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根嫌自己屋里仄逼,桌子小,借用了季师傅家的客厅,在八仙桌上吃饭。宝根邀请季师傅一块入席。
经过一番推让,父亲和季师傅坐在上首,对过是银凤妈和我母亲,宝根和春英同坐,我和银凤、妹妹金桃三人一条凳。
宝根拿出两瓶新买的“洋河大曲”。父亲是看到白酒眼里就发光的人,微笑着说客气话:“中午谈正事儿呢,还喝酒?”宝根边开瓶盖边说:“‘无酒不成席’。金龙说您只爱喝白酒,所以没拿啤酒。”“少喝一点,我陪赵老师。”季师傅笑着说,“我也不喜欢喝啤酒,三瓶两瓶不抵事,没劲。”
给母亲和银凤妈倒酒,不让。于是男的喝白酒,女宾一律喝桔子水。
酒桌上有季师傅,气氛还真是活络了许多,劝酒劝菜很老练。两杯酒落肚,到扬州后一直沉默寡言的父亲脸上明显活泛起来。他用筷头点着宝根、我、银凤和金桃,笑着对季师傅说:“这几个都是我的学生。”季师傅惊讶地说:“哦?赵老师真是桃李满天下啊,为这个就值得喝一杯!”
于是两人干了一杯。
春英端着桔子水敬父亲:“赵老师,你是宝根的老师,也就是我的老师,我敬您一杯!”
父亲笑眯眯地又喝了。
宝根问:“赵老师,我表弟张春生您也教过吧?”
“教过,教过。”父亲说。接着问:“咦,咋不把他一起喊来吃饭?”
“他在荷花池那边做生意呢。我晚上喊他过来玩,见见老师!”
母亲在桌上和银凤妈轻声交谈,这时插上一句:“宝根,我们一来就给你添麻烦,生意也做不成了。”
“不碍事,不碍事!生意天天有得做。你们到扬州,做学生的应该尽地主之谊,再说我们这里有个家。”宝根回答得相当客气和顺溜。我想,人结了婚后,待人应酬就显得成熟许多。
桌上就我们这张凳上不怎么说话,只管听和吃。银凤看金桃喜欢吃扬州特产盐水鹅,把一只鹅大腿搛到她的碟子里。
“宝根和春英都是厚道人。”季师傅递根烟给父亲,换个话头,“你这次来就是为两个伢子的大事的?”
父亲点上烟,眼看着桌子上,沉默了十几秒钟,缓缓回答说:“是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按理说伢子虚岁二十一了,不上学的话在农村里谈人都嫌迟了。金龙从小聪明,我和他妈又惯他,性子拗,去年差几分没考上不肯复读,溜到了扬州。春节回去后经他妈动员,答应下半年再去县城复读,继续考大学。他考得上的,稍微凝点神就考上了——就差个几分。要去复读的人哪能谈对象呢,我和他妈接到信都懵住了,不敢相信……”
“是啊是啊,”我母亲接过口说,“他爸接到信后一夜不曾睡得着,说伢子去复读,考上了还要念三四年,耽误了人家闺女咋办。昨天他被乡里请去写材料,今儿一早我们就坐汽车赶过来了。我们来看看伢子倒底怎么了,怎么做这种糊涂事的?”
桌上一下子都懵了。母亲说过这话脸上显得很不自在,父亲仍看着桌上的菜,憋着劲抽烟。银凤妈脸变得刷白,筷子悬在空中。宝根和春英吃惊地盯着我。我扭头看银凤,她眼里雾起了泪水,瞪着我,颤着声音问:“金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要去上学?”
我一瞬间血直往头顶上涌,大着声说:“你们这是说什么话啊?”
母亲正要分辩什么,银凤妈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说:“培华,映荷,你们刚才说什么?你们两个人上扬州就是说这话来的?两个伢子倒处得这个样子了,你们还能说这话?你们还讲不讲道理?噢,现在你们要儿子上学了,人家姑娘不值钱,说不要就不要了,你们把人家当什么呀,啊?培华你说呀,你是人民教师,知书识礼的,你倒同我说说这个理呀!没得命,我还不晓得呢,两个人是存了这个心上来的,好在我还先来一天,不然你们不是要把我家姑娘逼死了呀!你们说话呀,咋不说话呀?”
她又转过脸对我大声说:“金龙,你也不好啊,你要上学同银凤谈什么倒头对象呀!还不告诉银凤!你这是玩的哪一出?现在你爸妈的意思你晓得啊?要你把我家银凤撂掉,你跟他们回去考大学——你问问他们,是不是这个意思!”
