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公,”一进正厅,夜璃歌抬眼便见孙贵坐在桌边,夜天诤从旁相陪,当下微挑娥眉道,“不知皇后娘娘深夜急召,所为何事?”
“这个么……”孙贵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干干笑了两声,“恕老奴不方便言讲,还是请太子妃赶快随老奴进宫罢。”
这么急?夜璃歌心下愈发狐疑,不由转头瞅了瞅夜天诤,却见他一脸定色,并无干涉之意。
“好吧。”夜璃歌点头,孙贵随即起身,“外面车驾均已备得,太子妃,请。”
“父亲,女儿暂先别过。”夜璃歌却先向夜天诤躬身一礼,这才同着孙贵出了正厅,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着,沿街的灯光透过车窗,投落在夜璃歌泌黑双眸中,折射出几许微光,看起来更加深邃,也更加动人。
绕过永安大街,马车驶至皇宫正门处,直接进入,过龙旋广场,奔德昭宫而去。
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幕景变幻,夜璃歌心中愈发惊疑不定——德昭宫,是安阳涪顼的寝宫,董皇后这夜半更深地把她弄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虽说傅沧泓伤了她的心,让她生出断情之念,但并不意味着,她就能蓦然抽心而出,与安阳涪顼如何如何,否则,她也不是夜璃歌了。
暗地里,夜璃歌不由攥紧了拳头,眸中绽出一贯的决绝——她的性子,傲气依旧,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折损一分,哪怕皇权赫赫,哪怕刀剑加身,若董皇后想再玩什么猫腻,她不介意与其……玉石俱焚。
胡思乱想中,马车已然停下,孙贵亲自打起帘子,压低了嗓音道:“太子妃,请吧。”
眼角余光瞅瞅他那张圆润的脸,夜璃歌心中掠过丝厌恶,绕过他伸出的手,自行跳下了马车。
看看自己那空荡荡的手,孙贵尴尬地笑了两声,才攀着车辕缓缓儿下到地面上。
立在空寂的广场上,耳听夜风萧冷,夜璃歌突兀打了个寒颤。
冷。
再回头时,已不见孙贵,更不见马车。
夜璃歌心中微惊,正忖度自己该往何处去,那昏黄的廊角处忽然转出名粉装宫女,朝着她款款一福:“太子妃,请跟奴婢来。”
略略扬起眉梢,夜璃歌心中冷笑,却仍是提步拾级而上——也罢,既然已到了此处,且让她看看,董皇后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路曲曲折折,所去向的,却并非德昭宫正殿,而是——后院。
隔着迢递一带花墙,便听得内里有震击木杠的嘟嘟声传来,在这暗沉的夜里,很显得几分沉闷与笃实,还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到了。”宫女忽然停下脚步,朝夜璃歌轻轻鞠了一躬,悄然退开。
这就到了?夜璃歌狐疑地瞅瞅她的背影,再定睛朝前方一看——
只见那开着几许窗孔的墙垣外,正默然地站立着一人。
一个头戴凤冠,身穿凤衣的女人。
董皇后?
夜璃歌吃惊不小,脚下猛一踉跄,好容易才稳住身形,心中念头疾转——自己这是过去呢?还是——
尚自犹豫着,却听董皇后忽然悠悠一叹。
轻轻咬咬唇,夜璃歌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她身侧立定,也凝眸朝窗孔里看去。
庭院之中,灯火如炬,一身短衣劲衫的男子,高挽衣袖,运掌如飞,狠狠劈在木桩上。
安阳涪顼?!
一把捂住双唇,防止自己叫出声来,夜璃歌心中之震撼,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怪道他这些天来再未“驾临”司空府,原来是把自己关在宫里,苦练“铁砂掌”了?
难道说,董皇后把自己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为了让自己知晓,安阳涪顼的苦意吗?
微微侧头,两个女人的目光穿过迷离夜色,在空中相遇。
从墙内传出的钝击之声不绝于耳,深深撞击着她们的心。
终于,夜璃歌率先转身,悄然走开,董皇后如一抹影子般落于其后。
直到确定安阳涪顼听不见,直到确定四周寂寂无人,夜璃歌方才停下脚步,不待她开口,董皇后却先出了声:“二十天了。”
“什么?”夜璃歌一头雾水。
“他把自己关在里面,足有二十天了。”
夜璃歌心中又是一颤。
“夜璃歌,”董皇后忽然冲上前来,一把扯住她的手,长长的指甲深深掐入她的皮肉里,冷利如刀锋般的视线,切碎她美丽的面庞,“他是本宫的儿子,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肉……二十年来不曾教他吃过一点苦头,受过半点委屈……十岁那年,秦太傅因他贪玩,打了一戒尺,本宫即让皇上,勒令秦太傅辞官归隐……本宫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本宫……”
董皇后说着,眸中似有泪光闪动。
夜璃歌一时怔住,想说什么,却无从答言。
“你不懂,你不懂本宫心里有多痛……本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皇帝却有后宫三千……本宫这个皇后,看着炙手可热,其实无比辛酸……”
夜璃歌还是怔然。
“夜璃歌……”董皇后的嗓音忽然又转为沉冽,“本宫知道,你能成就顼儿,更能毁了顼儿——倘若将来,顼儿因你受到半点伤害,本宫,本宫——”
她的话戛然而止,尔后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夜璃歌。
一股冷意从脚根直蹿上后脊梁骨,教夜璃歌不寒而栗。
当一个女人抵死为自己的儿子而战,她将是非常可怕的。
沉默。
后园那头,却突兀传来一声痛嚎!
