬处生一小桑,便是所化。根生尸口之内,万一将来家中有人病危,可背着婴儿将桑掘倒,将主根由尸口中拔出,捣汁敷服,立可起死回

这时刚把土平好,婴儿忽似有甚警觉,想往崖腰上飞去,倏地由桓子手上一跃而起。

任她神木转世,到底初生才只七日,筋骨尚未十分结实,全仗先天,终是稍差,纵没三丈,便已落下来。桓子见状大惊,忙去接时,婴儿已落到地上,二次又复跃起。这次因自地上纵起较易用力,纵得比前稍高丈许,但离树干仍差好多。桓家诸人均知婴儿,她如不吐口求助,最好听其自然,不可助她多事,也就不抱她上去,任其自纵。似此接连三纵,尽管一次比一次高,均未纵到。桓子与她相处不久,不知她生性奇特,无论多么急于要做的事,至多两次没办到,立即弃而不顾,这次还是多的。见她三纵不到便不再纵,口里哼了一声,面现狞恶之容,意似愤恨,恐其发怒,随即抱起抚慰,笑问道:

“上面只是一个土洞,阴湿晦暗,无甚好玩,我同你找地方游玩去好么?”婴儿闻言忽又笑了。桓于因知父母痛女情切,葬后难免悲泣,心念妹子临终之言,恐为婴儿所见,虽想借此引开,因她在愤怒头上,以为未必肯走。不料竞和常婴一样,说好就好,适才狞容全部掩去。于是抱了便走,也不再向崖上回顾。渐渐觉出婴儿天性暴戾,冷酷无情,喜怒无常,记仇之心特重,由此时刻留心。不提。

桓雍夫妻既痛爱女,又觉婴儿乃妖孽托生,照女儿死时情景和一再叮嘱的话,未必是家中之福,这十数年问,全家老幼佣工都须存着戒心。过惯安静闲淡从容岁月,忽然加上好些禁忌拘束,岂不难受?尤其婴儿相貌丑怪,目射凶光,必不安分,初生数日已看出不好对付,大来更不知如何难办。偏又生具神力,烟云护体,刀剑不伤,无法除她,任多大的害也只能忍受。婴儿抱走以后,老夫妻回到家中,越想越愁烦,再忍不住伤心,相对痛哭了一阵,无计可施。最后商量把婴儿另安置在一处,将桓女住的一间后房由前面隔断,用具陈设重新布置,作为婴儿卧室。由后墙开一门户,使其一开头就这样习惯。

虽是一家同住,却分两起出入,以免多生事故,又省他们见了厌烦,山居木料、石头俱都现成,人人都会干,只招呼得一声,佃佣们全都赶来。七手八脚,个把时辰便改建停当。

桓雍本意是女儿既将婴儿交托爱子照看,又是初生乳婴,应与爱子一同起居,不应任其独居一室。桓妻总以为婴儿是个怪物转世,心中疑虑,执意不允。桓雍虽觉不妥,一则强不过老伴,二则又恐婴儿善恶难料,爱子此时与她一同起居,异日如有不合,反倒难于分开。倒不如乘她母亲新死,开始就令独居,可免日后顾虑也好,便即应了。

直到傍晚,桓子才带婴儿回转。回时婴儿已不再要人抱,并还打到好些野味,用些山藤穿扎,和桓子二人由地上拖了回来。见面一问,才知桓子超群不敢把婴儿抱出人远,又想多延一些时候,先在附近山谷中游玩了片时。正恐久了婴儿不耐,忽发现树窟中藏有儿只山鸡,仗着身手灵巧,纵上树去,生擒了一只下来,用身边带子系好,初意不过引逗婴儿多玩一阵。婴儿果然喜欢,先把山鸡捧着玩弄,不知怎的手一松,竟被飞去,婴儿立即暴怒,怪啸一声,纵身一跃三丈多高,一把抓住鸡腿上系的带子,二次擒了下来。好似愤那山鸡不该遁走,到手连看也未看,一阵乱撕乱扯,扯个稀烂,扔到地下。

