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楞楞的一声呼唤,将我的目光暂从一双血迹斑斑的小绣花鞋上拉离。
“额娘”,楞楞伸出小手,替我抹去脸上的泪水,贴心地道,“额娘,您别再哭了,伤心日久会伤身,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楞楞哪儿也不去,陪着额娘,额娘别再哭了,好不好?”
望着眼前这张与墨墨一模一样的小脸,我的悲伤再次喷涌而出,紧紧拥住了瘦小的身体,眼前立刻一片模糊,定海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再一次在脑海中翻腾。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时不时暴雨浇头,潮水很快将原先的沙滩没了一半,火把都无法点燃,我和胤禛只得后撤至林中的帐篷,在黑暗中继续焦灼的等待。幸而,老天尚存一丝怜悯,天际泛白时,一叶小舟在颠沛中载回了几个人——挂了彩的胤祥和班第,受了重伤的碧莲,以及奄奄一息的墨墨。
无暇细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当即赶回了驿站,对碧莲和墨墨展开救治。然而,墨墨的伤实在太重,我那么紧紧地抱着她,还是不能将她的身子暖回来,她就带着那一身的鲜血去了天国!我和班第尚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时,一场罕见的台风又接踵而至,狂风暴雨肆虐了整个定海,洪水淹城,驿站更被冲得七零八落,胤礽和他的随从夺了唯一的一艘小舟逃离,我们几个凭借着两块门板,两块浮木,在水中浮沉了几个时辰才被当地百姓侥幸救起,死里逃生。可,我的墨墨也随着这场洪水远去了,只留下这一双她平日最喜欢穿的绣花鞋。
丧女之痛,又加之在洪水中受了寒凉,回京后我就大病了一场,若不是还记挂着愣愣,若不是班第一天到晚陪在我身边,若不是老爷子,胤禛,胤祥,胤禩等人时常在我床前,与昏迷不醒的我轻声低语,就算整个太医院的大夫都使出了毕生绝学,也绝对救不回我,当日,我是真想跟着墨墨一道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身子骨了些,理智也回来了一些,虽然,一想起墨墨仍止不住地掉眼泪,但是,心里头也明白,我再怎么伤心难过也不可以有弃世的想法。一则,楞楞还小,还需要我,班第也离不开我,二则,墨墨的大仇未报,我怎可轻生?没错,刽子手马武已命丧定海,可幕后主使胤礽却活得好好的,这一阵子,他应该还活得挺顺心的!虽然这些日子以来,班第等人很少与我透露前朝之事,但从侍女太监们的议论中,我也得知了外头的一些消息,最大的一条消息莫过于“朱三太子”在菜市口被剐,他的三个儿子被斩。
初闻此消息我是有些惊诧莫名,因为从胤祥和班第的口中,我了解到的情况是——“朱三太子”和他的小儿子在炮轰中身亡,朱和均和朱和坤则在混乱中生死未卜,怎么可能在菜市口被斩?随后,我与班第一对质,这才了解了原委。原来,胤礽大概是为了将来他接手的江山稳固,不再遭受“朱三太子”的影响,请柬老爷子,找了替身替“朱三太子”一家“当众”赴死,说是以此灭了前明余孽心中的寄望,从此大清江山便可高枕无忧。老爷子不知怎的竟也听信了,于是,黄泉路上又添了四条冤魂。细数数,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因胤礽而死?为了他自己的权位,他是一点亲情都不念!我的墨墨……
朦胧中,我的目光又转向了放在梳妆台上的绣花鞋,想起了昨日班第、胤禛、胤祥、胤禩与我一同策划的复仇大计,以及方才他们递过来的“鱼已入网”的消息,心中默喊:墨墨,你等着,额娘一定要为你报仇雪恨!
“皇上金安!”门外连绵的请安声向我告知,老爷子又来了。老爷子足疾尚未痊愈,但这一阵子,他老人家也是忙得分身乏术,只因除了我病了之外,胤衸也病了,据说是得了大脖子病,病的还挺严重,所以,每日里他老人家处理完朝政,下午通常都要往我这晨曦阁和胤衸所居的阿哥所跑。想必他老人家也是累的,但在我面前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我是真心疼他,但想到他对胤礽的姑息,心中又不免怨恨。
老爷子,今日我便帮您看清您那宝贝嫡子的真面目,我不信这口气您还能忍下去!
想到这儿,我擦了擦泪水,牵起愣愣,站起身来,准备迎驾,可还未出房门,老爷子倒先一步进屋来了。我跟楞楞尚未来得及行礼,老爷子就扶着我的肩头,仔细打量了我一眼,关切地道:“瞧瞧,眼睛又红又肿的,又哭过了?”
