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北帝十

身轻似叶无归处,

化作浮云且东去。

死亡,并非结束。

攻城战的落幕,如同开始般突然。

北国吞并南国, 是北帝野心的第一步。

北军浩浩荡荡地踏进南国的云都, 可领头的只见将军, 不见北帝兽狂。

“为什么北帝不在?”

“不是说他御驾亲征么?”

“听人讲北帝长得青面獠牙, 十分凶残。”

百姓们交头接耳, 窃窃私语声全都传进年青人的耳里,他笑眯眯地摇摇扇子,混迹于众人之中, 好似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平民。

这时,他在人群里瞥见了一道有点眼熟的倩影, 她的身旁分别站着两个容貌出众的人, 个高男子的优雅脱俗, 黑发少年的清秀明丽。

但她的脸色却十分凝重,似忧愁着什么。旁边小厮打扮的人, 附在兽狂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兽狂心领神会地点头,盯着快要被众人淹没的身影,他悄无声息地跟着走了过去。

回到几个时辰前,破败的民居,花决鸣死死压着花夕, 按着她的腕在她的头两侧。

“花决鸣!放开我!”花夕挣扎着, 瞪视着他。

“不放。”花决鸣低首, 在花夕的耳边呵气道, “除非你养我。”

“养你?”花夕停下乱踢的腿, 柳眉微蹙地反问,“你让我做你的养花人?”

花决鸣松开手, 从兜里掏出一枚和她发间花钗一样的头钗,那是朵红得发亮的虞美人。他将钗子别上她如云的秀发。

“这是我花身的幻化,和你原来这朵虞美人,正好凑成一对。”花决鸣的长指刷过花夕的发丝,他貌似认真地请求,“做我的养花人,我也要去东国。”

“为救魅红姐?”花夕不由地狐疑,毕竟花决鸣先前可是劣迹斑斑。

“不是。”花决鸣状似果断地摇头,咬牙恨道,“把我重伤的家伙,我一定要找出那人,将其剥皮拔骨的吃掉!”

这比较像花决鸣会说的话。听到他的回答,花夕一部分的顾虑暂时打消。

对她而言,多带一个帮手也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可以先既往不咎地接纳花决鸣,前提是他对她有用处。

当幽兰拖着尸身回来,见到便是这幅和谐的场景。花决鸣吮着花夕的指尖,吸食着新鲜的血液,而花夕的娇颜上并未有抗拒之色。

“你确定你要养他?”幽兰皱眉道。

“养两个花魔,很危险吗?”花夕小声地询问。

“何止危险。”简直罕见。这丫头就不怕她被他们榨干?

“如若能救出魅红姐。”花夕握紧双拳,她顾不了那么多。

“好吧,首先我们得弄艘船。”从南国的码头坐最快的大船到东国,也需要半个月。而他们目前别说大船,能搞到一艘小船就算幸运。

北军侵占云都后,连码头都被封锁了。

“我不想伤及无辜。”花夕抿了抿唇,“我们最好去什么地方借条船来。”

“偷行么?”花决鸣打了一个哈欠,讽刺地说,“什么伤及无辜,这种时候别惺惺作态了,越犹豫越难走。”

“对,你是花魔,但你不是无敌的。”花夕没好气地瞥视花决鸣,“你是能以一敌百,但北军有上千上万人。我们不可以闹得动静太大,懂吗?”