气犹未出,一眼瞥见旁边矮树上又有几只飞起,跟着追踪过去,又被抓到一只,照样乱扯,扯得毛羽纷飞,鲜血淋漓,方始弃却,兀自恨恨不已。

超群因父母全家俱喜吃山鸡肉,见当地山鸡既多且肥,大雪之后竞出觅食,易于擒捉。又见婴儿居然能手抓飞鸟,毫不费事,甚是惊异,一时不留心,便对她说山鸡如何肥美好吃,可带些回去享受,不要扯得稀烂。婴儿自然信超群之言,相与满山驰逐。超群本是好身手,婴儿纵跃又极轻灵,目光如电,敏锐非常,性情更是残暴,捉时稍不遂意,便即怒啸乱蹦,定要全部搜杀,一只也不肯放逃脱。不久却又生厌,改寻别的野兽晦气。杀机一开,见了生物便想捉了来弄死,只要被发现,极难幸免。这一来,当地山鸡固是遭殃,别的野物也跟着受了扰害“只见青色烟光环绕着一条小人影子,在积雪满布的山谷林树之间往来驰逐,纵跳如飞。所到之处,乌鲁悲鸣,惊飞逃窜,多半仍被赶上,死在利爪之下。超群只想打上几只肥山鸡回去,与父母家人下酒,少解悲思,并使婴儿在外多待些时,没想到她手下这等狠辣。高兴头上,不便拦阻,只得自己住手,由她一人追逐。婴儿直把那条山谷穷搜殆遍,方始兴尽停歇,天也将近黄昏了。超群一检点,她所猎杀的野味沿路都是,雪地上点点滴滴尽是鲜红血迹,再加几个人来也拿不完。

只得寻山藤树干,编成排子,挑了一只肥鹿、四只野兔、二十多只肥山鸡,绑扎到上面,顺雪地拖了回来。

到家时桓雍正在门前迎候,假说婴凡是神仙转世,恐家人读犯,现在后面为她辟了一问静室,以供独居养静之用。每日仍着超群陪伴,只夜里分居。超群会意,婴儿也未置可否。桓雍便命人接过野味,领向后室中去。桓妻还想连饮食也给分开,超群牢记妹子之言,执意不肯。夜里烧些野味,超群与婴儿一同吃了,陪着又玩些时,劝婴儿睡下,才回正屋去睡。

由此超群每日除睡眠外,俱和婴儿在一起,婴儿也离他不得。超群恐将武功抛荒,有时当着婴儿练习。婴儿初见时望着有趣,也跟着习武,任多难的功夫,一学便会。只是无常性,学不多日,便即丢开,反嫌超群练武,撇她一人气闷,时常阻扰。超群无奈,只得改到夜里婴儿睡后独自练习。

半年过去,超群方愁日后练武为难,这日刚吃完晚饭,婴儿便令走出。超群当她想睡,未做理会,不料此后每夜都是如此。这时婴儿已然长有四尺高下,除相貌丑怪,周身青气环绕外,看惯了也与常人无异。只脾气越大越古怪,凡是人世上的服食玩好无一不爱,只要见到,便向超群要。超群也曲意顺着她,悉为办到。两老夫妻心中自是厌恶,幸亏婴儿无论有甚需索,只向超群讨要,永不向别人开口,高兴时见人问话还答一两句,平日多不理睬,因此还能相安。因母死时忘取名字,人见她形如老妪,便叫她桑仙姥。

超群因她一向最爱风晨月夕,照例夜晚总强着自己陪到夜深,才放回屋。连日正是月夜,又是夏秋之交,乡间饭早,晚饭后天还未黑,怎便催睡?又不出外纳凉,独在屋中作甚?不由起了疑心。愉偷掩去,隔门一看,油灯已灭,室中地上不知何时掘了一坑,婴儿赤身立在坑内,下半身不动,头却忽低昂,忽侧忽正,连同双手起落,做出许多样式。那身上原有的青气也随着时收时发,青气中迸射出一片光霞,映得满室均成青色。

光比灯强得多,不似往常只是一幢青雾将人笼住,黑地里便看不清切。婴儿想是知道居室僻在房后,除超群外从无人去,超群已然遣走,照例不会再来,以为无人窥伺。独个儿在里面演了个把时辰,忽然停止,只将身往左侧,双臂也一伸一缩,随着上半身斜探出去,更不再动转。身子烟光全敛,三只怪眼也全闭上,直似入定神气。超群也看不出她这举动是何用意。室中漆黑,月光自来不能照进。等了一会,无甚动静,独自回屋。

