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道菜后,上头一道汤时,听得外面道:“皇上驾到——”便见康熙带着福全与常宁走了进来。御花园中除了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全都离席,虽不行礼,却也都肃穆垂首站立。戏台上的锣鼓瞬间停息,霎时宁静下来。
康熙带着福全、常宁兄弟三人给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请了安,太皇太后笑道:“已经让皇帝不必进来了,乾清宫此时也是热闹着,你也别走开了。”
康熙躬身答应着,笑道:“今日团圆佳节,孙儿怎么也得来与老祖宗与皇额娘团圆团圆。”说着,福全执壶,常宁请盏,康熙亲自奉酒,三人都跪下了,先敬了太皇太后,次又敬了皇太后。
他们兄弟三个一跪,殿中上下人等全都依次跪了。唯有淑惠太妃只避席立起,依礼康熙并没有给太妃敬酒的规矩,我忙起身上前,请下太妃的酒盏,斟了一杯跪奉。康熙又一一给几位长公主斟了酒,她们便避席让座。
众人齐声恭祝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吉祥如意,她们欣喜不已,都干了。让康熙兄弟坐着一同看戏,“皇帝来了正好,给我们点一出好戏看看。”皇太后兴致极好。
康熙笑道:“朕不会点,二哥点出好的。”说着将戏单递给福全,福全也不推辞,便点了几出热闹武戏,《封神榜》、《闹天宫》、《大八义》等等,做演起来不尽的繁华,令人眼花缭乱。众人都称赞,“好热闹戏,别处是断断看不到的。”小孩子们更是欢呼雀跃,平曾了喜庆之气。
看了一两出,太皇太后便催康熙回乾清宫,康熙起身告退,笑道:“留着老五在这里吧。”
皇太后笑道:“正是呢,有日子没见着老五了,怪你三哥,这过年才放你回来几日。口外可是瘦多了。你媳妇在这呢,叫上来,你们两口子一块儿坐着,也团圆团圆。”说着就叫恭亲王福晋。
康熙与福全都是一笑,下来又向坐首席的几位长公主招呼了几句,不过行礼请安,便去了。
我忙着让人加一席在我身边,让常宁夫妻坐。恭亲王福晋那拉氏自从嫁过来,常宁便常驻喜峰口,见面的日子很少。两口子并肩坐着,偶尔对望一眼,竟而无话。看的太皇太后绷不住的笑,向着皇太后道:“瞧瞧老五,仍和小时候似的,和媳妇也腼腆着。”众人都凑趣跟着乐。常宁只得讪讪而笑。
我便笑着向恭亲王福晋招手,道:“五福晋,来,陪我敬酒可好?”她一听这话,忙不迭的答应着,起身跟在我身后。我又命人叫了裕亲王福晋来,要了热酒,从太皇太后、皇太后起,给太妃,长公主们,老福晋们敬了一圈。大家都起身让座,太皇太后对康亲王福晋,安亲王福晋等几位笑道:“今儿个家宴,让她们斟吧,倒要干了这一杯!”说毕,便即饮干。众人也都干了。
刚刚坐下,小桃便俯在我耳边轻声道:“外边说,皇上在乾清宫后殿外头崴了脚,您看……”
我示意她退下。抽空对皇太后笑道:“皇额娘,坤宁宫煮着祚肉,奴才去照应照应。”
皇太后点点头,“去吧,那是供神灵的,不能大意。”
我连忙答应,扶着小桃出了钦安殿,绕过戏台棚子,奔着隆福门来。穿过坤宁宫时候,命小桃去照应煮祚肉,自己提了小琉璃灯笼又向前走。
越走耳边笙箫管乐的声音越响,犹似天外传来的音乐,我身穿着全套的冬朝服,别的不说,光是石青貂皮褂子和那三盘玛瑙朝珠便如盔甲一般,头上还带着金龙二层的顶戴,头上颤巍巍的东珠,令我走也走不快。
忽觉前方偏殿台阶上隐约有几个人影。缓缓过去,一手举起灯笼照着,“谁在那呢?”正问着,已经有人迎了上来,提着灯笼,却是梁九功。他连忙给我请安,“贵主儿吉祥,主子在这儿呢。”
我挥手叫他起来,快步过去,果然见康熙一身朝服袍带整齐,竟而坐在台阶上,他身边站着两个人,正是福全与纳兰。我上去请了安,含笑道:“怪冷的,皇上和二爷怎么在外边待着?”
