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大姑姑,你们快看那个,那个!”穿着一身绿缎棉袄,扎着小辫儿的小碧莲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将我拖向往右前方的一个泥人摊前,快手快脚地拿起一个只穿着小红肚兜的胖娃娃兴奋地在我眼前晃了晃,“大姑姑,你看这小人儿跟昨儿个在庙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好可爱啊!我要这个,我要这个!”
时间真的似流水,在指缝间偷偷溜走而我尚未自知的当口,胤禛的二女儿碧莲都已经七岁了。这孩子长得娇俏玲珑,嘴巴又甜,甚是可爱,自小与我最投缘,她的名儿也是我给取的,因她出生时正值盛夏,恰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时,便取了“碧莲”二字。自她出生后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跟着我混,我将她视为亲女一般。这回她听说康师傅要南巡,就跑到我跟前求了半天,一定要跟来,我心头一软便允了她。这一路上,她就像只脱了樊笼的小鸟,看什么都新鲜,倒让我不觉想起十八年前,我跟着康师傅头一次下江南,也是如此欢呼雀跃。
在泰安城里逛了一上午,碧莲拉着我一马当先,在各种路边摊、街边小铺里流连忘返,这会儿,小穗、几个贴身侍卫,甚至连这回奉旨主祭泰山的钦差——胤祥的手里,都已大包小包地提着了。班第跟在我俩身后,笑吟吟地充当提款机,与班第并肩而行的胤禛却恰恰相反,脸色有些阴沉,每次碧莲要买东西,他都是一个冷冷的眼风扫过去想要制止,可碧莲那丫头根本就当他爹是个透明人,一手挽住我的胳膊,嗲嗲地撒一个娇,我一点头,班第立马掏银子,于是,胤禛的脸色就黑了一层。
见到胤禛吃瘪的样子,我却有些暗乐,心里暗赞碧莲这丫头会审时度势。平常在四贝勒府,就是赞助她一百个胆子,她也绝不敢这么跟他爹对着干,因为,她爹的“疼痛教育”尽得康师傅真传;但是,一旦有我和班第给她撑腰,她的胆子就呈几何倍数增长,她吃准了他爹是绝不会把她怎么样的,至于之后会不会秋后算账,正乐得屁颠屁颠的小丫头根本没功夫想那么长远!碧莲就是个成天儿没心没肺,“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小开心”。看到她就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的自己。真正的“少年不知愁滋味”!
“大姑姑——”碧莲娇滴滴地唤了我一声,我回过神来,接过了泥娃娃仔细瞧了瞧。小丫头的眼力不错,眼前的小泥人娃娃跟昨儿个在泰山顶上的“碧霞灵应宫”里求的那个,除了材质不同,样式、颜色、就连神情都是一模一样。不得不承认,憨态可掬的娃娃的确可爱,可这会儿望着它,我的耳畔却响起了在京城时,不时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什么“不会下蛋的母鸡”啦,“天性好妒,生不出来”啦,一时心底竟生出厌恶来。暗暗平复了下心绪,我罩上和煦的笑容对碧莲道:“莲儿,这娃娃的做工太粗糙了,比你房里的那些个差远了,咱不要这个,去看看别的好不好?”
“不嘛,不嘛,”碧莲一把抢过了娃娃,死死揣在怀里,“大姑姑,我就要这个,就要这个!”
“莲儿,”胤禛瞪了碧莲一眼,呵斥,“不许胡闹,快放下!”
“不,我就要这个!就要!”碧莲紧紧抱着娃娃,狠跺了两脚,嘟着嘴,跟胤禛大眼瞪小眼。
胤禛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冷声道:“大庭广众之下,还有没有规矩?”
“大姑姑——”碧莲一头扎进我的怀抱,“哇”地一声哭开了,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冤屈,我急忙将她揽入怀里,白了胤禛一眼,嗔道:“这么大声干什么?吓着孩子!”
“姐,”胤禛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恼地对我道,“你不能老惯着她!都无法无天了!往后可怎么得了!”
