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夹道,碧树成荫。
明澈阳光有如飞瀑,投落在蓬蓬丛丛的枝叶上。
殷玉瑶的唇边,终于扬起一丝清浅的笑意。
“开心啦?”附在她的耳侧,燕煌曦悄声低语。
略挑了挑眉,算是回答——这家伙,最近越来越骄狂了,若不压着他一点儿,没准会飞到天上去。
“等寰儿宇儿再大些,咱们就去登苍山,望东海,可好?”
“你还想去哪里?”殷玉瑶拿眼斜他,“是不是真想化龙腾云?”
“也行啊,”燕煌曦点头,“倘真能如此,也不枉负了这一生。”
殷玉瑶失笑——她的男人啊,只怕这一辈子,都改不了这样枭傲的脾气。
“皇上,”车窗外一骑闪过,却是刘天峰,“前方是瑞平郡,要整顿休息么?”
“你说呢?瑶儿?”燕煌曦不答,却侧头看向殷玉瑶。
“我……”微微迟疑,殷玉瑶将目光转向两个孩子,但见他们睡得正欢实,又转眼瞅了瞅外面明晃晃的日头,轻声道:“那就……休息休息再走吧。”
“你啊,”燕煌曦伸手捏捏她的鼻子,眸中难掩心痛,“总是为别人着想,却每每忘了自己。”
“你不也常说,天下人都是你的子民么?民有所养,民有所安,民有所持,便是你今生最大的愿望?难道我如此处置,错了?”
“不,”燕煌曦收笑,眸色一点点深了下去,“你说的,正是我想的。”
殷玉瑶笑了。
倘若她说的,不是他想的,倘若他想的,不是她愿的,他们,又如何能一路执手,直到如今?
爱啊,这便是他们的爱啊,纵使一个眼神,一句话,也透着相知相依的灵犀。
队伍在驿站外停下,燕煌曦抱着承寰,殷玉瑶抱着承宇,两人一起下了辇车,在刘天峰等人的簇拥下,进了驿站。
皇帝亲临,让小小的驿站长受宠若惊,领着一众驿卒跪地相迎,由于紧张过度,薄薄衣衫渐渐被汗水浸得透湿,一阵风扫过,遍体津寒。
“起身吧。”燕煌曦将承寰递到随后跟进的刘天峰手里,一派和颜悦色,驿站长起了身,却仍旧两腿鼓战,面色微微泛着白,连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
在他面前来回走了两步,燕煌曦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的……名叫,名叫狗六。”
“扑嗤”一声,侍立于旁侧的士兵们,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不是……”站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赶紧着改口道,“小时候的浑名儿叫狗六……后,后来入了私塾,先生起了学名儿,叫,叫张河……”
“哦,”燕煌曦点点头,黑眸微微眯起,“张河?你是——本地人吧?”
“回皇上,是,是——”
“既是本地人,对本地的大事小情,官风民俗,可明白清楚?”
站长后背上的冷汗流得更欢:“清,清楚……”
“那你,且说说看,今年瑞平郡的稻谷,长势如何?”
“稻,稻谷?”站长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他平时忙于接待来来往往的大官小吏,巴望着能从中寻出条门道来,摆脱这小小驿站站长的身份,挣些零碎银子,改善改善家计,哪曾想今儿个果然是交着好运,破天荒竟让他得见龙颜,本想着说几句奉承话儿,圣心一欢慰,不定仕途大大风光,可是皇帝一开口,问的却是寻常百姓家事,而他本该心知肚明的百姓家事,却被抛在了脑后。
“怎么了?”冷眼瞅着他,燕煌曦心中已是明白了三两分。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扑通”一声,站长跪倒在地,冲着燕煌曦重重磕头,浑身筛糠也似。
“煌曦?”殷玉瑶闻声,放下承宇,从内里步出,瞧见外面的情形,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燕煌曦肃着脸,一言不发。
若照往日性子,没准儿早让人把这家伙拖出去砍了,只是如今做了父亲,多少懂得几分普通百姓的苦楚,是以摁捺着没有发作。
“退下吧。”瞅瞅他的面色,殷玉瑶轻叹一声,冲那站长摆摆手,站长如蒙大赦,连声都不敢吭,连滚带爬地扑了出去。
“你们也退下吧。”殷玉瑶举目看向左右。
刘天峰略一躬身,领着一众人等鱼贯而出。
“好了,”殷玉瑶这才近前,拉住燕煌曦的龙袖,轻轻晃动,略带三分娇嗔地道,“别生气了,啊?”
“庸吏!”虽然再三按捺,燕煌曦仍旧忍不住咤斥了一声。
“都是为生计所迫,未免有些敷衍塞职了些,君王胸怀天下,难道不能容忍普通人小小的过错么?况且农耕之事,原不是他份内。”
燕煌曦这才稍稍顺了气,接着又道:“以管窥豹,可知这吏治,是该整顿整顿了。”
“这话,倒是说着了,”殷玉瑶点头,“之前一直忙这忙那,却把这项大计给搁置了,你还是拟出章呈来,着人细细办去吧。”
“依夫人看,交给谁比较妥当?”