是安阳涪顼!
两个女人几乎没怎么考虑,折身如飞箭一般冲去!
一掌推开紧闭的院门,夜璃歌赫然看见两个人正抱成一团,在地上打着滚儿。
双眸瞬间冷凝,她也顾不上分辨谁对谁错,立即冲将上去,运力将两人扯开,然后挺身将其中一人护在身后,看着另一个人道:“涪顼,你没事儿吧?”
“璃歌——”抬手擦去唇边鲜血,安阳涪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夜璃歌正急速思索着如何解释,董皇后惊痛的声音却蓦然响起,“顼儿!顼儿!”
随即,她转头大叫道:“来人!”
数名手执长戟的皇宫侍卫立即冲了进来,董皇后抬手指向夜璃歌,断喝道:“将刺客拿下!”
领头的侍卫一怔,看看夜璃歌,再看看董皇后,迟疑道:“……太子妃?”
“是男人!她后面那个男人,你们没有看到吗?”董皇后疾斥。
侍卫们这才看清,在夜璃歌的身后,还立着一个披头散发,身形高大的男子,当下挺戟围过去。
“啪——”
“噗——”
“轰——”
但听得三声遽响,最前面的侍卫长戟脱手,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恰恰撞在安阳涪顼练功用的木桩上,硬生生将深深扎根于青石板中的木桩给撞倒于地,半晌没能再爬起来。
“上!都给我上!”董皇后一贯的端庄娴雅不复存在,凤袖一挥,有些歇斯底里地喊道,安阳涪顼呆呆地站在那里,神情恍惚而哀伤。
“住手!不想死的话,都给我住手!”情急之下,夜璃歌一声断喝!——这些皇家侍卫,虽已是千挑百选的勇士,可在傅沧骜手中,只怕连只蚂蚁都不如!更何况,她一点都不想把事情闹大,因为那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侍卫们被她的气势所慑,纷纷凝驻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深吸一口气,夜璃歌仍然牢牢地将身后之人遮住,看向董皇后道:“今夜之事,纯属意外,还请皇后允许臣女携此人离开。”
“离开?”董皇后满眸咄咄逼人,“绝不可能!他将顼儿伤成如此模样,怎么能说离开就离开?”
“那,皇后想如何?”夜璃歌心中微怒,面色却依然沉静。
“就地正-法!”董皇后毫不迟疑地说。
夜璃歌顿时冷了眼。
其实,以她和傅沧骜的武功,要离开这皇宫,易如反掌,之所以还和董皇后周旋,一来敬重对方身份;二来不想招摇过世,为自己,为傅沧骜增添更多的麻烦;三来,也是看在安阳涪顼的面子上……更微妙的想法,是不欲令其伤心。
可是,董皇后却步步紧逼,生生将事情弄成如斯僵局。
“皇后若执意如此,那便,先斩了我吧。”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董皇后余下的话语,悉数消散在泠泠的夜风中。
“你们……走吧。”
良久,却是安阳涪顼发了话,嗓音悠颤,甚至带着几许悲切的低咽。
夜璃歌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仍是牢牢地护着身后之人,一步一步,退向园门。
侍卫们的目光在他们几人间兜兜转转,始终不敢有大的动作,而夜璃歌和她身后那个神秘的男人,就那样倒退着,出了德昭宫。
夜风寂然,立在原地的安阳涪顼,忽然双手捂面,重重地蹲了下去,两行滚热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间潸然而落——
不管别人如何,他却是瞧清楚了,瞧清楚了那个人,瞧清楚了那个人——
傅沧泓。
他,只仅仅见过他一面(其实是两面,只是安阳涪顼没有察觉而已),那日宣安大殿之上,他意气风发地向夜璃歌表明自己的倾慕之情,却也隐隐感觉到,那自背后传来的肃杀之气。
当日他并不清楚那是为什么,甚至到凤还镇上,夜璃歌弃他而去,夜逐傅沧泓,他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确傻。
一直以来,他有父皇的保护,母后的宠爱,一直以来,他不清楚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凶残,一直以来,他就像块精美的玉,一直躺在雕琢华美的盒子里,始终不曾沾染风霜尘埃。
直到心里那份爱越来越清晰,他才越来越明白,夜璃歌的若即若离,夜璃歌的清清冷冷,到底是为什么。
她爱的男人,须是天上的鹰,须是海里的龙,须是出鞘的剑。
而他呢?
他只是一块看起来非常漂亮的石头罢了,很美很美,却,一撞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