次早,超群到后屋一看,昨晚的坑已然不见,地皮仍是好好的,并无发掘之迹,看婴儿神气,似未觉察,便不说破。夜饭后,婴儿催走两次,超群故意延宕试她。婴儿情急,竟现怒容,立逼非走不可。超群料定事非偶然,立意探个水落石出,到外面转了一转,重又掩将回去,伏身室外窥伺。见婴儿举动仍和前一晚差不多,只是式样较多,烟光越盛,未了仍是站在坑中闭目入定。似这样接连窥探了五六夜,才悟出婴儿演的像是树形,一切动作全都摹仿树的姿态。知她自练道法,与人无害,既秘行迹,若每夜如此窥视,早晚难免撞破,反倒不妥,便即中止窥伺。

又过半年,婴儿身上青气竟是由浓而淡,由淡而无,除脸仍青色外,几与常人无异,超群觉着奇怪,夜往窥探,还未走到,老远便见室中青霞一闪一闪。正要掩将过去,室中婴儿已有觉察,青霞遽敛,厉声怒喝:“何人大胆来此?”超群近来已觉出婴儿机智绝伦,任何事都瞒不过,既已被警觉,回去反露痕迹,忙即应声说是当晚无聊,见月色甚好,想来约她一同出去步月。因不知睡未,故此轻轻走来,如若睡了,便不再惊动。

总算初被婴儿发觉,话编得圆,才未十分发作。只厉声喝道:“我这里有事,速去田场相候,不许进来。”

超群自然不敢强,到田场上等有两个时辰,婴儿未至。不便失约,天气又冷,正在心烦,忽听身后“嗤”的一声。回头一看,婴儿正立在一株大树底下,好似窥伺已久。

忙把心神按定,迎上前去,笑问:“仙姥,怎来得这么晚?”婴儿正色答道:“这里的人只你还好。适才你虽到后屋去,因你以前从未这样过,想是出于无心。我以后事情还多,但于你家决无妨害。已过之事不说了。以后我如叫你走开,我不喊时千万不可到后面去。若不听良言,受甚伤害,莫要怨我情薄。须知今晚来的是你,如另换一人,不论有心无心,我都不饶他呢。”超群见婴儿说时声色皆厉,一点不带平日稚气,三只怪眼一齐睁开,精芒远射,威风凛凛,由不得令人望而生畏。知她翻脸不认人,哪里还敢分辩。勉强陪着玩了一会月,各自归卧。

超群以为婴儿天性凉薄,已经触怒,对己不快,日后恐难相处,颇悬着心。次早见面,婴儿仍是好好的,言笑如常,仿佛昨夜之事已然忘却。人心好奇,超群又是饶有胆智的少年,自从昨夜以来,越觉出婴儿神情举动过于诡秘,又见没有怎样怪他,日子一久,重又生心,立意想窥伺个水落石出。无如婴儿机警非常,已然警告,如往后屋,再被看破,立生事变。因此除每日相见时刻留神观察外,不敢冒失再蹈前辙。筹思多日,苦无善策。

崖腰桑窟正对婴儿卧室,由上望下,虽然隔着纸窗能看出一点行迹,但离所居太近,上下不便,且易觉察。只有崖上树木山石之间藏身之处既多,婴儿足迹从所不到,她又不知上下途径,即使被她察觉上面有人也易逃避,追赶不上。只要不被她认明相貌,至多相隔过高,看不见室中人的动静,别的决无妨害,大可一试,那崖既高且陡,由屋后这面上去,只能爬到老桑生根的地方为止。过此势愈陡峭,人不能上,须绕出村外二里,抄向崖背,由一个极险窄的壁夹缝中攀萝援葛,手足并用,猿行蚁附而上,才能到达崖顶。除这壁缝外,崖背更加陡峭,上凸下凹。壁间却多老藤,蔓草附生,中间又有几处突出来的奇石,上虽艰难,武功好的人,下却容易。崖顶尤为平坦,松石洞穴俱多。以前只超群兄妹夏秋间常去纳凉游玩,桓雍夫妻无此兴趣,佃工们又无本领上下,所以向无人迹,连超群也有年余未去。

