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轻似叶无归处,
化作浮云且东去。
死亡,并非结束。
攻城战的落幕,如同开始般突然。
北国吞并南国, 是北帝野心的第一步。
北军浩浩荡荡地踏进南国的云都, 可领头的只见将军, 不见北帝兽狂。
“为什么北帝不在?”
“不是说他御驾亲征么?”
“听人讲北帝长得青面獠牙, 十分凶残。”
百姓们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声全都传进年青人的耳里,他笑眯眯地摇摇扇子,混迹于众人之中, 好似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平民。
这时,他在人群里瞥见了一道有点眼熟的倩影, 她的身旁分别站着两个容貌出众的人, 个高男子的优雅脱俗, 黑发少年的清秀明丽。
但她的脸色却十分凝重,似忧愁着什么。旁边小厮打扮的人, 附在兽狂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兽狂心领神会地点头,盯着快要被众人淹没的身影,他悄无声息地跟着走了过去。
回到几个时辰前,破败的民居,花决鸣死死压着花夕, 按着她的腕在她的头两侧。
“花决鸣!放开我!”花夕挣扎着, 瞪视着他。
“不放。”花决鸣低首, 在花夕的耳边呵气道, “除非你养我。”
“养你?”花夕停下乱踢的腿, 柳眉微蹙地反问,“你让我做你的养花人?”
花决鸣松开手, 从兜里掏出一枚和她发间花钗一样的头钗,那是朵红得发亮的虞美人。他将钗子别上她如云的秀发。
“这是我花身的幻化,和你原来这朵虞美人,正好凑成一对。”花决鸣的长指刷过花夕的发丝,他貌似认真地请求,“做我的养花人,我也要去东国。”
“为救魅红姐?”花夕不由地狐疑,毕竟花决鸣先前可是劣迹斑斑。
“不是。”花决鸣状似果断地摇头,咬牙恨道,“把我重伤的家伙,我一定要找出那人,将其剥皮拔骨的吃掉!”
这比较像花决鸣会说的话。听到他的回答,花夕一部分的顾虑暂时打消。
对她而言,多带一个帮手也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可以先既往不咎地接纳花决鸣,前提是他对她有用处。
当幽兰拖着尸身回来,见到便是这幅和谐的场景。花决鸣吮着花夕的指尖,吸食着新鲜的血液,而花夕的娇颜上并未有抗拒之色。
“你确定你要养他?”幽兰皱眉道。
“养两个花魔,很危险吗?”花夕小声地询问。
“何止危险。”简直罕见。这丫头就不怕她被他们榨干?
“如若能救出魅红姐。”花夕握紧双拳,她顾不了那么多。
“好吧,首先我们得弄艘船。”从南国的码头坐最快的大船到东国,也需要半个月。而他们目前别说大船,能搞到一艘小船就算幸运。
北军侵占云都后,连码头都被封锁了。
“我不想伤及无辜。”花夕抿了抿唇,“我们最好去什么地方借条船来。”
“偷行么?”花决鸣打了一个哈欠,讽刺地说,“什么伤及无辜,这种时候别惺惺作态了,越犹豫越难走。”
“对,你是花魔,但你不是无敌的。”花夕没好气地瞥视花决鸣,“你是能以一敌百,但北军有上千上万人。我们不可以闹得动静太大,懂吗?”
