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然乍然一见到光明,刺得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吐了口浊气。
小砚子显然见惯了她这番模样,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将灯芯往下压了压,稍稍暗了下来。
风铃在月光中风中轻轻摇晃着,偶然一声清脆的叮咛声,如敛了月光,泛着柔柔的银色。
武安然凝视着,仿佛透过那风铃又看到了那一年那一夜——寒冷的冬夜,被血色包围的月亮,腾起的大火,地动山摇的杀喊声,鲜血和杀戮……让她永生不能忘记。
仿佛又看到那人消瘦却坚定的身影,深幽的眸子,不容置喙的坚决,“然儿,听着,跳!跳下去!……”
她闭上了眼睛,一点泪光在眼角闪动。
良久,她道:“我总有一种感觉,他,在这儿!”吸了口气,“他说过,他会等我,一直会等我。”
小砚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闷闷地嗯了声。
第二日,武安然和小砚子漫无目的地在街面上晃悠着,顺着熙熙攘攘人流走着。不经意地抬头竟然发现自己走到了醉平生酒楼面前。
她站住了,出神地凝望着那金匾上的字。
身边有人咳嗽了声,道:“这位爷,可是要测字?”
武安然回头,却见旁边一中年男子怀里抱着一个白幅,上面写着测字两字。他着了件灰色的长袍,虽然旧了却胜在干净。他尖嘴猴腮,一只眼睛被厚厚的白翳覆盖,另一只眼睛眼白偏多,看着有些瘆人。
他用拇指拔了拨唇髭,道:“在下自称神算子,通晓星占之术,窥神鬼所不能,这位爷,不妨测上一字?”
武安然想了想,欣然道:“可。”
那人展开一方宣纸。
武安然随手提笔写了一个傅字。
对方用一只独目凝了片刻,道:“公子再写一字。”
武安然又写了一个武字。
对方低垂着眼睑,仅有的一目看着两字,手指屈伸,嘴里念念着。俄而,慢慢地道:“公子是寻人也!分离于乱世之中,血光盈贯,生死两不知,相思辗转不能,可惜呀……”他摇头。
武安然的心像是被什么勒住再提起,声音微颤,道:“请先生指点。”
对方沉吟片刻,道:“公子的诚心可鉴,然世态变换不定,非人力所能勉强。在下送公子几句诗:不尽长江万古流,天水茫茫倚孤舟,疾风卷雨过山去,五彩虹光在前头……至于其中的命理隐意公子可慢慢琢磨一二。”说完,自顾收了纸墨。
武安然魂不守舍,嘴里反复念叨着那几句。
小砚子叹气,从荷包里掏出一点碎银。
武安然突然伸手将荷包抢了过去,将里面一锭银子和几块碎银都一股脑地塞到那测字先生的手里,一叠声地道:“请先生指一条明路,在下感恩不尽!”
对方一只独眼里冒出亮光,掂了下银子,故作难为道:“公子心诚至此,在下有所触动,只是这天机不可泄露……”注意到武安然脸上露出黯然之色,咳了声,“也罢,你我相遇也是缘分,我再多说两句无妨。——城南三里处有一许愿池,选个黄道吉日你虔心沐浴焚香后,将铜币十枚投入,要枚枚投入,方有丝转机,切记,要一人,不可扰了神灵安静。”
武安然大喜过望,连连拱手道谢道:“谢先生指点,谢先生指点……在下一定谨听教诲。”
那人揣了银子走入了人流中,不大会儿便失去了踪影。
小砚子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地看着武安然这番举动,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再看看她满脸的兴奋和殷切,将所有的话都吞入了肚子里。
三日后是黄道吉日,宜出行,武安然早早梳洗整理后带着小砚子一路往城外三里处而来。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东方翻出一抹鱼肚白,草尖上树叶上缀满了露珠,好像是被笼了层白色的绒毛,透着温润的湿气。四顾无人,风吹叶动,踏碎了一地的珍珠。
所谓的许愿池在一个小山坡上,不过是个缸口大的水池,不知道深浅,奇异的是中间常年冒着水泡,像是被烧沸了般。若是投币进去,有被翻卷出来,有的沉了下去。
久而久之,榆关的百姓传颂着这里栖息这山神之灵,能够聆听百姓的愿望,并能给以成全,一时间香火鼎盛。然而三年前南风铁骑入侵,尸横遍野,哀鸿一片,榆关变成了一片废墟,几近灭族。这里自然被遗忘了,周围遍生杂草荆棘,甚至有毒蛇出没。
待到山下,武安然嘱咐小砚子在山下等着自己一个人上去。
小砚子四下张望一番,忍不住道:“这处没个人烟,小的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几年您不是总到大相国寺烧香许愿?不过一个湖术士浑说几句,您就当了真?”