当地山石每易崩裂,超群主意打定,本拟日间先往探看壁缝故道湮塞也未,无如婴儿片刻不令离开,走到哪里都要随往。平日晚饭吃罢便即分手,这晚偏巧留住不放行,也无甚话说,只是二人对灯枯坐。婴儿偶然也去屋外略为眺望,仍回屋坐下,超群一心盘算如何去外崖顶窥探,并未觉出有异。直到子时过去,方始辞别出来。暗忖:“日里不能分身,此时虽然夜深,乘此月明,且先探一探路也好。”于是走到村外,从崖背面绕去。且喜壁缝依然,无甚阻隔,仗着身轻力健,一会便援上崖顶。正在回想:“今晚婴儿怎不入定,却留我久坐?神情举止也与往日不同?”猛见前面山石似有黄光一闪。

超群心灵胆大,觉出那黄光眼熟,心中一动,忙把脚步止往,身往左侧矮松后一闪,留神往前观察。

时已深冬,南方地暖,崖顶树下俱是矮松刺柏之类,枝叶茂密,易于隐藏。超群候有片刻,黄光又闪了两闪,忽然想起婴儿降生之夜,老道婆灵符所化黄光正与此相似。

山石后面不远正对婴儿卧室,下面崖腰便是老桑生根之所,危崖险峻,深更半夜,何来人迹?那光又黄又亮,决非灯烛,定不是甚好路道,弄巧就许是婴儿的对头来此暗算。

这时超群虽见婴儿留此,全家不安,父母尤为厌恶,但由于心慕仙业,又目睹一切灵异之迹,牢记妹子临终叮嘱,打定主意用上十几年的心力向婴儿结纳,以便异日求她引度成仙,因此…念,对于婴儿异常爱护。婴儿也对他独为亲近,使超群增加好多希冀。心中尽管疑虑,一旦发觉来了仇敌,立起同仇敌忾之念。明知身是凡人,难免危险,仍想探明底细,设法应付。略一盘算,自把胆气一壮,借着崖树遮蔽,轻悄悄掩将过去。

超群蜇到山石后面立定,探头一看,只见前面对着婴儿居室的崖口,站着一个身穿杏黄色道装的少女,年纪不过十二四岁,手里持着一柄形似蝇拂之物,面对崖下,神情似颇注意。忽然蝇拂往下一挥,立有万点金星洒落如雨。紧接着崖下也飞起一股青霞,带着万点萤光飞涌上来,迎着金星只一撞,金星萤光全都消散。那股青霞却由青黄星雨中直向少女身前射到。超群知那青霞是婴儿所放,既已觉察对敌,可知无碍,心中大喜。

因少女生得美艳如仙,月下看去越觉丰神绝世,容光照人,不知不觉生了怜爱,将敌视之心减去大半。一见青霞来势强盛,方在替她愁急,少女早已防备,先扬手放出一团碗大黄光,照准青霞打去,叭的一声极轻脆的爆音,黄光爆散,青霞立即缩退回去。同时少女也往后纵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歇息了一会,将石侧放着的一个二尺来长的黄色兜囊拿起,伸手入内,取出一件雀卵大小、隐泛黄光的弹丸,两手合拢,连搓了一阵。忽然秀眉一耸,仍持蝇拂走向崖口,重又往下一挥。星雨刚刚飞落,青霞又带着萤光飞起,双方又是一撞即灭。这次少女发动较快,青霞才现,左手扬处,一团大如栲栳的黄光先已打下。青霞也较前强盛,依旧是一个爆散消灭,一个缩退回去。似这样接连又是三次,少女所发黄光和下面青霞都是逐渐加大增强,但都分不出胜败来。只少女面上神情越往后越带愁急,全副精神贯注下面,竟没防到有人在侧窥伺。