“四哥,”胤祥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们身侧,嬉皮笑脸道,“您这话说得忒晚了啊!当初我就说过,莲儿在大姐的教导下,肯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您呢,就只好赶快跟咱爹学学降服大姐的手段了!哈哈哈——唉哟!”正得意大笑的胤祥遭受了我出其不意的一击,抱着左脚直跳,我朝他嗖嗖甩过去两把“光刀”,怒道:“小十三,再胡说八道,我就拿针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别,小的不敢了,不敢了!”胤祥夸张地捂着嘴,躲到了班第身侧,用胳膊肘撞了撞班第的,煞有介事地叹了气揶揄道,“姐夫,这么多年水深火热,您究竟是咋过来的呀?”
“小十三,你欠扁!”我一声怒喝,想绕过班第,一个飞腿,胤祥侧身躲过,班第忙抱住了我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快别闹了!大庭广众的,都看着呢!”
我扫了一下周围,果然是有几道好异样的目光在打量着我,只得悻悻作罢,抛给胤祥一个大大的“卫生球”后,偏过头去不理他。班第上前付了银子,微笑着揉了揉碧莲的脑袋,又长臂一伸搂住我询问:“逛了这大半日,饿了吧?咱们去吃点儿东西,歇歇脚,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还没吱声,碧莲仰起还挂着泪珠的小脸,闪着晶晶亮的大眼睛,先回应了,“大姑父,莲儿要吃德州扒鸡!”
班第笑吟吟地望着碧莲应道:“好,只要莲儿想吃的都有!这样,你跟着你十三叔一块儿当开路先锋,看中了哪家店想吃什么,就进去占好位置点好菜,然后派人来通知一声,好吗?”
“好!”碧莲笑逐颜开,方才被她亲爹的呵斥的委屈早被扔到九霄云外。
胤祥将大包小包全塞到了胤禛手里,半蹲着身子,朝莲儿拍了拍手,诱惑道:“莲儿,要不要骑大马?”
“要”,莲儿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把娃娃往我手里一放,屁颠屁颠儿地扑到了胤祥的怀里。胤祥将碧莲小心翼翼地放在肩头上,问:“坐稳了吗?”
“坐稳了!”碧莲拍了拍胤祥的头道,“大马快跑,驾!”
“莲儿,”胤禛虎着脸,不悦道,“怎么跟你十三叔说话呢?”
“是十三叔自个儿说自个儿是马的嘛!”碧莲嘟着嘴,带着十万分委屈。
被碧莲这么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胤禛一下脸色铁青,胤祥抢先笑呵呵地接口:“四哥,莲儿说得没错,她自小就是骑着我这匹大马长大的嘛!”
胤祥的圆场貌似打得不到位,胤禛依旧铁青着脸,狠盯着碧莲,口气带着几分肃杀:“莲儿,你给我下来!”
碧莲这小家伙最会见风使舵,一看胤禛的脸色,知道她爹是真生气了,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发作,立马扁了小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用求救的眼神望向我,那副十足的“受气小媳妇样儿”,任谁看了都是一百个不忍心,我一把拉过了胤禛,皱眉轻斥:“吼她做什么?难得出来一趟,非要把孩子搞得哭哭啼啼的你才高兴?”
“你们看看她,”胤禛有些气结地指着碧莲,“哪有一丁点儿女孩儿家的样子?”
我“哼”了一声,斜睨着胤禛:“你那意思,是怪我把你女儿教坏了咯?”
