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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三月十八,我和春生、宝根、春英、明宽一起去湾头赶大集。

赶大集是扬州地方说法,其实就是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庙会。庙会是乡村民间的喜乐盛筵,是民俗文化展示的集锦,是江湖各式人等的风云际会,是广纳衣食住行玩各样商品销售的海洋。各地庙会每年只有一次,基本上都在春天,为期三天:第一天是副集,第二天是正集,第三天又是副集。

为了占到好市口,我们约定凌晨四点半集中出发。是他们在外面轻敲我的窗户把我敲醒的。我一跃而起。当我推着昨晚已经绑妥的“自行货车”开门出来时,看到大伙儿聚集在路弯处电线杆旁边,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天边的冷月和路灯昏黄的光辉下面,他们和他们的货车都显得有些凝重,刹那间给我的印象就像特别情境下去执行特别任务的一支特别队伍,真是种特别奇异的感觉。

春生在前面带路,明宽随后,宝根和春英在中间,我殿后。因为明宽、春英和我都在车上绑着竹竿,所以这支队伍前后长度还不短。我们经过长长的二道河畔林荫道,跃上双虹桥,便进入双桥路,左拐,进入淮海路,再右转,进入甘泉路,也就进了老城区。我们并不多交谈,轻微的咳嗽在不宽的老街上显得很清亮,仿佛被放大了音量。城市还在沉睡当中,街面上岑寂空荡,连扫地的清洁工人都还没出来呢。

路上宝根几次要替春英骑小三轮,她不肯。“现在天天骑三轮车,反而不高兴骑自行车了——稳当,也不觉重!”她说。为了防止不小心撞上她的长竹竿,我的车头跟她的车尾稍稍错开了些。她身子微微前倾,肥圆的屁股在车垫上使劲地扭动,很有点欢快的意思。唉,很难想象八九个月之前,她和宝根还是一对高中同窗,共同做着考取大学的绮梦,而现在倒成了夫妇,背井离乡,在不属于自己的城市边缘做起东奔西走的贩夫走卒!人啊,其实不是什么都能自己把握的,被命运随便地就从这条路上甩到那条路上,但无论在哪条路上,只要有爱,有追求,一颗向上的心不死,他就能重新适应和踏实下来,进入生命的另一种平衡和圆融状态。这就是人生,其中的坎坷和精彩都是丰富啊!谁敢说他俩,说我,说我们三个高考落榜生是卑微的,是委琐的?……就这样,我跟在春英的后面,骑在队伍的末尾,思绪如流云般飘洒一路。

过了甘泉路是广陵路。这两条路,古老,笔直,绵长,组成横穿扬州城最重要的一条东西向主干道。从跃进桥下去进入运河西路,我们向远处的铁架桥驰去。

出了大桥渐次进入乡村,路漫漫……

我们还是来迟了。赶集的队伍已经从湾头镇中心延伸到镇外的田间大道。副集前一天就有人来了,而这天已是正集。我们只赶正集。天光已开,放眼看去,大片麦田间浮动着薄纱样轻淡的雾气,镇外的几条道路上有好多商户们搭成的大大小小的窝棚,极像西北草原上军队的露宿扎营,而东西相隔二百米的两个马戏团的圆形毡帐,更增加了这种意象——分明是两兵对垒的中军营帐么。壮观哉!有趣哉!在我们安置下来的同时,后面还源源不断地接上新来的商贩,一转眼又拉出去几十米,令人咋舌。

虽然我们的摊位设在镇外土路上,但生意还是没少做。来赶集的群众真多,好像附近各乡镇家家户户都出动了似的。人最涌的时候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人声、市声鼎沸,讨价还价要大声喊叫,否则话都很难听清,三言两语生意便成交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境,一天都处在亢奋之中。到下午五点,我的货包差不多全瘪了,摊上的货物七零八落,只得把它们拉开档距,勉强维持着床面布置。

收了摊回到扬州,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虽然是满面风尘,相当疲惫,但大家都很兴奋,齐聚宝根家里吃饭。在回来的路上我们拢熟食店买了菜,在烟酒店拎了酒。不只是我们三个卖小百货的生意好,春生和宝根一天刻章都没闲着,手指头都磨出泡来了。明宽二两酒下肚,脸和脖子通红,憨笑着说:“如果天天有集赶,天天做这样的好生意,给个扬州市长都不换!”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说他“梦里娶嫦娥——想得倒美!”

第二天早上,春英、明宽和我一起去南京拿货。春生说三月二十八还要去邵伯镇赶正集,要我们这次把货进足了。

虽然扬州离南京只有一百公里,可进个货来回也得一天。我晕车,来去都要吃晕车药,下午回到扬州后头脑昏沉沉的,直犯瞌睡,但晚上还是坚持去水里店辅导朱琴。我不想一天掉两节课。朱琴正是要紧的关头,一步都不能掉下,我可是他的坚强后盾和精神支柱啊!好在朱琴越来越争气,成绩稳定,让我很有成就感。

我这次拿货听了小罗子的建议,进了好多种的头花、发夹和发箍,还有仿金、仿珍珠项链,仿玉手镯。小罗子说天暖和了,女孩子打扮的季节倒了,这些东西好卖。他是有经验的。果然这些东西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来看,挑拣购买,喜欢得不得了。女孩子高兴我也跟着高兴。我喜欢看她们花枝招展的样子,看她们喜笑颜开的样子,真的是无比可爱呀!

农历三月二十二,星期天。上午八点多钟的样子,从北面来了一群女孩子,停在我摊子前挑头饰,你拿她试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一群花喜鹊。我弯着腰配合着她们。抬头擦汗的当儿,发现她们当中独有一位特别苗条秀丽的姑娘站在旁边,咬着嘴唇盯着我微笑。我惶惑地定睛看她,啊呀!她难道是……

姑娘忽然展开笑靥,冲我伸出一根手指:“你是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