超群为她美色所动,久了竟是越看越爱。因见少女每斗一次,必退回来坐在石上喘息,然后手向右侧兜囊中取宝再斗。所取宝物大小形式虽不一样,出手总是一道黄光。

心中奇怪,便留了神。最后一次,少女好似久斗不胜,情急之下,由囊内取出三粒精光四射的黄色晶丸,其大只如龙眼,看去甚为沉重。少女拿在手上先掂了两掂,觉出东西太重,力不能胜,又恐少了不能克敌制胜,先放回囊中两粒,略…踌躇,把牙一咬,又多取了一粒在手内。照前样搓上几搓,两手各持一粒,倏地纵向崖口。少女这次连蝇拂也未使用,一到便将左手往空一抛,化成一团栲栳大的金光,刚刚飞起,右手晶丸相继飞出。不等青霞飞上,两粒晶丸所化星光先自相撞爆发,化为数十丈金霞。紧跟着将背上插的蝇拂拔出,连身纵起,只见一条黄影其疾如矢,射向金霞之中,两下会合,往崖下罩去,光辉灿烂,山石草木都被映成了金色。

超群心里尽管向着婴儿,却也不愿少女受什么伤害。见下面青霞只在少女身光相合时略闪了闪,未及涌到崖口,金霞即盖将下去,由此便不再现。侧耳一听,崖下静悄悄的,并无声息。少女下时面容惶急,已现败意,此时如已获胜,定必飞起。婴儿一向手辣心狠,何况来的又是她的仇敌。虽然爱莫能助,心终悬念,唯恐少女遭了毒手。又待一会,超群实忍不住,见左近崖口生着一株老松,轮园盘曲,势甚飞舞,除却生根之处,上半树干齐向崖外伸出,正好潜身下觑。轻悄悄蜇了过去,掩身松后偷偷朝下一看,只见一团金光黄气裹着少女的影子,与下面一片青霞往来驰逐,斗在一起。再看婴儿立在崖下,双手不住向上连指,隔不一会把口一张,喷出一粒青光四射的晶丸,飞上崖腰青霞之中爆散,势便增强许多。少女几番乘隙冲下,俱为青霞所阻,左冲右突,奈何不得。

少女金光虽较青霞势子稍弱,急切问也难分出胜败,料知双方势均力敌。

超群看了片刻,偶一回顾,少女藏宝兜囊尚放原处,并未随身带下,忽动好奇之想。

乘着双方相持不下,赶将过去一看,那兜非丝非麻,不知何物所制,摸去柔软异常,分量极重,好似地上有甚吸力,直往下坠。超群生具神力,又是家传武功,从小练习无间,提在手里,竟觉十分吃力。细看那囊中,除适才少女放回去的一粒黄色晶丸外,仅有两柄红色玉刀、一个黄漆葫芦,看不出有甚奇处。只那晶丸虽只龙眼大小,分量少说也有一二百斤,心中奇怪。

超群年轻,稚气未退,加以一见少女便自爱好,暗忖:“此女并非以前来过的道婆,不知何故来与婴儿作对?看神气,少时她必仍为婴儿所败,上来必将兜囊带了逃走。久斗无功,也许知难而退,不会再来。这晶丸如此沉重,发出时又有金光,必是一件宝贝。

她既放心将宝物放在这里空身出敌,必定以为深夜荒崖无人能到,不会失落,走时多半疏忽。我如将宝物取走,她回去发觉决不肯舍,明晚仍要再来此地。那时我伏在来路等候,假说无心拾得,以此要挟和她交往,就便劝说她与婴儿解却前仇,岂不是好?”超群想到这里,因那葫芦大有尺余,凸起囊中,由外可以看出,又无光华,便没有全取,只把晶丸,玉刀取出。作贼心虚,身是凡人,唯恐当场撞破不好措辞,又料定婴儿不致闪失,偷到手内便慌不迭由原路逃回,先把所盗宝物严密藏好。心仍悬念双方胜败,有心再探,又因婴儿恨人窥她隐秘,上次曾经严词告诫,恐被觉察。继一想:“屋侧大树甚多,虽被屋宇挡住,看不见后屋,双方所斗青黄光华却总可望见。”忙又赶出,择了一株大柏树爬将上去,见青霞和金光黄气已然纠结为一团,斗了个难解难分,好似功力相等,差不许多。

