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玟猛然一颤,小心翼翼地看了忽然间变得与此前大为不同的殷玉瑶一眼,斜着身子退了出去。
殷玉瑶这才慢慢,慢慢地下床,披上凤袍,徐步走到窗前,立定。
抬眼望出去,金灿灿的菊花开满整个院子,最中心处,却有数株粉中带赤的木芙蓉,心内顿时一动。
“娘娘,”有宫女挑起珠帘步进,垂眸言道,“各宫的主子们,已经来了。”
“这么快?”殷玉瑶甚是满意地点头,转眸看她一眼,“你去,把那开得最丽的芙蓉花儿铰下两枝来。”
“是。”宫女应声而去,片刻捧了个银碟儿进来,内里盛放着两朵艳色喜人的芙蓉,殷玉瑶自绾了髻子,插上枝九凤金簪,再取了芙蓉,细细别入发间,揽镜自照一番,搭上宫女的手,步出寝殿。
凤仪宫正殿,贤、良、淑、德、顺六妃,并九嫔,以及其他有品阶的后妃,果然已经齐至,乌鸦鸦地站了一地,气势着实惊人。
殷玉瑶却不理会她们,慢慢走到凤椅前,徐徐落坐,方才举眸,朝她们脸上瞧去。
环肥燕瘦,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可都齐了。
难怪呢,天下的男人都想做皇帝,估摸着也有这么个缘故吧?
她性情素来极好,心下却也不禁一阵微闷,再联想起昔日铁红霓的处境,着实生起几许感伤。
“各位——”咬咬唇,殷玉瑶将那别扭的“姐妹”二字硬生生咽下,只摆手道,“且入座吧。”
众妃依序入座,目视于地,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本宫心里有句话,憋在心里多时了,直到今日,方有这功夫坐下来,与诸位细聊,”殷玉瑶一手搭在桌案上,轻轻地晃动着,“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话,大可摊开来说,你们觉得如何?”
“请皇后娘娘示下。”
“好。”殷玉瑶点头,“既如此,本宫就开门见山了,细细算来,诸位入永霄宫,已有一段时日,无论从哪一方面讲,都是‘名正言顺’的皇妻,不过呢,这皇上,只有一个,所以,本宫想问问诸位,是打算着在这深宫里呆下去,还是……另谋他路?”
室内一片寂然。
或许,殷玉瑶这话说得过于直白——大概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一位皇后,在新婚次日,就忙着明目张胆地驱逐后宫嫔妃的吧?若是被史官记下,定会安上个善妒的名头,而善妒,自来是女子七出中的头条。
这一干妃嫔,皆是出身名望士族,从小熟读女则女训之类,为人做事循规蹈矩,何曾见过像殷玉瑶这般“粗野”的人物?
六妃是见过些场面的人,尚能沉得住气,后方两名低品阶的充媛、修华,却忍不住掩唇轻笑出声,很带着几分讥诮。
厉目一横,殷玉瑶疾扫过去:“本宫说的话,很好笑么?”
那两人赶紧止声,心里却很没当一回事——就在一年之前,她们也是见过这皇后娘娘的落魄样儿的,再者,无论她多受皇上宠爱,到底只是个没根没底,乡下来的野丫头罢了。
乡下来的野丫头,这是所有妃嫔暗地里,对殷玉瑶共同的认知。
“看来,”殷玉瑶站起身,提步走下丹墀,目光从她们簪金戴银的头顶徐徐扫过,“你们是存了心,想留在这后宫之中,一沐帝王恩泽,是与不是?”
众妃默然。
轻轻地,殷玉瑶叹了口气——她如何不知,自己今日之言,今日之行,都僭越了一个皇后的本分,可是她,定然不会像铁红霓那般,听之任之,想来燕煌曦,也不是燕煜翔。
但是,对这样一群处处恪守“妇德”的女人,她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们明白,她心中的那份爱,是绝对容不得侵犯的呢?
是杀?是逐?还是禁?估计燕煌曦都不会说什么,可她却于心不忍。
她们花样年华,她们出身高贵,她们都有权利,求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只是她们不醒悟,她们与她最大的不同,就是——对命运的顺从。
是的。
曾经的曾经,那个生活在万顷碧波中的水村少女,也想过要顺从命运,安守女人的本分,可是,自从遇上他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平和统统被打破,她被抛入命运的漩涡,从此步步血腥,焚魂炼骨,何等的残忍,才赢得今日的宁静?
她,绝对绝对,不许任何人打破!哪怕,是燕煌曦本人!
“来人!”蓦地转身,殷玉瑶一声大喝。
“娘娘。”旋即,佩玟等一干宫人疾疾奔进,垂首听命。
“把她们——统统送回原处。”
“呃——”佩玟愣住,额上微见汗渍——这位皇后娘娘的所言所行,真是太让人难以理解。
“没听明白吗?”殷玉瑶娥眉高耸,“本宫说了,把她们统统送回去,该呆哪里,就呆哪里!”
“嫔妾告退!”却是洪诗娴,见机最快,婷婷起身,朝着殷玉瑶款款拜倒,然后转身欲行。
“等等。”殷玉瑶出声将她叫住,绕到她身前,细细地打量着她。
洪诗娴满脸从容不迫,仪态温文端庄。
“你——就是丞相洪宇的孙女?”