“那你想怎么办?”花决鸣把问题丢回给花夕。
“我认识云都的船老大。”思索半晌,花夕想到的只有求助那个人了,“他应该能借我们船。”但船老大不是好应付的人,以前更是情阁难缠的客人之一。大部分时间,都是魅红姐在伺候他。而她和船老大只打过几次照面,并不熟。
“船老大?”花决鸣在脑海里搜索了片刻,印象中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
“若我没记错,他的府邸在城东。”花夕托腮,她仍有一层担忧没说出口。她怕船老大提出过分的要求,不,应该说按他的个性,肯定会趁火打劫。
“我们先去看看,再做打算吧。”她的提议,换来花决鸣的冷哼,和幽兰的颔首。
一行三人走出民宿,发现街外头放眼望去人头攒动。
北军已正式入城,开始善后了。
花夕面容郁沉地随波逐流于人群里,她一方面忧愁如何说动船老大,一方面也担心北军进驻云都后,海岸线的封锁会加剧。届时想乘船走,更困难。
“有人在跟踪我们。”幽兰忽然压低嗓音,提醒道,“别回头,我们继续往前走。”
花夕紧张地拽着裙摆,随着幽兰和花决鸣拐进人烟稀少的巷口。
“是谁在跟踪我们?”走了几步后,花夕偷偷张望了一下,并未发现人影。
“不知道。”幽兰摇摇头。对方的气息出现又隐去,看来不是等闲之辈。不过花夕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小野马,我们又见面了。”兽狂大刺刺地从对面的巷口慢悠悠地走来。
“北……”兽狂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花夕的脱口而出。
“叫我狂公子就好。”兽狂打量着花夕身侧不发一言的幽兰,和满脸不屑的花决鸣,“这两位是?”
“他就是我的义兄幽兰。”花夕拉了拉幽兰的衣袖,又貌似亲密地搂过花决鸣的肩膀,“他是我的弟弟,花决鸣。这位是狂公子,是我在北国见过的人。”
“姑娘还没告诉我,你的芳名。”兽狂装作看不到那两个男人脸上的不自然,他心情大好地问。
“我叫花夕。狂公子,我们还有急事要办,就先告辞了。”花夕两手各牵起幽兰和花决鸣,匆匆地拉着他们往外走。
兽狂收起扇,扇柄轻击掌心。原本站在巷对面看戏的平民,突然朝目露凶光地朝花夕他们围聚过来。
花夕抓紧幽兰和花决鸣的胳膊,以眼神示意他们先别轻举妄动。
“狂公子,你这是何意?”花夕望向笑容可掬的兽狂。
“花夕姑娘,是想去云都的海运之首曹老大那儿吧?”兽狂掩嘴,轻笑出声,“不凑巧,他名下的船全部充公了,就在今儿。”
“你为什么知道?”兽狂今日之前明明远在北都。
“要打赢一场战,情报很重要。”他早在云都,花都,南国的几大都城布满了眼线。那次与花夕在林间偶遇重逢,他便暗中派人盯梢,尾随她良久。
小心谨慎,一直是他的行事作风之一。
“花夕姑娘,你与东国是什么关系?”兽狂微笑地问。
云都的总督府,现在已成为北帝临时居住行政的地点。
“我还以为他是你在北国的相好。”花决鸣趴在花夕耳旁,故意小声地嘲弄,“我说呢,姐姐,你要能睡到北帝也是你厉害。”
“你少说一句行不行。”花夕瞪向花决鸣,“别喊我姐姐。”
花决鸣摊摊手,不再作声地跟在花夕身后。而幽兰则眉宇微锁,他不动声色地探查着四周的兵力布置。他和花决鸣想从这逃走应该没问题,但把花夕一块平安带走,不容乐观。
话说,花夕怎么会被北帝盯上,她和北帝明明八竿子打不着。幽兰带着些许困惑的目光投向同样眉头紧锁的花夕。
“三位久等了。”换了套衣领绣金丝的黑色华服,胸襟大敞的兽狂,摇着刀扇慢条斯理地踱步到正厅。他的细眸袒露着精光,来回扫视花夕他们,“我们北国与南国正交战,东国的人趁这时候跑到云都来掳人,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花夕姑娘?”
花夕深吸了一记,撒谎很难骗过北帝,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所以她决定说一部分真话,隐瞒一部分事实。
于是花夕大致讲了她出身自情阁,后被人赎身,接到情阁的书信,得知魅红她们有难,才不顾一切地返回云都。
“通敌卖国?”兽狂重复着刚刚花夕的陈述,“情阁的主人你可见过?”