“那你想怎么办?”花决鸣把问题丢回给花夕。

“我认识云都的船老大。”思索半晌,花夕想到的只有求助那个人了,“他应该能借我们船。”但船老大不是好应付的人,以前更是情阁难缠的客人之一。大部分时间,都是魅红姐在伺候他。而她和船老大只打过几次照面,并不熟。

“船老大?”花决鸣在脑海里搜索了片刻,印象中好像是有这么一号人。

“若我没记错,他的府邸在城东。”花夕托腮,她仍有一层担忧没说出口。她怕船老大提出过分的要求,不,应该说按他的个性,肯定会趁火打劫。

“我们先去看看,再做打算吧。”她的提议,换来花决鸣的冷哼,和幽兰的颔首。

一行三人走出民宿,发现街外头放眼望去人头攒动。

北军已正式入城,开始善后了。

花夕面容郁沉地随波逐流于人群里,她一方面忧愁如何说动船老大,一方面也担心北军进驻云都后,海岸线的封锁会加剧。届时想乘船走,更困难。

“有人在跟踪我们。”幽兰忽然压低嗓音,提醒道,“别回头,我们继续往前走。”

花夕紧张地拽着裙摆,随着幽兰和花决鸣拐进人烟稀少的巷口。

“是谁在跟踪我们?”走了几步后,花夕偷偷张望了一下,并未发现人影。

“不知道。”幽兰摇摇头。对方的气息出现又隐去,看来不是等闲之辈。不过花夕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小野马,我们又见面了。”兽狂大刺刺地从对面的巷口慢悠悠地走来。

“北……”兽狂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阻止花夕的脱口而出。

“叫我狂公子就好。”兽狂打量着花夕身侧不发一言的幽兰,和满脸不屑的花决鸣,“这两位是?”

“他就是我的义兄幽兰。”花夕拉了拉幽兰的衣袖,又貌似亲密地搂过花决鸣的肩膀,“他是我的弟弟,花决鸣。这位是狂公子,是我在北国见过的人。”

“姑娘还没告诉我,你的芳名。”兽狂装作看不到那两个男人脸上的不自然,他心情大好地问。

“我叫花夕。狂公子,我们还有急事要办,就先告辞了。”花夕两手各牵起幽兰和花决鸣,匆匆地拉着他们往外走。

兽狂收起扇,扇柄轻击掌心。原本站在巷对面看戏的平民,突然朝目露凶光地朝花夕他们围聚过来。

花夕抓紧幽兰和花决鸣的胳膊,以眼神示意他们先别轻举妄动。

“狂公子,你这是何意?”花夕望向笑容可掬的兽狂。

“花夕姑娘,是想去云都的海运之首曹老大那儿吧?”兽狂掩嘴,轻笑出声,“不凑巧,他名下的船全部充公了,就在今儿。”

“你为什么知道?”兽狂今日之前明明远在北都。

“要打赢一场战,情报很重要。”他早在云都,花都,南国的几大都城布满了眼线。那次与花夕在林间偶遇重逢,他便暗中派人盯梢,尾随她良久。

小心谨慎,一直是他的行事作风之一。

“花夕姑娘,你与东国是什么关系?”兽狂微笑地问。

云都的总督府,现在已成为北帝临时居住行政的地点。

“我还以为他是你在北国的相好。”花决鸣趴在花夕耳旁,故意小声地嘲弄,“我说呢,姐姐,你要能睡到北帝也是你厉害。”

“你少说一句行不行。”花夕瞪向花决鸣,“别喊我姐姐。”

花决鸣摊摊手,不再作声地跟在花夕身后。而幽兰则眉宇微锁,他不动声色地探查着四周的兵力布置。他和花决鸣想从这逃走应该没问题,但把花夕一块平安带走,不容乐观。

话说,花夕怎么会被北帝盯上,她和北帝明明八竿子打不着。幽兰带着些许困惑的目光投向同样眉头紧锁的花夕。

“三位久等了。”换了套衣领绣金丝的黑色华服,胸襟大敞的兽狂,摇着刀扇慢条斯理地踱步到正厅。他的细眸袒露着精光,来回扫视花夕他们,“我们北国与南国正交战,东国的人趁这时候跑到云都来掳人,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花夕姑娘?”

花夕深吸了一记,撒谎很难骗过北帝,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所以她决定说一部分真话,隐瞒一部分事实。

于是花夕大致讲了她出身自情阁,后被人赎身,接到情阁的书信,得知魅红她们有难,才不顾一切地返回云都。

“通敌卖国?”兽狂重复着刚刚花夕的陈述,“情阁的主人你可见过?”