武安然道:“世上能人异士者居多,悟因大师也曾说过,他命息尚存,却难以寻到踪迹。——五彩虹光在前头,定然说他好好地等着我呢!说不准我许了愿后,就能看到他了。”
小砚子没奈何,只得守在下面。
武安然扎紧了裤腿,一手挥着砍刀将密布的荆棘砍开,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
过了一会儿果然到了一处小山坡,石壁上青苔斑驳,倒垂着几根藤蔓,拨开,露出一汪潭水,水面上飘满了落叶和絮状的东西。
武安然擦了把汗,用砍刀将落叶和其他扒拉开,果然有一股水珠翻腾着冒出。她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铜币在手心捂住,闭上眼睛默默地道:“山神保佑傅武氏,早日找到夫君,今生不离不弃……”然后,她深吸了口气,将铜币一枚一枚地扔了出去。
铜币落水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水泡上打了个转便落了下去,整整十枚准确无误地投了进去。
武安然大喜,只觉得入眼处都是灿烂的阳光,却没有注意到脚边的草丛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只三角形的蛇头从一丛杂草中无声地冒了出来,绿幽幽的小眼睛转动着,盯着她的腿。
它的身体如中指般粗细,色泽斑斓可怖,毒牙露出,如同地狱的使者张开了狰狞的嘴。猛地,它的头一伸,再一缩。
武安然尖叫一声,左小腿上陡然像是被刀剐了般的刺痛。她低头,只看见一条斑斓的颜色一闪便不见了。
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滚落,她知道自己被毒蛇咬了,而本能地她能判断出这毒蛇的毒性非同寻常。她半蹲下身子,撕开裤脚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肌肤,上面赫然是两个尖利的牙印,正吱吱冒着血,渐渐变成黑色。
须臾的功夫,半条腿像是麻木了般,她飞快地撕下衣襟的一角在靠近伤口的上方缠绕了几圈死死地打了个结,手抖得厉害,头脑发晕。
她望着来的路,绝望地没有看到小砚子的身影,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及时赶下山,今天很有可能就会死在了这儿。
她咬唇,用痛提醒自己要保持着清醒,然后抓紧了砍刀顺着原路的路一路拖拽着,艰难地一步步地往前走。
每移动一步,她就觉得血液凝固一分,头脑晕沉得厉害,身体甚至
在慢慢僵硬,随时有可能倒下去。
终于,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左右上下地晃动着,她无力地倒了下去。
黑衣人千年不变的表情,简短地道:“主子被毒蛇咬了,属下简单处理了下,还是回去找个大夫看看才好。”
“哦,哦……”小砚子醒过神,也顾不得问什么,只是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忙跟在他的后面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
回到歇脚的客栈,用最快的速度寻了最好的郎中来看。
一个须眉皆白的老郎中坐在床前,一手搭脉,一手翻起武安然的眼睑,摇摇头,道:“这位公子的情况不大好,虽然他及时控制了毒素往上蔓延,但是……”他皱眉,“这毒性极烈,小老儿恐怕是无能为力。”
后面站着的几个也频频点头,脸上有惋惜之色。
小砚子整个人发着抖,定定地盯着如死人般直挺挺躺着的武安然,只见她的脸上的青黑之色愈浓,知道对方所言不虚。她咬牙道:“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要是我家主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偿命!”说到最后声色俱厉,竟有狰狞之色。
几个大夫面面相觑,再看看旁边那如冰人般阴冷的黑衣人,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一时间被震骇住了。
那老郎中哆嗦着道“容老小儿再用针灸试试……其他几位也想个法子……”
“是,是……”
小砚子大步走出房门,站在那,双拳紧攥,压低了声音,“传信回京,求救!”
角落里有人低低地应了声。
槐花林一片银白素染,甜香悠长。傅禺书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神色淡漠。
一阵风过,花如飘雨,簌簌落了一身,他略抬眼仿若又看见当日武安然那清瘦的身影,染了轻愁的眉眼,耳边回响着那温软的声音,“……若是小葛儿在这儿就好了……”小葛儿,百里君临,还有很多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如走马灯似的从脑海里一一闪过……曾经的落魄挣扎,刻意的压抑,短暂的甜蜜,如修罗战场的最后一面……都化成了汹涌的思念卷席而来。
他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个娇软的声音道:“爷,你看这花儿漂不漂亮?”一阵幽香萦鼻。
傅禺书微不可见地轻蹙了下眉头,睁开眼睛,正对上阿嘉那张明媚的笑脸。
今日的她一袭身着白色长裙,裙裾上绣着只只蹁跹起舞的蝴蝶,纤纤一握的蛮腰用一条白色织锦腰带束住。一头青丝绾成如意髻,仅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简洁却清新优雅,有着倾世之姿。
她捧着个用槐花编就的花环,巧笑嫣然,尤貹花儿几分。
傅禺书道:“很美。”
阿嘉道:“那你给我戴上好不好?”几分娇羞,几分殷切地看着他。
傅禺书握拳抵着唇,轻咳了声,道:“不早了,该回去了。”
阿嘉僵住了,突然伸手把住他的椅把,幽幽然,道:“禺大哥,你就这么不耐烦和我说话吗?”
傅禺书皱眉道:“不要胡说。”用力调转轮椅想要走开。
对方堵住了他,她道:“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忘记她,我知道,你避着我,三年了,”她笑,冷冷地,带着讥讽和怨怼,“我空担了个书夫人的名头却什么也不算!傅禺书,你难道忘了,当年你曾经许诺过我,会一辈子对我好,一辈子守着我!难道你这些都忘了吗!……”
傅禺书冷了脸色,道:“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