方才的情绪还遗留在心头,我的鼻尖仍是忍不住地发酸,喉咙也哽着,自是答不出话来,楞楞倒替我回了话:“皇姥爷,额娘又想姐姐了,方才看着姐姐的鞋子又一直哭,一直哭呢!”
老爷子朝楞楞微微一笑,摸了摸楞楞的头,吩咐梁九功将他带出去玩会儿,而后,坐了下来,望了一眼墨墨的绣花鞋,语重心长地对我道:“禧儿,你的身子才刚刚复原了些,若是这样每日啼哭,把身子又哭坏了可如何是好?楞楞还这么小,你这当额娘的也该多替他想想,把心放宽了才好!”
我擦了擦又悄然滑落的泪珠,点了点头道:“皇阿玛,您说的我都知道,我会的。”我望了一眼墨墨的鞋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墨墨生前最喜欢去慈宁宫的花园里玩儿,她曾跟我说过,她最喜欢那儿的海棠树,说开的花儿可漂亮了。我今儿把鞋子拿出来是想把它埋在慈宁宫花园的海棠树下,这样儿……”我顿了一顿,强压下涌上来的哽咽,又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这样儿,她时常都能看见她最爱的花儿了,也算是我这做额娘的尽了一份心。”
“好好好,”老爷子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表示赞同,“墨墨生前,我这个做姥爷的也没时间陪她多玩玩儿,今儿,我得补上。走,皇阿玛陪你一道去!”
在老爷子的陪同下,我带了一把小花锄,抱着墨墨的绣花鞋前往慈宁宫花园。
自从孝庄老太太去世以后,慈宁宫就一直空着,这个花园也一直按着原来的样子留着,除了花匠每半个月来一次,其他时间基本没人会到此地。此时,虽已是初秋时节,但慈宁宫花园里还是一片郁郁葱葱,站在门口,眼见得一片葱绿,阴郁的心情也仿佛晴朗了大半。侧耳倾听了片刻,园中似没有任何动静,也看不见半个人影,我环视了一下周围,一眼望见了庄严的咸若馆,里头供奉着佛祖和观音,早先,苏麻拉姑就在礼佛,直至康熙四十四年去世,为了纪念苏麻拉姑,那里的一切陈设照旧,年节时也会有人负责去打扫,平日也是人迹罕至。但此时此刻,那里肯定有人了。
“皇阿玛,”我叫住了刚想入园的老爷子,“毕竟这儿是佛门清净地,也曾是苏麻拉姑曾经的清修之地,在咱们动土前,还是先去咸若馆祭拜一下为好,您说呢?”
“说的不错,咱们是该先去祭拜祭拜。”老爷子显然十分赞同我的想法,为了保持清净,除了梁九功和一名侍卫,老爷子将其他随从都留在了园外。
我搀扶着康师傅一步步靠近了咸若馆,因地上的草长得极为茂盛,走路的声音都被消灭在了草丛中,快到花坛之时,我们发现花坛沿边,居然有个小太监歪斜着身子在打盹儿!凑近了,仔细一打量,我先前还有些惴惴的心彻底地安了下来:此人正是胤礽身边得力的太监之一,何玉柱!
何玉柱似乎也有所感觉,醒了,睁眼一看见老爷子和我们几个,十分惶恐不安地望了一眼咸若馆,扯开嗓子大喊:“给皇——”
这样子显然是要通风报信!
千钧一发之际,侍卫飞身上前制住了何玉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老爷子的脸色有些阴沉了,梁九功上前低声呵斥何玉柱:“敢在皇上面前喧哗,该当何罪!”
老爷子阴骘地盯着何玉柱道:“谁在里面?你要给谁报信?”
何玉柱“呜呜”叫着,一直摇头。
老爷子一脸痛恨地道:“八成又是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在里头搞些腌臜勾当!梁九功,即刻着人将咸若馆包围,把那些狗东西从里头全给朕抓出来,押到慎刑司去!”
听老爷子这口气,敢情他老人家以为里头是太监宫女儿们在搞对食,今儿又被抓了现行呢!这老爷子对胤礽还真是放心得很呐!何玉柱都已经在他面前了,他还疑心不到胤礽身上去。好吧,咱们就安心等等吧。
很快,侍卫包围了咸若馆,从里头抓出一个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女子,匍匐在老爷子面前。老爷子让人抓着她的头发,强制将她的头抬了起来,一看之下,龙颜大怒,走上前去狠狠扇了该女子一个耳刮子,骂道:“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