“没见过,民女只知他是东国人,至于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一概不知。”情阁除了魅红姐,无人见过情阁主人。

“有意思。”兽狂摸了摸下巴,别有深意地喃喃自语,“东国人和南国勾结?还把联络接头点设在青楼,有趣。”

“陛下,民女已据实相告,恳请陛下允许民女乘船前往东国,救回魅红姐。”花夕欲双膝跪下,却让兽狂一手扶住。

“你的相公也是无情。他竟放任不管你,叫你一个人冒险跑回云都。”兽狂注视着花夕的娇容,动作温柔地拂去她两颊的乱发,“你应该休了他。”

“他对民女没有特别的感情。”思及墨青,她的声音微微发寒。

“是么?”兽狂并不深究,他坐回到高座上,对着花夕正色道,“我可以给你们准备船,甚至是路上吃的食物,派人护送你们出港。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花夕望着笑盈盈的兽狂,不觉得他提的要求会简单。

“我要你以北国使节的身份,代我送封信给东国的王。”兽狂的话,令花夕一愣。

使节?让她作为北国使节拜访东国?还要她带圣喻给东国的王?

“你答应我这个条件,你想要多大的船,多少物资,多少随从,尽管开口。”兽狂大方地开出交易筹码。

“民女想再考虑一下。”她总觉得其中有诈,不敢轻易答应,更不敢贸然拒绝。

“行,你和你的义兄,还有弟弟就先在这总督府住下。”兽狂的狐狸脸上仍挂着和煦的浅笑,他似乎不急于得到花夕的答复。

走出正厅,下人们领着花夕他们来到别院后,便退了出去。

花夕左顾右盼了一圈后,才悄声道:“恐怕我们不答应,就没办法离开云都了。”兽狂明显未全部信任她的话。

“那么麻烦,直接杀出去不就好了。”花决鸣的眸底掠过一丝杀意。

“花决鸣,我既然已是你的养花人,我来谈谈我们之间的规矩。”花夕一脸严肃地看向花决鸣,“我会保证养你,并且带你去东国找到伤你的人。可你不许再随便害人。如果你做不到,我就让幽兰收拾你。”

“我很乐意。”幽兰难得接嘴道。

“好好好,我知道了。”花决鸣无奈地耸耸肩。

这花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

出水的月光下,花夕伫立在庭院内。

而幽兰倚靠在距离她不远的树荫下。

他与她各自若有所思地遥望那一弯清冷的弦月。

微凉的夜风卷下他头顶的枯叶,飘向她的脚畔依依不舍地回旋,落地。

对花夕而言,昔日的情阁已不复存在。她没了可以回去的家。纵使在情阁的日子,大部分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可在外又何尝不是?情阁里原来还有关爱她的魅红姐,情阁外没有任何人爱她。

抱紧自己削瘦的肩膀,花夕情不自禁地感伤。

比起花夕,幽兰的心绪则简单得多。

他思念的只有一个人,一个不知何时才能见面的人。

山神,他日思夜想的她,到底在何方?是否与他一样,仰望着这月夜星空?

花决鸣推开门,便见两厢望月的花夕,和幽兰。他拧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又把门关上。

次日清晨,花夕独自来找兽狂。

“你们都下去吧。”兽狂遣退了其余人,他转向花夕,语气柔和地问,“花夕姑娘,你考虑好了?”

花夕点点头,欲言又止地说:“民女愿意担任北国使节,只是……”

“只是什么?”兽狂眼里闪着兴味。

“只是民女出身青楼,若教东国人知道,怕误会以为陛下你看轻他们。”花夕垂下眉目道。

兽狂先是一怔,随即轻轻地笑了起来:“花夕姑娘说的是,要不我纳你为妃,你以我爱妃的身份出使东国?”