“没见过,民女只知他是东国人,至于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一概不知。”情阁除了魅红姐,无人见过情阁主人。
“有意思。”兽狂摸了摸下巴,别有深意地喃喃自语,“东国人和南国勾结?还把联络接头点设在青楼,有趣。”
“陛下,民女已据实相告,恳请陛下允许民女乘船前往东国,救回魅红姐。”花夕欲双膝跪下,却让兽狂一手扶住。
“你的相公也是无情。他竟放任不管你,叫你一个人冒险跑回云都。”兽狂注视着花夕的娇容,动作温柔地拂去她两颊的乱发,“你应该休了他。”
“他对民女没有特别的感情。”思及墨青,她的声音微微发寒。
“是么?”兽狂并不深究,他坐回到高座上,对着花夕正色道,“我可以给你们准备船,甚至是路上吃的食物,派人护送你们出港。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花夕望着笑盈盈的兽狂,不觉得他提的要求会简单。
“我要你以北国使节的身份,代我送封信给东国的王。”兽狂的话,令花夕一愣。
使节?让她作为北国使节拜访东国?还要她带圣喻给东国的王?
“你答应我这个条件,你想要多大的船,多少物资,多少随从,尽管开口。”兽狂大方地开出交易筹码。
“民女想再考虑一下。”她总觉得其中有诈,不敢轻易答应,更不敢贸然拒绝。
“行,你和你的义兄,还有弟弟就先在这总督府住下。”兽狂的狐狸脸上仍挂着和煦的浅笑,他似乎不急于得到花夕的答复。
走出正厅,下人们领着花夕他们来到别院后,便退了出去。
花夕左顾右盼了一圈后,才悄声道:“恐怕我们不答应,就没办法离开云都了。”兽狂明显未全部信任她的话。
“那么麻烦,直接杀出去不就好了。”花决鸣的眸底掠过一丝杀意。
“花决鸣,我既然已是你的养花人,我来谈谈我们之间的规矩。”花夕一脸严肃地看向花决鸣,“我会保证养你,并且带你去东国找到伤你的人。可你不许再随便害人。如果你做不到,我就让幽兰收拾你。”
“我很乐意。”幽兰难得接嘴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花决鸣无奈地耸耸肩。
这花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
出水的月光下,花夕伫立在庭院内。
而幽兰倚靠在距离她不远的树荫下。
他与她各自若有所思地遥望那一弯清冷的弦月。
微凉的夜风卷下他头顶的枯叶,飘向她的脚畔依依不舍地回旋,落地。
对花夕而言,昔日的情阁已不复存在。她没了可以回去的家。纵使在情阁的日子,大部分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可在外又何尝不是?情阁里原来还有关爱她的魅红姐,情阁外没有任何人爱她。
抱紧自己削瘦的肩膀,花夕情不自禁地感伤。
比起花夕,幽兰的心绪则简单得多。
他思念的只有一个人,一个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的人。
山神,他日思夜想的她,到底在何方?是否与他一样,仰望着这月夜星空?
花决鸣推开门,便见两厢望月的花夕,和幽兰。他拧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又把门关上。
次日清晨,花夕独自来找兽狂。
“你们都下去吧。”兽狂遣退了其余人,他转向花夕,语气柔和地问,“花夕姑娘,你考虑好了?”
花夕点点头,欲言又止地说:“民女愿意担任北国使节,只是……”
“只是什么?”兽狂眼里闪着兴味。
“只是民女出身青楼,若教东国人知道,怕误会以为陛下你看轻他们。”花夕垂下眉目道。
兽狂先是一怔,随即轻轻地笑了起来:“花夕姑娘说的是,要不我纳你为妃,你以我爱妃的身份出使东国?”
