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归来

后来的很多事, 重云其实已经记得不太清了。

他把眼睛里的双魂给了段尘,临死前他望着阎成玉哭红的眼睛,笑道:“别跟他说我死了。”

“我会说的。”阎成玉崩溃地尖叫, “我一定会说的, 我要让他痛苦一辈子, 重云你这个混蛋!”

这是她对重云可笑的报复。

重云有些释然地叹了口气, 他坐在段尘的身边, 侧过身,伸手摸了摸段尘的脸,手指顺着沾满血污的脸上慢慢划过, 段尘生得极是好看,重云一辈子都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不然也不会只第一次便动心。

而这心动的代价是如此的巨大, 甚至让他付出了自己的命。

可他不曾后悔,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蒲霄曾在地牢里对重云说, 青鸟族和段尘,他谁都救不了,重云很想告诉他,我到底还是能救下来一个的,至于青鸟族, 重云看着满地血迹, 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心想, 我很快便会去陪他们了, 到地底下再去跟他们请罪吧。

重云像是在描摹他的容颜,想要牢牢地把他的样子记住。最终他的手指落在了段尘的眼睑上, 段尘闭着眼睛,重云不知道在以后,段尘重新活过来以后,他的眼睛会是什么样子。

重云觉得有些遗憾,大抵是见不到了。

他安静地看了段尘许久,寒风肆掠,他的背影萧索料峭,渐渐与这风雪融在一起,像是一座无名的墓碑,固执地望着远方辽阔的天地。

良久,他才轻声道:“成玉,动手吧。”

“重云,重云……”阎成玉眼睛红得好似要滴出血来,她一步上前,从背后抱住了重云,最终什么都没说。

重云感受到有温热的泪水划过他的脖颈,将他冰凉的身体带来了一丝聊胜于无的温度。

重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沉默地拍了拍阎成玉箍在他胸前的手,他听见阎成玉说了句:“保重。”

重云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来,他说:“好。”

纵使他们都知道,这将是生死的别离,他的魂魄残缺,连转世都不会有,谈何保重?

始终沉默矗立在一旁,几乎让人忘了他存在的妙语,双手合十向重云行了一个礼:“小僧替师父谢过重公子。”

重云的决定,他无权干涉,正如段尘当初交代他,让他将无澜带往鬼界,而段尘自己则会替代重云赴死一样,他也没有办法去阻止,他自始自终都是重云与段尘两个人之外的旁观者。

重云亦向妙语回了一礼:“妙语小师父,请替我保守好秘密。”

“小僧会的,重公子请保重。”

寒风怒号,风雪交加,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将这片山脉掩盖,惊鸟归巢,百兽歇息,山谷间寂静如初,再无声响。

。。。。。。

十年后,鬼界。

“阎君回城了!”随着一声长呼,鬼城之门大开,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传来,在永宁街掀起一场无声的骚|乱,随即,那群人的脚步消失在众人的面前。

街上的人对这每月都要上演一次的情景早已见惯不怪,只听一人说:“多半又是听说哪里有聚灵花,这才着急忙慌地跑去,习惯就好。”

“这都快十年了吧,每月这么折腾一次,阎君也不嫌累的慌。”

“我听说阎君是为了帮一个好友造魂,这才这么折腾的,也不知道是哪位朋友,值得阎君这么费心费力。”

“可是聚灵花哪里是这么好找的?”

众人感叹了几句,各自散去。

鬼城之内,阎成玉只匆匆吩咐了一句:“守好外面,谁都不准进来。”便消失在了寝殿里。

“是。”鹤冷着脸点了点头,恭敬地将寝殿的门关上。

阎成玉坐在幽暗的寝宫里,泛着幽幽冷光的魂灯立在一旁,为她照亮了一方小天地。这魂灯是上一任阎君,也就是她爹留给她的,虽不是她自己,燃烧的却是她关于她爹的记忆,时至今日,她甚至都快想不起她爹长什么样子了。

她一直不敢点燃属于自己的那一盏魂灯,她怕有一天,她会连重云也忘了,那这世间,就没有多少人还能记住重云了。

但她现在不怕了。

阎成玉抹了一把脸,又端坐了一会儿,像是在整理繁乱的思绪。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烛光下,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良久,她终于动了动,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株含苞待放的花来,这花的颜色像是蓝色,但这蓝有些深,又不似平常人家里穿的衣服上的蓝,倒更偏紫一些,花的根部还被泥土包裹着,像是刚刚被人采摘回来,花叶上还沾着清晨新鲜的朝露。

若是此时有见识广的人在场,定会认出这花的名字——聚灵花。

阎成玉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花放到桌上,她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张过,即使是十年前,鬼界之主的位子刚刚传到她的手中,却正逢厉鬼最乱,魔界肆虐,整个鬼界岌岌可危之时,她也不曾紧张过。

可她现在却紧张得手心冒汗,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惊扰了眼前这朵即将盛放的花。

还有一会儿……

阎成玉想着,再过一会儿,这朵花就要绽放了。

她寻了十年,才找到这么一朵,开放得恰时的聚灵花,阎成玉轻吐出一口气,暗道:“快了,快了。”