超群正在端详双方胜负强弱,忽听婴儿在屋后遥唤大舅,声音颇急躁,忙由树上纵落。赶到一看,婴儿虽仍指挥青霞在与敌人苦斗,面上却带焦急之容。一见超群赶到,急道:“狗丫头受了仇人指使,欺我初生幼小,前来侵害。现在她那些法宝多已被我破去,只有这点戊土精气尚难消灭。她由崖上下来,上面还带有仇人给的法宝不曾用完。

后崖如若有路能上,你可急速上去。这些东西极重,多半不能近土,只一挨近,立被吸住,无法移动,多了你必拿不起。可惜你来得太晚,不曾看见,难于详说。此去如见上头堆放着你不经见的东西,便留神查找,只要见内中有拇指大的一粒金丸,急速与我取来,便能制她。余下的俱无关紧要,多了你更拿它不动。我知你向着我,见拿不走,难免要想毁坏。但这些东西俱有生克,非我亲自动手,你不知破法,一动便生祸害,切忌妄动。可恨我年纪大小,不能飞纵上去。你如给我将这事办好,我便能制仇人死命了。”

少女闻言,想是知道不妙,意欲退回崖去。无如敌人已早防到,嘴里说话,越发加紧施为,少女竟被青霞绊住,急切问逃脱不得。这时超群只消将所得金丸交出,立可讨得婴儿欢心。一则心爱少女美貌,二则又知婴儿狠毒,如真照她所说,少女决无生路。

如若推托不能上去,又恐敌人长志,时久生变。只得答道:“我试试去。”说完,故意回身就跑。刚到崖上,少女己然挣脱了身,飞向原坐石侧,伸手兜囊中一摸,立即大惊失色,不知如何是好。超群没料少女脱身这么快,又无石山遮挡,避让不及,恰被看见。

因少女神态惊惶,似要向己喝问之状,不免心生怜爱,一点也没害怕,反恐婴儿听出破绽,忙把手连摇,令其暂退。少女以为超群是由下面刚到,万没料到法宝早被偷去,只是情急喝问。见超群一打手势,知非恶意,立即住口迎上前去。

超群在前引路,又退出老远,估量婴儿不会听见,才悄声说道:“姊姊,你那晶丸现被一人拿去,请明夜子时前到西面山后崖谷之中等我,也许能有报命,此时尚须向你对头遮饰,以防觉察。总之,你法宝虽然暂时失落,定能珠还,决不会交与你的对头用以加害,如想再和她打,却是难说。你对头一会便要寻来,撞上好些不便,请放宽心,先快走吧。”少女闻言,意似惊喜道:“你原来是个好人,我甚感谢。但那失去之物,玉刀还在其次,金丸一落敌手,我便要遭惨死。请你转告那人,只要将二宝交还,日后必有厚报。老妖心狠,谨防觉察两误。明夜必来赴约,我先去了。”说罢,带起一溜黄烟,冲霄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厕解