“姐——”胤禛有些无奈地唤了我一声,“你明知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我昂着头逼近他。
“好啦,别斗嘴了。”班第将我揽回怀里,向胤祥一挥手,“十三弟,你快带莲儿去吧,找到了告诉我们一声儿。”
“好嘞!走喽!”在一阵开心的“咯咯”笑声中,胤祥载着碧莲,奔进了涌动的人群。
“四弟,”班第回过头来笑着对胤禛道,“别看你姐一把年纪了,可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她刚才说的那些玩笑话,你可别放在心上。”
“姐夫,瞧你说的,她是我姐,她的脾气我能不清楚?”胤禛望了我一眼,笑着对班第道,“其实,打从昨儿去碧霞灵应宫开始,她就窝着火了,这会儿让她发发火,心里也好受些。”
胤禛这一句体贴的话,将我想跟他抬杠的心消除得干干净净。
屈指算来,我与班第已做了十二年的夫妻,弟弟妹妹们也都陆续娶的娶,嫁的嫁,有些都生了三四个娃了,可我,自从十二年前那一次小产后,肚子再没了音信,各种流言逐渐甚嚣尘上,我竭力让自己神经大条,忽视这些无稽之谈,班第也经常安慰我,让我别放在心上,可康师傅对此却十分在意,各种方子、补品试了一大堆,却都没什么结果。这回他老人家不知又在哪里听说,泰山的碧霞元君求子十分灵验,正好胤礽大概是惦记着江南的花花世界,借着考察水利的名义向康师傅提出南巡,康师傅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是想经过泰山时,亲自带我去求子,结果,一到德州,胤礽居然得了重病,挪不动步了,他老人家只好留在行宫照应,另下旨让胤祥替他去祭泰山,胤禛、班第则陪着我去碧霞灵应宫去求子。因此,时隔十八年,我再次登泰山,不是像孔老夫子那样指着奔流的泰水,缅怀逝去的岁月,而是奉了康师傅之命,亲自上碧霞灵应宫求子。
理智上,我知道他老人家都是为了我好。明年,就是康师傅五十大寿,他的头发早白了一大半,虽然那些朝臣们总拍马溜须说什么“万寿无疆”,但他自己很清楚,已到了知天命之年,即便能像孝庄老太太那般高寿,最多也就剩二十多年了。
近来,他常跟我唠叨,他不能陪着我一辈子,班第也有老去的一天,只有我的孩子才能在没有他们的日子里,陪着我,照顾我,保护我,这样,他将来走了才能放心。可是,他非让我上山求子的做法,却让我很反感。这纯属病急乱投医嘛!要是去庙里拜拜就能生出孩子来,我何必这些年吃那么多苦药?早来拜拜不就行了?为这事儿,我曾跟他大吵了一架,连这次南下我原都不想跟着来的,可最终还是扛不住众人的劝说和“家法”的淫威,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泰山。
“我说,姐啊,”胤禛笑眯眯地跟我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愁眉苦脸。换个角度想想,若不是老爷子非让你上山,你这会儿能这么优哉游哉地逛街?京里人多是非多,这儿多清静?要不是……”
胤禛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好几个男声在大喊:“站住——站住——”
我、班第和胤禛的注意力立时被这异动吸引了过去。我伸长了脖子往前望去,只见几步之外,有一名身着红色嫁衣的女子踉踉跄跄地在人群中穿梭,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白兔正竭力摆脱恶狼的追捕。
逃婚?这年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在婚姻面前根本就做不了主,像我能嫁给班第算是前世烧了高香的,更多的女人则没有这么幸运,性子温顺的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性子烈一些,不甘受人摆布,毅然逃婚的也不在少数。看该女子步伐不稳的模样,估计包过小脚,就她这奔跑速度,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后面紧追不舍的几个男人抓住了,这要被抓回去,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想到这儿,我不觉替这个女子担心起来,可侧头望了一眼班第和胤禛,这两位大爷皆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转念一想,也是,若碰上抓小偷什么的,伸手相助自是义不容辞。可眼前碰上的是落跑新娘,搞不好会犯众怒,的确不好随随便便出手。
正暗自踌躇,落跑新娘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待她重新爬起想继续跑的当口,其中一个追捕她的男人赶了上来,一下抓住她的嫁衣,那落跑新娘拼命地挣扎,“刺啦”一声,嫁衣被撕裂,男人只抓到一块破布,落跑新娘拔腿还要跑,那男人扔了破布,紧追几步,一把抓住落跑新娘的手臂,那落跑新娘挣了几下没挣开,一口咬住那男人的手背,男人一吃痛手,手松了一下,新娘拔腿就跑,可另一个男人赶了上来,一下抓住那新娘的肩头,将她的手扭到了背后。
“放开我,放开我!”落跑新娘声嘶力竭地叫嚷,口音却糯糯软软的,显然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江南。看来这还是一桩跨省婚姻,只恐怕又是一只强扭的瓜——不甜。那两个男人对落跑新娘的叫嚷声充耳不闻,只一径押着她掉头便走,围观的群众与我一样,虽对那女子抱有同情,但没有一人上前制止,只眼睁睁看着那落跑新娘在两个男人的押解下渐渐走远,直至消失。街道上随即又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仿佛刚才的插曲不曾发生过。
“别看了,”班第牵住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这种事还是不管的好。”
“只怕这新娘子回去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我往那新娘子远去的方向又望了一眼,叹道,“做女人就是难啊!”