“自然是洪宇,他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无论是京官,还是外官,抑或只是个小小的驿卒,品性优劣,才能高低,都在他的肚子里呢。”
燕煌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察觉到他的微异,殷玉瑶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怎么着?难道我……说错了?”
“非也,”燕煌曦摇头,眸中浮起赞叹之情,“瑶儿,你现在,越来越有国母风范了,只怕代朕打理起朝政来,也逊色不到哪儿去。”
“好好地,怎么说起这个来?”殷玉瑶撅起嘴唇,“人家不过是看你事忙,偶尔提个醒,怎么?你不乐意?”
“乐意,你夫君我乐意之极,不若,”燕煌曦想了想,“现在寰儿宇儿一天天大了,你的身子也日渐清爽,在后宫里呆着没事做,怪烦闷的,你不如,来明泰殿帮我吧。”
殷玉瑶一怔。
“以你的聪明才智,处理吏治民情刑责,定然强于我,而夫君我么,自然还是排兵布阵,弄弄边防,打打外寇,你觉得如何?”
偌大一摊政事,却被他说得如此轻巧,仿佛寻常夫妻计较柴米油盐一般,殷玉瑶未及答言,却先失笑:“你就不怕外面那些老臣,在背后嚼舌根子,说你……惧内?”
“惧内?”燕煌曦一挑墨眉,“朕这只不过量才适用而已,你既有此才干,闲置在内宫,岂不可惜?况且我镇日一个人在明泰殿处理政务,接见那些老头子,也着实怪闷的,难道你就不怕,哪里钻出个妖精来,把你这帅气英俊还权倾天下的夫君给勾了去?”
殷玉瑶无力地朝天翻了个白眼——自成婚之后,尤其是两个儿子降生之后,这家伙越来越会撒娇了,从前向来不说的甜言蜜语,如今是一箩筐一箩筐,教她招架不住,也不知是谁教唆的,要是被她翻出来——
嗯哼!
辅政么?辅政就辅政,倒不是她怕闷,也不是防着什么妖精,纯粹是,不想看他熬更守夜而已!
偌大一个燕国挑在他肩上,别人不知道他累,难道她还不知?
况且,燕煌曦那雷厉风行的性子,过于霸道的做事风格,有些时候的确会把小事化大,还不如她伸手接了,天大的干戈也能安抚下去。
“答应了?”瞅着她的面色,已知有七八分准,燕煌曦长长吁了一口气,侧身走到桌边坐下,拍拍自己的膝盖,冲殷玉瑶招手,“过来。”
殷玉瑶站着没动,飞眼朝外扫了扫,确定没人,这才提步走近燕煌曦,缓缓偎入他的怀中……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荷花香味,悄悄在屋中弥散开来,窗格子里透进的薄碎天光,洒在一对璧人身上……这画面,如此地美好,如此地和谐,如此地,让人不愿去触碰……
次日一早,大队人马再次启程,向青芫、奉阳的方向而去。
每至一处郡府,郡守、长吏、百姓们,俱都跪地相迎,燕煌曦未作停留,只是命郡守到车前回话,幸而这两郡郡守是洪宇的门生,多多少少有乃师经世报国之风,对当地的一应大小事务如数家珍,燕煌曦听着满意,对二人大力褒奖。
再往南行,沿途的风景愈发熟悉,闻着车外偶尔传来的乡音,殷玉瑶心中不禁阵阵感慨。
奉阳郡。
燕云湖。
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遥想六年以前,时光惊颤,那一瞬间的四眸相对,如今想来,仍有一种刻骨铭心之感。
“煌曦……”殷玉瑶禁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握住男子骨节突起的大掌。
“嗯?”似是知晓她的心意,燕煌曦轻轻儿地,将她的掌心贴上自己的脸庞。
“你——”她瞅着他,眸底有些许迟疑,“那时逃出来,定然……惊险万分吧?”
燕煌曦沉默。
他们这些日子走过的路,便是他当年仓皇出逃的途径,那时他背负血海深仇,亡国之恨,那时他四面临敌,身处危境,命悬一线,那时他满怀戾恨,欲要焚天,欲要灭地……
却在浩渺无极的燕云湖中,把她相遇……
瑶儿,难道你真是上苍赐予我的光明?赐予我的温暖?
你用你的纯真,你的良善,你的坚执,一点点化去我的痛楚,我的焦灼,我的暴戾,还我一颗光明之心,坚毅之心,坦荡之情,还我一腔磊落男儿的情怀。
“瑶儿……”呢喃着她的名字,将身侧女子轻轻揽入怀中,几丝滚灼的泪意,温润了燕煌曦那一双,锋芒内敛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