“万万使不得。”没料到兽狂居然不按理出牌,花夕有些惊慌地摆手,“民女身份卑微,又曾嫁为人妇,陛下是九五之尊,天龙在世,民女高攀不起。”
“瞧把你吓得。”兽狂弯腰,用扇柄抬高花夕略显苍白的小脸,“我说笑而已。”
闻言,花夕才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兽狂的话又让她惊出一身汗。
“我认你作义妹,封你为护国公主。”兽狂不容置喙地笑道,“花夕,以后你就是北国的花夕公主,谁要质疑你的出身,就是与我公开为敌,你说这样可好?”
花夕错愕得哑口无言。
这北帝也太儿戏了吧!
然而第二日兽狂便在云都为她举行了册封大典。
盛装打扮的她,全然不见平时清秀可人的模样,反而显得有一丝不近人情。
她像提线木偶般,在许多人的瞩目下成了北国的护国公主,入夜后更是同兽狂一齐参与战士们的庆功宴。
“花夕妹妹满意我的安排不?”面前满满的盛宴只让花夕的脑袋一阵眩晕,她甚至想掐掐自己,是不是哪一步搞错了?
见花夕不回答,兽狂斟了一杯梅子酒,递给花夕:“南国的特产,我很喜欢。”
“陛下,民女我……”花夕刚想开口,便被兽狂打断。
“你已不是民女,是我北国的公主。”兽狂温柔地纠正,“你明日就要代表北国出使东国,今晚就让皇兄我好好为你践行吧!”
花夕接过兽狂递来的梅子酒,她清楚自己已无退路,唯有应下这个虚名前去东国。
宴会上,花夕喝了很多酒,可越喝她的头脑就越清醒。
兽狂俯视着底下酒足饭饱的众将士,含笑的细眸又看着闷声饮酒的花夕:“我为你备了最快的船,不用半月,你就能抵达东国。”
“多谢陛下。”花夕半阖着醉意朦胧的水眸,柔柔地回视兽狂。
长指抚上花夕娇嫩的面颊,兽狂的眸色转黯:“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此畅饮,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我还没有深入接触过你呢,花夕妹妹。”
“陛下,你与我之间接不接触,结局都一样。”花夕按着兽狂的手,笑意嫣然却果决地拉开,“虽然接触不多,但我已了解陛下是什么样的人。”
“哦,是吗?”兽狂反握住花夕的柔荑,好奇地勾起唇角,“你倒说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一个要征服天下,而不是想征服区区女人的男人。”花夕直视着兽狂,一字一顿地回道。
“花夕妹妹很聪明。”他倾身贴近她的脸庞,轻咬耳垂道,“可惜你不懂男人。”
“陛下怎知我不懂?如果我是故意……”纤指爬上他敞开的衣襟,长而卷翘的睫毛掩映着丝丝妖娆的潋光,她笑得又柔又媚。
“花夕妹妹,我有点后悔了。”兽狂故作懊恼地攉住花夕略似顽皮的手指,“你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可好?”
她发出如花般叹息:“唉,陛下就别戏弄我了。若陛下真的怜悯我,不妨实话告诉我,你要我带去东国的信,是否会要了我的命?”
“我如果告诉你会呢?你就打退堂鼓了么?”他模棱两可地把玩着她的玉指,并不正面回答。
敛去笑纹,花夕一瞬不瞬地凝着兽狂,静静地回道:“我的心已是浮云漂洋至东国。”
结果是生是死,只要不影响她救人,她便无妨!
“生死置之度外么?那个人的安危竟能让你如此不顾一切。”他表情玩味地放开她的手。
她扬起一抹渺远的笑,幽幽地问:“陛下,你没有重要的人吗?”
话甫落,他的呼吸窒了窒。
他有过重要的人么?
此刻的北帝无法理解这异样的情愫,只是多年后回想起这熙攘酒宴上,与花夕平淡如水的交谈,他弯得像月牙的眼不由地泛起莫名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