“行了,别多善感了!”胤禛嘴角噙着坏笑,“别的女人难不难我不知道,但就我看来,你可过得够滋润的了。就你这么成天作天作地的性子,谁能包容的下?也就是姐夫脾气好,捧着你,供着你,哄着你,你啊,该知足了!”
“就是知道班第是好人,我才会嫁给他啊!换成别的男人,比如像你这样的,在老婆面前成天板着个面孔装冷酷,就是倒贴给我,我都不要,哼!”说着,我紧挽住班第的手臂,嗲嗲地撒了个小娇,“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啊,老公?”
班第没有回答,只是用食指宠溺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尖,笑嗔道:“傻丫头!”
胤禛连连“啧”了几声,夸张地摸了摸手臂道:“鸡皮疙瘩掉一地啊!受不了!你们俩慢慢肉麻,,我还是找十三弟去吧!”说完,就像屁股后头被老虎追着咬似的,一溜烟跑远了。
“好了,终于只剩下咱俩了。”班第牵住我手,喜滋滋道,“来,老婆,老公带你好好逛逛,要什么尽管开口,别替我省钱啊!”
“哟,今儿怎么这么大方?”我揶揄道,“你平日不老唠叨我败家嘛?尽买些用不着的东西。”
“你今儿在泰山的表现不错,自然要奖励!”班第拉着我边走边道,“一上午你尽给碧莲买了,现在也犒劳犒劳你自己吧。看着你喜欢什么,尽管拿。”
班大人盛情难却,我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一路逛过去买了好多吃的,什么柿饼啊,金丝小枣啊,崂山绿茶啊,海参啊,阿胶膏啊,还有阿胶做的各式糕饼,一袋袋,一摞摞的,明着贴身跟着的几个侍卫都快抱不动了,最后没办法,只好雇了一辆车先把这些东西送到预定好的客栈里,而后,才到碧莲和小十三看中的饭馆里吃饭。
小十三说,碧莲大格格之所以看中这家饭馆,是因为这家店铺外头飘着大大的彩旗,上书六个大字——“正宗德州扒鸡”。这家饭馆规模不大,生意却十分兴隆,楼上的雅间儿早就被赶来想要一睹康师傅祭奠泰山盛典的达官显贵预定一空,楼下的大堂也是人满为患,小十三和碧莲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等到一张空台子。大概是生意实在太好,后厨忙不过来,我们面前的几个冷盘都吃了个底朝天了,热菜还没上来。把小二叫过来催了老半天,热菜才慢腾腾地爬上了桌子。不过,虽然上菜的速度不敢恭维,菜的色香味却十分地道,这一点,单看平常十分挑嘴的碧莲大格格一直埋头苦吃的样子就可印证。
“大……呃,大姑姑,我要喝汤!”好不容易从菜山饭海中抬首的碧莲大格格,打着饱嗝,一指放在她对面的老鸭煲发出了最新指示。老十三机灵得很,见老鸭煲离我比较远,主动盛了一碗递了过来,碧莲大格格端在手里喝得心满意足。
正当我们几个吃得正酣,隔壁桌的一番交谈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
一个男声带着点儿八卦的喜悦道:“听说了吗?被抓回去的那个新娘子是陈家新纳的小妾,是新近从苏州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