福全笑道:“皇上醒醒酒。”
康熙看见我,便笑道:“谁的耳报神,你跑又出来了,那边不问么?”
我笑道:“奴才说是去坤宁宫照看。”又向纳兰道:“怎么着,宫里的地都不平了,竟把皇上摔着了?”
纳兰请安行了礼,并没说话。他穿着镶貂锋蟒袍,黄马褂外头披着瑞罩与獭皮斗篷。一身戎装,腰中带刀,看来今日乾清门是他值守。听康熙道:“你不用怪旁人。朕多喝了几杯,想出来散散。忘了这后殿的台阶改成七级了。”
我不禁扑哧一笑,“重不重?赶紧叫太医来拿一拿。”
康熙摇手笑道:“不过踩空了一脚。正好在这吹吹风。”
我皱眉道:“这么冷的天,吹病了可怎么办。再说前边那些王公大臣们……”
康熙笑道:“二哥先去挡挡,朕一会儿就过去。”
福全打了个千儿,笑道:“嗻!”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你可快点来,他们作诗作词的我都不行,只是灌我,坚持不了多长时候。”一句话说的我们都笑了。
我正待开言,见遥遥的一人提着灯笼逶迤而来,团龙蟒袍外披着玄狐风毛斗篷,正是常宁。梁九功连忙迎上去请安,常宁走进了笑道:“三哥也逃席?”
康熙无奈的蹙眉笑道:“叫你陪着老祖宗看看戏,又跑回来做什么?”
常宁一笑,依旧讷讷,“老祖宗、皇额娘还有姑姑们,她们净笑话我,乐意拿我打趣儿。”
几年在口外军中磨砺,常宁已经不是少年时候的文弱模样。黝黑的脸颊满是风霜之色,颌下的胡子黑黢黢钢针一般,也不去刮。不过二十多岁,额头上便刻着三道深纹。说话也变的粗声粗气,动不动拧眉立目。这次回京,在议政王大臣会议中坐了次席,朝中已是没人敢惹这位冷脸的亲王。唯有他的祖母和深宫中的女人们,依旧当他仍然是那个瘦弱腼腆的孩子。
我先忍不住的笑起来,解释道,“五爷别往心里去。哪怕您是出兵放马的大将军王呢,在老祖宗心里不过还是孩子。您又不爱说话,可不觉得您和小时候一样!”