“回娘娘,嫔妾正是。”
“你——留下。”细思片刻,殷玉瑶摆手,让佩玟等人服侍一干嫔妃离去,然后定定地凝视着洪诗娴。
“娘娘单留下嫔妾,是有什么话,要交待么?”洪诗娴不惊不惧,不卑不亢,语声温静平和。
就冲她这份气度,殷玉瑶心中自生三分敬意,收敛了先前的冷色,朝旁边的坐椅一指:“先坐下吧。”
洪诗娴抬头,颇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提着裙幅,安然入座。
“看茶。”殷玉瑶折身上了丹墀,吩咐道,即有宫女入内,奉上香茶。
珠帘寂寂,青烟绕绕,空中日影渐渐升高,几抹晖色落在珠帘之上,折射出道道浅虹。
冷眼瞧着她,殷玉瑶心中着实翻腾得厉害,先是懊恼,后又赌气,再后又泄气——确实啊,现在大燕国势已平,谁做这个皇后,又有何分别?倘若不是因为对他的爱,自己何必留下,来处理这么一堆子乌烟瘴气的破事?
唉,要面对这些女子,还是赫连毓婷那种大刀阔斧的办法最好,省了多少麻烦!
“娘娘——”
“你——”
两个女人,同时开口。
“你说。”殷玉瑶一挑娥眉。
“娘娘,是想一劳永逸,还是曲线救国?”
“什么?”殷玉瑶一惊,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洪诗娴却微微地笑了,带着种洞悉世事的豁达,以及一分淡淡的哀伤:“娘娘与皇上情意之笃,宫中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诗娴也不是那起没眼色的蠢人,并不想在这儿碍娘娘的眼,堵皇上的心,只是——”
说到此处,她微微红了眼:“只是请娘娘,也为我们着想一二,一则,众家姐妹入宫,并非心甘情愿,二则,皇上虽然魄力惊人,却也需要均衡各方面的力量,使得国政、军政、财政大权,不至于集中于某一家某一族,甚至是……将来娘娘的外戚……娘娘您说,是与不是呢?”
殷玉瑶的心,突突往下一沉。
事实,终究是事实,不管她如何不想面对,也,必须面对。
——解决这干女人容易,要解决她们身后庞大的利益集团,不、容、易。
自来帝王的后宫,就绝非男女之情,男女之欲那么简单,内朝与外朝,看似毫无干连,其实牵一发,而动全身。
“娘娘,诗娴言尽于此,请娘娘,早作打算……”洪诗娴站起身,朝着殷玉瑶深深一拜,姗姗而去。
呆呆地坐在凤椅之中,殷玉瑶全身一忽儿热,一忽儿凉——她要怎么做呢?她该怎么做呢?在保证燕煌曦皇权不受侵犯的同时,也保护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才维系至今的感情?
“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这么差?”不知何时,男子淳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慢慢抬头,殷玉瑶看了他一眼,却又再度垂下眸去,默然不语。
“累着了?”燕煌曦侧身在她旁边坐下,将她抱起,放于膝头,抬手揉揉她的脸颊,“要是累,就早些休息。”
“前边儿的事,都办完了?”好容易,殷玉瑶才平伏下心绪——今日晨起时,她方才下了禁令,凡是后宫之事,不得惊扰圣驾,要是她破了令,只怕以后就难说人了。
“嗯。”燕煌曦点点头,往后仰身,靠在椅背上,俊眸微阖,长长的羽睫在脸颊上投下两抹浅影。
殷玉瑶不说话,靠在他的胸前,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一时间,所有的烦乱竟就那么消散了。似乎有一种回到当初的感觉,她依靠着他,且只依靠着他……
为什么他是皇帝?
为什么一个皇帝就非要有这么多的女人?
为什么他们的爱情,从始至终,都得顾虑这顾虑那?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安静的角落,能让他们好好相爱吗?
燕煌曦睁开眼,看着怀中的女子,沉默不言。
他不是不知道。
而是——想看看她会如何处理。
退却。
很多时候,站在这段感情的两边,她都在退却。
倘若到了此时,她仍然退却,那么,他也会失望,甚至是难过——
瑶儿,你可知我心中的矛盾?
作为一个爱你的男人,我并不希望你过于强大,过于精明,过于果决,可是作为一国的皇后,在该强大的时候,该精明的时候,该果决的时候,你却必须如此,不管你的本性是如何单纯善良,一旦掌握权利,就必须收起那些仁慈。
一个不谙熟权利规则的女人,是无法在深宫里生存下去的,我护得了你一时,却护不了你一世,所以——
“煌曦,”殷玉瑶坐直身体,对上他星寒的眸,“你说,要是这宫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会不会觉得闷呢?”
“闷?”燕煌曦勾勾唇,笑了,“让我想想——如果闷的话,不妨,再多添几个人好了。”
“多添?”殷玉瑶偏偏头,表示不明白。
“比如,孩子?”
女子姣好的面容,腾地红了。
燕煌曦却大笑着起身,横抱起自己的妻子,大步走向内室。
他想,他尚算聪明的妻子,在刚才那一段短短的默思之中,已然,找到了解决所有问题的答案。
瑶儿,放手做吧,只要你是出于爱,无论你弄出什么样的后果来,我都,会替你收拾善后。
大燕,是我的,且永远是我的,再没有人,能够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我是你的男人,也是你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