我终于要把你找回来了,重云。

半个时辰以后,本就已经含苞待放的聚灵花突然散发出一阵沁人的香气,像是冬去春来,茫茫大雪覆盖下,破土而出的一抹新绿,顿时让阎成玉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香气越发馥郁芬芳,整个寝殿都弥漫着这个味道,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无声的风,那风在密闭的寝殿里无端而起,越刮越大,阎成玉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飞舞,纷乱的青丝下,是一张渐渐泛起红润的脸。

风越来越大,很快便从寝宫蔓延至整个鬼城,这一天里,身在鬼界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奇观,之间方圆千里的灵气源源不断汇聚而来,在鬼城上方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之处,正是鬼界之主阎成玉的寝宫。

看到这一幕的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修真界从上古延续到如今,需要这样庞大的灵力或者能造成这样奇观的人,无不是能人大拿,看这样子,莫非阎成玉如今也是神功大成了?

众人皆是想到了十年前,阎成玉刚坐上这阎君之位的时候,正是厉鬼肆虐,魔界侵扰之时,整个鬼界内忧外患,但阎成玉仍是凭借一己之力,以雷霆之势扫除了这些阻碍,甚至在几年前,同佛门掌事段尘一起,联合修真界其他世家子弟剿灭了魔界,将魔君蒲霄关押在了极北之地,换来了修真界如今的太平。

如今若是阎成玉神功大成,只怕鬼界在修真界的地位又要上升一个台阶了。

此时鬼界上空乌云密布,隐雷阵阵,磅礴灵气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汇聚到鬼界,带来了一场新生。

远在极北之地的幽都城中的人,似乎也无形中感受到这股力量,覆着布带的双眼并未影响他的行动,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遥远的东洲。

“在看什么?”霍清苓歪着头,坐在秋千上打量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她是幽都城里最年轻也是最强的灵谕师,一眼便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来历,只是仍旧对这人感到好奇,毕竟幽都城已经很久没有外人进来过了。

“没什么。”段尘无声地把头转过来,面向霍清苓,“我所求之事你应该清楚。”

“自然,”霍清苓笑着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但我不可能白白替你做事,我有个要求。”

段尘惜字如金:“说。”

“我要你带我出去。”霍清苓盯着段尘的脸,一字一句说道,“带我离开幽都城,我便替你算这一卦。”

段尘沉默了一瞬,似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随即他点了点头:“好。”

此时,身在鬼界的阎成玉自然是不可能知道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所发生的这一幕,她的心思全都牵挂在了眼前的这一株即将完全盛开的花朵上。

她掐着时间盘腿坐下,待聚灵花完全开放之时,手在胸前翻转,结成一个复杂的印。

印成,风止。

磅礴灵气在阎成玉的手中化为实质,变成两团飘浮的虚影,像是两个无家可归的游魂。

她再次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天青色玉瓶,瓶子的封口被打开后,几条比灵气的虚影的颜色要深一些的魂魄飘了出来——那是重云的残魂。

三魂七魄皆在自己面前了,阎成玉这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她有条不紊地掐诀,使用锢魂术将在自己面前漫无目的游荡的幽魂凝聚在一起。

最终魂魄化作一股青烟,在寝殿中消失又瞬间出现,随即又在半空中盘旋,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同阎成玉玩捉迷藏。最终青烟慢慢落在阎成玉先前坐的椅子上,凝聚成一个青年的模样。

青年脸色苍白,散乱的乌发贴着脸,在忽明忽灭的烛灯下,面容依旧俊雅。他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闭着眼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

阎成玉仍旧保持着盘腿坐在地上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他。

良久,趴伏在桌子上的人,手指动了动,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有几分茫然,他花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搞清楚自己在哪里,直到听见阎成玉唤他的名字。

“重云。”

他的灵魂终于从一片虚无中归来,前方迷雾散尽,幽暗中的烛光轻曳摇晃,照亮了来时的路。

遥远的呼唤像是一场惊雷,在他的耳边炸开。

有一道熟悉的清冷声音同样在呼唤着他的名字:“重云!”声音里带着异样的焦急,竟让他生出几分熟稔的陌生。

那声音与阎成玉的声音合二为一,将茫然的视界带回清明,重云像是从一场久远的梦里醒了过来,他看着眼前段尘的脸,和他眼底一览无余的紧张,只觉得从胸膛里传来了一种奇异的酸涩感,让他又心痛又心喜。

他跋涉在遥远的过去,趟过岁月的洪流,一路披荆斩棘,终于辗转而归。

他为眼前的人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但终于收获了他的真心。

“别怕。”

重云听见自己这样说,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知名的蛊惑之力,竟让眼前的人平静了下来,重云眼睛一弯,他伸手抚上段尘的脸,手指的指腹在段尘的眉心揉了揉,将那微不可察的褶皱抚平。重云又说了一句:“别怕,段尘。”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