第九十一回 孽尽可怜宵 生死缠绵终一痛 功成生灭火 去来惆怅又分飞第八十七回 排难解纷 退苍虚独调慧舌 佛光异宝 飞紫钵各显神通第四十回 探虎穴 绝壑渡孤身 斩妖巫 群雄张盛宴第四十回 探虎穴 绝壑渡孤身 斩妖巫 群雄张盛宴第五十八回 涉险渡危峰 兽遁森林失旅伴 储甘剧野笋 人归峡谷斩山魈第四十六回 折同侪 古鉴识先机 遇异人 飞刀歼丑类第七十七回 无意相逢 石玉珠班荆成宿契 有心求助 冷青虹促膝述前因第六十一回 矢射星投 飞撬驰绝险 冰原雪幕 猎兽入穷荒第五十二回 日落风悲 空山惊异啸 星昏月冷 黑夜服凶蛮第二十八回 指挥若定 深峡藏兵 恩怨分明 元凶授首第 四 回 栖迟古洞 半夜得奇珍 轸念良朋 穿晶历绝险第一○五回 帆影趁夕霏 风急天高催晚棹 萧声起云水 月明林下舞胎仙第二十一回 彩雾笼沙洲 群丑弥天喧蛊语 流光照川峡 轻舟两岸渡猿声第八十五回 入火宫 炎潭惊鬼女 斩灵蛇 绝岛斗仙童第一○一回 迷途罔返 独炼妖经 恶气难消 同攻老怪第十二回 产神婴 古洞诛恶蟒 警异兽 绝壁采朱兰第 七 回 成孝道子职托灵猿 赌放邪腐心哀旧雨第六十八回 群仙盛会 古鼎炼神兵 二女长征 飞舟行蜀水第六十二回 挥铁掌 狭路肆凶谋 放飞簧凭 崖伤巨寇第四十回 探虎穴 绝壑渡孤身 斩妖巫 群雄张盛宴第十九回 飞霜掣电 雪魁伏辜 旨酒佳肴 殃神借洞第六十九回 鲁道人仗义拯奇婴 吕灵姑飞刀诛巨害第四十一回 沙飞石走 神虎斗凶禽 雨血腥风 仙猿诛恶道第二十六回 追逃人 三熊中巧计 惊蠢子 颜觍种恶因第四十三回 浩劫恸沙虫 把臂凄怆生何着 甘心伏斧钺 横刀壮烈死如归第八十七回 排难解纷 退苍虚独调慧舌 佛光异宝 飞紫钵各显神通第十一回 瘴雨蛮烟 双侣无心遭恶蛊 红桃绿柳 一行有命遇神医第七十七回 无意相逢 石玉珠班荆成宿契 有心求助 冷青虹促膝述前因第七十八回 山川险阻 首涉仙都 洞壑幽深 重逢爱侣第六十回 飞鸟传书 荒崖求灵药 开门揖盗 古洞失珍藏第二十回 柔情似水 山女传音 邪火弥空 仙娘失计第二十四回 同是避秦人 异域班荆成宿契 别有伤心史 深宵促膝话前因第一○一回 迷途罔返 独炼妖经 恶气难消 同攻老怪第五十二回 日落风悲 空山惊异啸 星昏月冷 黑夜服凶蛮第 二 回 三千里侠客走风尘 百丈坪神童歼异兽第七十二回 封地窍 奇宝奠灵川 斗妖人 神光降魔火第一○五回 帆影趁夕霏 风急天高催晚棹 萧声起云水 月明林下舞胎仙第七十四回 芟妖孽 二女驰蛮荒 寻巨灵 群仙搜怪迹第五十五回 开乐土 同建碧城庄 款山民 初逢白猩子第九十六回 风雨深宵 渔人惊怪异 仙灵咫尺 水主示玄机第三十九回 片语结朋欢 即席同倾金珀酒 轻飙摇烛影 卷帘惊现黑衣人第一○○回 雷雨锁双鬟 魂悸魄惊悲死劫 晦明争一瞬 水流花放悟玄机第九十五回 重返水村 同谋消浩劫 潜游山寺 合力探妖踪第五十三回 擒怪蛇 奇迹述穷荒 逞凶心 巧言诓野民第九十八回 变灭潜踪 藏舟戏侠女 凶顽护犊 截浪斗巫师第二十七回 信奸谗 酋长背德 承重嘱 捕快泄机第九十回 选胜尽勾留 爱玩烟霞迟远路 思亲拼独往 飞翔险阻急心归第四十五回 虎跃猿腾 同探怪阵 雷轰电舞 尽扫妖氛第六十八回 群仙盛会 古鼎炼神兵 二女长征 飞舟行蜀水第二十一回 彩雾笼沙洲 群丑弥天喧蛊语 流光照川峡 轻舟两岸渡猿声第 一 回 白雪丽阳春 奇峰由地平涌起 青芒摇冷月 故人自天外飞来第六十九回 鲁道人仗义拯奇婴 吕灵姑飞刀诛巨害第八十三回 狂飓起遥天 飞斧玄云伤怪士 