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面前没有路了,傅沧泓方才停下来。
没有路了吗?天宽地广,也会有彻底绝望的时候吗?
他说不出地痛苦,说不出地绝望——当一个人,追逐同一个目标太久,而迟迟看不到光明的时候,谁,都会疲倦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然后,看到了那个人。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一直跟着他,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从那富贵风流地踏过,然后走开。
傅沧泓忽然打了个寒噤,他猛然地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站在那里不动了。
夜璃歌也看着他,然后走了。
傅沧泓跟上去。
他拿定主意,从此之后跟定她,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不管她怎样对他,他都决定跟着她,他相信那是值得的,那一定是值得的。
两个人默默地回到了客栈里,夜璃歌不说话,脱了鞋子上床,傅沧泓跟过去,在她身边躺下。
“璃歌。”
她不应声。
“璃歌。”他叫着她的名字。
她还是不作声。
不过,傅沧泓低声下气,再没有发作,而是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夜璃歌背对着他,大睁着双眼,看着墙壁。
他的怀抱很温暖,难道,这就是夜璃歌留恋的感觉吗?
她也会留恋吗?
因为留恋,而不舍得离开这个男人吗?
现在的她,还无从判定。
一切,等明日再说吧。
……
得到皇帝回宫的消息,一众大臣早在城门处迎候。
待傅沧泓下了马车,所有人等立即伏地叩拜。
傅沧泓没有言语,只是握紧夜璃歌的手,携着她步入天定宫。
背后,冯翊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身影。
原来,家、国、天下,都是同样地重要。
走进龙赫殿的瞬间,傅沧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地方再次变得光明而温暖——原来,只有她在,他才会觉得人生充满了希望,以及幸福。
“璃歌。”他转头看向那个女子,却见她凝目于正面墙壁上的御云金龙。
“怎么了?”
“没怎么。”夜璃歌转头,看着他露齿一笑,“我们去玉清池沐浴,好吗?”
“行啊。”傅沧泓毫不迟疑地点头,“我让他们立即准备去。”
……
白色的雾气在半空中萦绕着。
夜璃歌仰头躺在池沿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你觉得怎么样?”傅沧泓游到她身边,和她并排而卧。
“还行。”夜璃歌言罢,合上双眼。
傅沧泓碰碰她的手臂:“你,你在想什么?”
“别吵。”
夜璃歌止住他,浸入自己的幻想。
“夜璃歌。”
“嗯?你怎么跑来了,不是说好,这段时间,让我陪着他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对面的女子一身红妆,比此刻躺在池中的夜璃歌,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温情。
“你怕我把他吃了?”白衣女子冷哂。
夜璃歌没有说话,只是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傅沧泓,傅沧泓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瞪大双眼朝空中瞧去,看到的,却只是虚无的空气。
夜璃歌消失了。
她想,她会遵守这个约定,直到另一个自己,判定这个男人是否符合要求。
沐浴出来,坐着辇轿回到宫中,夜璃歌引燃香炉,放下纱帐,对傅沧泓道:“连日奔波,你好好休息休息吧。”
傅沧泓眨眨眼:“那你呢?”
“我就在这屋子里,哪儿都不去。”
傅沧泓脱衣上床,看着夜璃歌走到窗边坐下,拿起书册览阅,他其实很想和她说话——没话找话说,但看夜璃歌的模样,似乎不想理他,于是,傅沧泓也只好闭上嘴。
未料这一觉却睡得极沉,直到外面灯华尽起,他方才睁眸醒来,定睛看时,夜璃歌却不在,空余一卷书放在桌上,傅沧泓起身,正有些迷茫,却听殿门“吱呀”一声响,却是曹仁领着一帮子宫侍,鱼贯而入,个个手中都捧着食盒,沿长条几案一字排开。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香味,傅沧泓食欲陡长,走到案边,刚要享用,拿起箸子却又放下:“夫人呢?”
“夫人……”曹仁愣了愣,方道,“夫人在外面浇花儿呢。”
“浇花?”她什么时候有这闲情雅致了?傅沧泓一怔,刚要出去瞧个仔细明白,夜璃歌却已经衣袂翩然地走进殿来。
“璃歌。”
傅沧泓眼巴巴地瞧着她。
夜璃歌觉得,自己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那种痴情的目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简直比怀春少女还可怕——有时候,她也很怀疑另一个夜璃歌的欣赏水平,怎么就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呢?