“妈,你不要怪金龙……”银凤泪流满面。坐在她旁边的金桃吭着头啃鹅腿上的肉,泪水却像珍珠一样往碟子里直掉。我心潮激荡,面对尴尬无语的父母,真有拍桌子的冲动。
“你这个死丫头,现在晓得哭了!多少人家要跟你谈,你没得眼向;现在好了,你跟金龙谈,都谈得睡到一起来了,可人家大人晓得了又不同意,你看你怎么弄?”银凤妈骂银凤。银凤双手捂着脸抽噎,双肩不住地耸动。
“婶妈,你莫急,有话好好商量嘛!”春英安慰着银凤妈。
宝根咳了一声,脸上带着尴尬说:“赵老师和赵师娘在这块,我们作为晚辈可能不作兴说。我们也不晓得金龙还想回去复读,他从没说过,我们也根本想不到。他和银凤从小一起长大,又是同班同学,离开了好几年遇到一起也是有缘,两个人又这么般配,看到的人没有不替他俩高兴的。两个人都以为大人肯定同意的,才呆在一块儿。现在你们陡然说不行,我觉得对银凤是不负责的,是不大说得过去的。你们再想想。”
这时季师傅也开腔了:“我也来说两句。刚才宝根的话蛮有道理的。我小时候也在农村长大——其实农村和城里观念都是一样的。这两个伢子来来去去我都看得到,不谈他俩多么投缘般配了,既然都发展到这程度了,我们做家长的就得成全,拿个俗话说就是‘行不得也哥哥’。赵老师,赵师娘,你要想得开通啊,这不是闹得玩的呀!”
“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父亲用手抹了抹额上的热汗,说了半句话噎住了。站了二十年讲台的语文老师居然无法遣词表达合理充分的意思出来。
“什么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这次来就是想拆散我和银凤的!”我愤慨地顶了父亲一句。
“乖乖,你不能这么说啊!”母亲说,“我们从小就喜欢银凤啊,刚才在路上你爸还跟我说银凤现在更漂亮更懂事了,出落得就像个城里姑娘了。我们跟你婶妈家一向处得好,银凤我们也当自家伢子一样的呀!现在你们两个好在一起,我们心里也高兴啊,怎么会谈‘拆散’这话呢?只是你回去复读,考上了到毕业出来都二十五六岁了,我们是不忍心让银凤等你——你看我们那儿有哪个姑娘二十五六岁才结婚的?都是替你们着想的呀……”
银凤妈说:“映荷,你也不要向伢子解释了,你们两个人的意思我懂,金龙考上大学就是国家户口,我家丫头到哪里配得上,门不当户不对嘛!你家是要找国家户口的丫头做媳妇的,至于现在两个伢子随便怎么投缘你们是不问的,他们好得睡到一起你也是不问的,你们算盘打得比哪个都精,哪里还跟伢子着想,跟人家的姑娘着想——我真想不到这几年你们两个人变得这个样子!”
银凤妈说到最后泪水浮上了眼眶。
“大嫂子……”母亲眼里也闪着泪花,欲说无辞。
想不到宝根两口子好心好意地安排我们,最后竟弄得在饭桌上出现这种局面。我真是气急交加,大声地说:“吃过中饭请你们走,我是坚决不回去的。我在这里生意做得好好的回去干什么!”
“乖乖,我们说好了的呀!”母亲惊叫道。
“什么说好了的呀,不让我和银凤好,什么都作废!”我恼得直喘粗气,“我告诉你们,我没有银凤,就是回去复读,还是考不上!”
我看见父亲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母亲的眼泪流下来了。妹妹哭叫起来:“求求你们,不要吵了!”
场面变得如此不堪,这酒肯定是喝不下去了。“好了,大家都不要说了,先吃饭。”季师傅打起了圆场,“宝根,开饭吧,大家都饿了。吃过了有话好谈,慢慢商议高低。”
大家吭着头吃饭。没有哪个人脸上是自然的。我心里那个恨啊真是没法说,对宝根两口子和季师傅更是充满了愧怍。
银凤用筷子拨弄着饭,吃着,眼泪涌着,在腮上凝成珠,滴到饭碗里。她吸溜着鼻子,说声“我吃不下……我回厂了”,站起来跨出凳子往外走。我忙跟了过去。“我家丫头如果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别想脱得干系!”出了季师傅家院门,我听见屋里传出银凤妈激愤的叫喊。
银凤到我院子里推车,出门上了路,骑得飞快。我蹬着车在后面紧追慢赶,叫着“等等我”。她边骑边哭,不听我不住的解劝和保证。直到骑出了邵庄,过了备战桥,绕过石塔寺东面那棵唐代古银杏,进入淮海路,她才回过头来冲我哭叫:“不要你跟着我!你回去!你回去!”
我不回去,死皮赖脸地跟着。我说:“我送你到厂再回。”
就这样一前一后地骑着,她再不理我,随我说什么都没用。进了工厂大门她头都没回,把我孤落落地丢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