“万万使不得。”没料到兽狂居然不按理出牌,花夕有些惊慌地摆手,“民女身份卑微,又曾嫁为人妇,陛下是九五之尊,天龙在世,民女高攀不起。”

“瞧把你吓得。”兽狂弯腰,用扇柄抬高花夕略显苍白的小脸,“我说笑而已。”

闻言,花夕才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兽狂的话又让她惊出一身汗。

“我认你作义妹,封你为护国公主。”兽狂不容置喙地笑道,“花夕,以后你就是北国的花夕公主,谁要质疑你的出身,就是与我公开为敌,你说这样可好?”

花夕错愕得哑口无言。

这北帝也太儿戏了吧!

然而第二日兽狂便在云都为她举行了册封大典。

盛装打扮的她,全然不见平时清秀可人的模样,反而显得有一丝不近人情。

她像提线木偶般,在许多人的瞩目下成了北国的护国公主,入夜后更是同兽狂一齐参与战士们的庆功宴。

“花夕妹妹满意我的安排不?”面前满满的盛宴只让花夕的脑袋一阵眩晕,她甚至想掐掐自己,是不是哪一步搞错了?

见花夕不回答,兽狂斟了一杯梅子酒,递给花夕:“南国的特产,我很喜欢。”

“陛下,民女我……”花夕刚想开口,便被兽狂打断。

“你已不是民女,是我北国的公主。”兽狂温柔地纠正,“你明日就要代表北国出使东国,今晚就让皇兄我好好为你践行吧!”

花夕接过兽狂递来的梅子酒,她清楚自己已无退路,唯有应下这个虚名前去东国。

宴会上,花夕喝了很多酒,可越喝她的头脑就越清醒。

兽狂俯视着底下酒足饭饱的众将士,含笑的细眸又看着闷声饮酒的花夕:“我为你备了最快的船,不用半月,你就能抵达东国。”

“多谢陛下。”花夕半阖着醉意朦胧的水眸,柔柔地回视兽狂。

长指抚上花夕娇嫩的面颊,兽狂的眸色转黯:“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此畅饮,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我还没有深入接触过你呢,花夕妹妹。”

“陛下,你与我之间接不接触,结局都一样。”花夕按着兽狂的手,笑意嫣然却果决地拉开,“虽然接触不多,但我已了解陛下是什么样的人。”

“哦,是吗?”兽狂反握住花夕的柔荑,好奇地勾起唇角,“你倒说说,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一个要征服天下,而不是想征服区区女人的男人。”花夕直视着兽狂,一字一顿地回道。

“花夕妹妹很聪明。”他倾身贴近她的脸庞,轻咬耳垂道,“可惜你不懂男人。”

“陛下怎知我不懂?如果我是故意……”纤指爬上他敞开的衣襟,长而卷翘的睫毛掩映着丝丝妖娆的潋光,她笑得又柔又媚。

“花夕妹妹,我有点后悔了。”兽狂故作懊恼地攉住花夕略似顽皮的手指,“你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可好?”

她发出如花般叹息:“唉,陛下就别戏弄我了。若陛下真的怜悯我,不妨实话告诉我,你要我带去东国的信,是否会要了我的命?”

“我如果告诉你会呢?你就打退堂鼓了么?”他模棱两可地把玩着她的玉指,并不正面回答。

敛去笑纹,花夕一瞬不瞬地凝着兽狂,静静地回道:“我的心已是浮云漂洋至东国。”

结果是生是死,只要不影响她救人,她便无妨!

“生死置之度外么?那个人的安危竟能让你如此不顾一切。”他表情玩味地放开她的手。

她扬起一抹渺远的笑,幽幽地问:“陛下,你没有重要的人吗?”

话甫落,他的呼吸窒了窒。

他有过重要的人么?

此刻的北帝无法理解这异样的情愫,只是多年后回想起这熙攘酒宴上,与花夕平淡如水的交谈,他弯得像月牙的眼不由地泛起莫名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