都说恒王傅沧泓聪明绝顶阴狠毒辣,可在她看来,却全然不是这样,到底哪个傅沧泓,才是他真正的性情?
傅沧泓却只管自己傻笑——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她就想笑。
总而言之,他就是想笑。
算了,不计较。
夜璃歌开始用膳,一顿饭倒也风平浪静,膳后宫侍们上来收拾器具,夜璃歌见殿门明月正好,便问傅沧泓道:“要陪我出去走走吗?”
“好啊。”傅沧泓非常配合。
两人遂出了殿门,沿着御道一直向前,却见水银似的月光铺泄一地,洒在草叶儿上、花瓣上,有莹莹的露珠,不停地滚动。
两人越走越近,最后靠在了一起。
夜璃歌偏头将脸颊枕在男子宽厚的肩膀上,翘首望着空中冰寒的月轮,忽然道:“都说那月亮里有嫦娥,你说有吗?”
傅沧泓一怔——他最近,越来越不习惯她跳跃的思维方式,不知道她下一句,就会整出什么来,却又怕一不小心惹恼她,是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愣在那里。
“你这个傻子!不跟你说了。”夜璃歌嗔他一眼,调头便走,傅沧泓赶紧伸手将她扯住,“我不知道月亮里有没有嫦娥,但我知道,我心里有个嫦娥。”
夜璃歌的脸顿时微微泛红——这男人说话,真逗!
不得不说,这个夜晚,是愉快而惬意的,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回到宫里,那份轻松愉快,震惊了一宫的人。
自第二日起,傅沧泓便恢复了精神,开始重新打理朝政——就连大臣们,几乎也掌握了这样的规律,夜璃歌在,他们的皇帝就像皇帝,夜璃歌若是不在,他们的皇帝就丧失斗志心魂不全,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平生什么波澜,那就万事大吉了。
只是,对于他们而言,万事大吉似乎永远只是种奢望。
这日,傅沧泓下朝,特地从内库里找了件宝贝——雪灵芝,兴冲冲回到宫里,却不见夜璃歌,只在书案上找到一张纸条:“离宫两日,勿念。”
傅沧泓心中的火顿时“噌噌”燃起来——她这是什么意思嘛?说走便走,看来自己下次,得跟她好好谈谈。
……
“夜方?”
面具下的双眼,像冰一样冷。
夜璃歌同样地冷,在她的心中,可不曾觉得,亏欠这男人什么。
夜方不禁攥紧拳头——这就是他用心维护了数十年,视作精神领袖的人物吗?难道这个世界,真没有什么,是值得忠守一生的吗?
如果她都全然不在意,他为什么还要在意呢?他完全可以,放下一切,杳然遁迹于千山之外啊,何必给自己披这么一道,沉重的道德枷锁呢?
“我让你见一个人。”不过很快,他立即想起来,自己眼下的任务,随即退开一步。
另一个人,缓缓从密林深处走出。
“安阳涪顼?”夜璃歌双瞳一缩,不过很快恢复淡然。
“我是安阳涪顼。”男子形容清瘦,整个人的气质和从前已经大为不同,“我来找你,要回一样东西。”
“什么?”
“安阳,青璃。”
夜璃歌一怔,半晌才想起这事儿来,缓缓道:“你确定,现在自己能护他周全?”
“纵然不能,我也不会,再让他呆在仇人的身边!”
仇人?听着他那杀气深重的两个字,夜璃歌心头像被什么划了一下。
“好,明天晚上,咱们还在这儿见,我把青璃给你。”夜璃歌言罢,转头就走,却听安阳涪顼幽幽地道:“你真的不肯回头吗?”
夜璃歌站住脚,背对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你怎么努力,永远都无法抹掉过去发生的事实——你,曾经是璃国司空夜天诤的女儿,也是我安阳涪顼的妻子!”
慢慢地,夜璃歌转过身来,语声淡漠得令人心寒:“你不也说过吗?那是曾经,既然是曾经,那就说明,一切都不存在了,是吗?”
安阳涪顼悲凉一笑。
他永远都想不到,会在夜璃歌这里,会在自己曾经最心爱的人这里,听到这样的话。
过去了。
都过去了。
爱恨情仇,家国天下,或许眼前这个女人,早不是那个一心为了璃国的炎京凤凰。
他早该死心的。
早该明白的,不是吗?
他想骂她,踹她,撕了她,可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因为,他已经不是那个幼稚的太子爷,知道再多的愤怒无济于事,如果一个女人变了心,那就是变了心,更何况,他也早没有资格,要求她什么,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