祥氛消劫火 沉舟碧海访珠宫第七十八回 山川险阻 首涉仙都 洞壑幽深 重逢爱侣第八十九回 再访仙灵 小往玄龟殿 重寻正果 同登度厄舟第九十一回 孽尽可怜宵 生死缠绵终一痛 功成生灭火 去来惆怅又分飞第三十回 蛮徼投荒 苦心寻良友 仙山疗疾 无意得丹经第五十三回 擒怪蛇 奇迹述穷荒 逞凶心 巧言诓野民第四十六回 折同侪 古鉴识先机 遇异人 飞刀歼丑类第十六回 银燕盘空 幽壑森森逢禁侣 铁链曳地 清琴泠泠喜知音第 五 回 骇浪失同舟 铁砚峰前逢鬼老 狂飚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第一○四回 苦志求师 啭春莺娇啼婉转 轻舟泛月 游碧水夜景空明第三十三回 乌桕山奇 童诛恶道 锦鸡谷孝 女孕灵胎第九十回 选胜尽勾留 爱玩烟霞迟远路 思亲拼独往 飞翔险阻急心归第三十七回 赤手屠千犀 大雪迷茫归路远 慈心全五友 冥峦迢递使星飞第八十五回 入火宫 炎潭惊鬼女 斩灵蛇 绝岛斗仙童第七十二回 封地窍 奇宝奠灵川 斗妖人 神光降魔火第九十九回 情殷旧友 巩霜鬟婉语进良箴 巧遇真人 张锦雯荒山闻异事第七十九回 一念痴情 无心成大错 两番涉险 五遁见玄功第十二回 产神婴 古洞诛恶蟒 警异兽 绝壁采朱兰第三十一回 往事怆神 锐身急难 故人第宅招魂祭 长路关山仗剑行第三十回 蛮徼投荒 苦心寻良友 仙山疗疾 无意得丹经第六十四回 掘眼问供 扼项复仇 耿耿孤忠拼一死 灵鸟前驱 明珠照路 茫茫长路走孤第四十五回 虎跃猿腾 同探怪阵 雷轰电舞 尽扫妖氛第三十九回 片语结朋欢 即席同倾金珀酒 轻飙摇烛影 卷帘惊现黑衣人第六十九回 鲁道人仗义拯奇婴 吕灵姑飞刀诛巨害第八十一回 恩怨两难言 谁启戎心因聚敛 吉凶皆自?饽趵畚班?/a>第五十一回 恶怪伏诛 明珠入抱 仙山在望 灵鸟来归第十五回 两探妖窟 雷雨窜荒山 载访仙娃 愿言申宿契第四十一回 沙飞石走 神虎斗凶禽 雨血腥风 仙猿诛恶道第九十六回 风雨深宵 渔人惊怪异 仙灵咫尺 水主示玄机第一○五回 帆影趁夕霏 风急天高催晚棹 萧声起云水 月明林下舞胎仙第九十一回 孽尽可怜宵 生死缠绵终一痛 功成生灭火 去来惆怅又分飞第八十三回 狂飓起遥天 飞斧玄云伤怪士 祥氛消劫火 沉舟碧海访珠宫第四十三回 浩劫恸沙虫 把臂凄怆生何着 甘心伏斧钺 横刀壮烈死如归第七十六回 净妖氛 议觅双童蛊 急友难 言寻比翼鹣第三十三回 乌桕山奇 童诛恶道 锦鸡谷孝 女孕灵胎第十三回 续命无方 二仙怜孝子 返魂有术 九载待灵芝第二十二回 忧危难 千里走蛮荒 撒凶顽 三峡擒巨寇第六十回 飞鸟传书 荒崖求灵药 开门揖盗 古洞失珍藏第六十回 飞鸟传书 荒崖求灵药 开门揖盗 古洞失珍藏第十二回 产神婴 古洞诛恶蟒 警异兽 绝壁采朱兰第三十回 蛮徼投荒 苦心寻良友 仙山疗疾 无意得丹经第四十三回 浩劫恸沙虫 把臂凄怆生何着 甘心伏斧钺 横刀壮烈死如归第七十一回 雷雨撼川峡 三吸金船寻异宝 烟光耀岩谷 同驱邪魅斩蛮僧第五十二回 日落风悲 空山惊异啸 星昏月冷 黑夜服凶蛮第三十回 蛮徼投荒 苦心寻良友 仙山疗疾 无意得丹经第六十九回 鲁道人仗义拯奇婴 吕灵姑飞刀诛巨害第三十九回 片语结朋欢 即席同倾金珀酒 轻飙摇烛影 卷帘惊现黑衣人第六十四回 掘眼问供 扼项复仇 耿耿孤忠拼一死 灵鸟前驱 明珠照路 茫茫长路走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