常宁苦笑道:“我这张脸,也只好在喜峰口吓唬吓唬人罢了。”他说着才想起给我行礼,“这次回京还未给贵妃娘娘请安!”他依礼打千儿请了个安。
我正待屈膝还礼,却被康熙拉住,他随口含笑,“老五请安受着就是了。老五是弟弟,你不必给他行礼了。”
我一时没听懂,愣怔片刻,却见常宁含笑对我道:“臣弟先给娘娘道喜!”不论国礼只论家礼,我虽然名为“贵妃”却也不过是侧福晋。常宁是康熙的亲弟弟,给我行礼我决不能坦然受之。如今这么一句话,仿佛是要……
纳兰许久没说话,此时也含笑附和,“给娘娘道喜。”
天气冰冷无风,我的心只是砰砰乱跳,双手冰的发麻,指尖在赤金指甲套中冷涩的没了知觉。康熙从台阶上站起来,捧着我的脸笑了笑。他的手掌是温热的,贴在冰一样的脸上,令我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前几天老祖宗大寿时,朕已经禀明。过几日礼部就有旨意,册你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康熙轻声对我说,二指拍拍我的脸蛋,低头在耳边极低声道:“孝昭皇后大行三年了,朕虽然有意,可也要替你着想。朕不过二十多岁,陵里倒已经停了两个正宫皇后。你明白么?”他含糊说了这几句话,笑着从金龙顶子上拆下三颗最大最剔透晶莹的东珠,珠子放在我的手心里,双手都被他紧紧握住,“在朕心里,你当然是最重的。”
我手中攥着那三颗东珠,心里却是空洞洞的发冷。康熙手上的宝石扳指正抵在我的赤金点翠的指甲套上,发出铮叮的脆响。不敢看他的脸色,只是着低头不知所措,只轻轻抽出了手,推辞道:“奴才真的不能再忝居高位了。”
康熙摇了摇头,笑道:“已经下了旨意,不会再收回。”他缓缓扶着着我的肩头,又悄声道:“将来朕百年之后,也会安顿好你。”
“皇上!”我不顾一切的攥住了他的衣袍,盘龙金线的纹理是粗涩的,刮在赤金首饰上沙沙作响,“奴才不敢。皇上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急的泪水都要滚下来,全身的血液翻涌蒸腾,只觉得天旋地转。蓦地想起常宁与纳兰就在切近,连忙松了手急退了几步,“奴才失礼了……”
康熙的眼神满是眷眷的笑意,看着我慌乱的神色并不答话。许久,常宁方才笑道:“臣弟第一回看见娘娘如此失礼。娘娘,皇上待您恩泽深厚。”
皓月当空,一圈银色的光晕,我侧目看见纳兰的脸。他的脸上满是笑容,可是眼光却流动不定,似乎看出些许无奈与凄凉。他的声音缓缓响起,“娘娘——”他似乎是在命令我:“谢恩!”
随着他的话,我缓缓的跪了下去,双膝着地的时候,沉重的心也落在了地上。康熙的手落在我的额头,我梳着团头,额上带着点翠双蝶钿花。他的手微微用力,将我的头靠在了身畔,钿花上柔韧的金丝咯在皮肤上,少时就在脂粉中印出个蜂飞蝶舞的红斑。
康熙将我搀扶起来,酒气与香气熏得我昏昏欲醉,他轻轻笑道:“今日老五也在,容若也在。朕说话算数,可不会赖你!”
我双颊泛红,退了一步,低低道:“谢皇上恩典。”
“你怎么谢朕?”他忽然笑问,“怎么谢?”
“我……”我失措,竟不知如何答言。
“唱一个!”康熙朗声笑道,“记得小时候在南苑过元宵,你也唱过曲子,再唱一个。”
小时候在南苑的元宵节,仙儿还在,倭赫那帮臭小子也在。雪地里放烟火,我唱曲,纳兰吹笛,倭赫舞剑,仙儿神秘的拿出一大叠对付吃祚肉的盐纸。我们分食那一大碗永远都不够分的元宵。圆月依旧,可怕的是物是人非。
也罢,往事休提,徒增伤怀!
“奴才不唱。”我低声笑道,“这是宫里,让人听见奴才乱嚷嚷……”
话未说完,纳兰已经按着腰刀转身走去,“我将侍卫调到宫门外,这穿堂清空就是了!”
哭笑不得之时,常宁也央求道:“娘娘再赏一曲吧。”
“连老五也求你!” 康熙撑着额头大笑不止,“唱吧。”
我亦是无法。不一时,见纳兰缓步走回,远远的用灯笼晃了晃,示意左近无人。我清了清喉咙,曼声低唱: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一曲歌咏元夕的《生查子》,世事难料,情难如愿。牵动人心的最是凄怨、缠绵而又刻骨铭心的相思。可无奈造化捉弄,阴差阳错。旧时欢愉仍驻心中,而痴心等候的那个人,今生不再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