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夜之后,云岚又恢复成了先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仍旧是独占圣宠的贵妃娘娘,艳冠后宫,说一不二。
若是硬要说有什么地方改变了,大概就是她变得更加绵里藏针雷厉风行了,在接连惩治了数位意图搅混水的妃嫔之后,她彻底巩固了自己在后宫的地位,再也没有谁胆敢挑衅她的权威。
试问,一个失去龙嗣尚且不会失去皇帝的宠爱,甚至令后者更加包容怜爱自己的女人,还有谁能扳得倒她?
有人嫉妒,有人羡慕,有人自愧不如,却从来没有人想过,或许这些并不是云岚真正想要的东西。然而她曾经放弃一切苦苦追求的东西,却在一朝一夕之间全盘皆输,再也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亦或是说,是她亲手斩断了仅存的一点维系。
“可能有很多人都觉得我很该死吧?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没资格奢求什么。”盏中清茶暗香袅袅,指甲上新染的蔻丹鲜艳欲滴,云岚优雅端起茶盏,唇角笑意浅淡,好像说的并不是自己的事情,“地位不高的庶女能一路爬到今天的位置已属奇迹,况且皇帝又待我仁至义尽,我实在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可你还是不开心,没有一刻是开心的。”霓裳注视着她清秀的侧脸,樱唇微抿,“怎么,你已经做好准备要接受皇帝了?你真的放弃了九千岁?”
“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九千岁。”云岚微笑侧过头去,“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泪流满面去提督府求他继续爱我么?”
“……”
“尊严这种东西,失去一次就够了,我不会允许自己愚蠢第二次。”她淡声道,“但是霓裳,你有一点还是说错了,不爱就是不爱,我发现自己的确开始对皇帝心软,可那不能成为我爱上他的理由。”
霓裳低声道:“若你一心一意陪他守着这秀丽江山,迟早有一天会变成后宫真正的女主人,被封皇后母仪天下,你从未想过么?”
“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说这种话。”云岚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但是没有错,我以前确实动过当皇后的念头,却不是因为爱他,只是因为那时我想要站在更高的位置,替自己和某个人争得未来。”
霓裳沉默半晌,终是叹息一声:“所以你现在不需要了?”
“现在无异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怎么样都没关系,我又何必再被困在这里。”云岚自嘲地笑了一笑,“我是江湖人,自然应该回到江湖去,迟早的事情。”
“你难道不是从宰相府出来的,还是说偷梁换柱了?”
平心而论霓裳的怀疑也合情合理,毕竟庶女之类,冒名顶替也属正常,不过在云岚这里可就说不通了,她笑道:“从某种程度上讲也算偷梁换柱,但你要保证听我说完不会被吓到。”
“……你说,我听着。”
她一字一句道:“这具身体确实是宰相府二小姐的,可灵魂不是,我真正的灵魂其实就是个盗贼,换句话说,她已经死了,我却还在代替她活着。”
“……”霓裳猜测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非常扭曲,毕竟借尸还魂什么的,在民间小说戏本中听得不少,可真见着现实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难怪你一点都没个闺阁小姐的样子。”
“也就是说你相信了?”
“我莫非还能不信么?换作别人,大概我会觉得是在胡编,可是你……”
听了关于对方的真相,她反倒觉得之前的疑虑全都有了合理的答案,那样不可忽略的江湖习气,以及雷厉风行的女侠作派,说是从小就饱受欺凌的宰相府庶女,谁能想得明白呢?
云岚凝视着盏中清澄**,沉吟半晌,平静如水的眉眼间略显出几分无可奈何:“实话我都跟你说了,这代表着我已经选择跟你交心了,毕竟这事儿连唐镜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没机会啊,总不能我莫名奇妙说一句‘我是个魂’去吓唬他吧?”
霓裳不禁失笑:“那你现在怎么想到要吓唬我了?”
“因为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必须先和你坦白情况。”云岚正色回答,“如果我要离开皇城,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霓裳瞬间怔然。
她之前看云岚的种种做法,也大致预料到了这种结局,却不想后者的速度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快,如今看来怕是把计划都决定好了。
这可着实是一个敢想敢做的女人。
“你真的打算出逃?那也许意味着一辈子都要活在追杀中了。”
“不会的,我自有办法,我只要你一句话,走还是不走。”
霓裳迎视着对方探寻的目光,沉默良久,终是没再开口。
傍晚时分。
云岚截下了御膳房做好的饮食,亲自端去了钰林轩,结果刚一进门就看到百里长歌正倚在床头剧烈咳嗽着,看样子今天状态又不是很好。
她把端盘放下,走过去习惯性抚了抚他的背脊:“不舒服么?怎么也不叫太医。”
“寄人篱下何必再麻烦那许多。”他扶着额头喘息半晌,抬头眼神清亮地瞧着她,反而笑了,“更何况我怕你听说了又来数落我。”
云岚禁不住横他一眼:“你按时吃药按时吃饭,我数落你做什么?难道我是母夜叉么?”
“也差不多了。”
“……”
百里长歌仔细打量着她的面容,眉眼弯成一道温柔新月:“看你气色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别拿长兄的语气跟我讲话行不行?还是你觉得我的气色本来应该不太好?”
“不是的。”他略一迟疑,随即低声答道,“因为前段日子,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
龙嗣不保,恐怕丧子之痛着实困扰了她很久,但现在看来,大概是已经步出阴影了吧,毕竟皇帝的加倍补偿和宠爱,应是足以淡化伤痛了。
云岚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和那孩子的缘分甚浅,留不住他也就罢了,毕竟前方的路还长。”
“那晚听闻你登上七星塔意欲寻死,把我也吓了一跳,只可惜我没有出去的自由,没能及时赶到。”
“没有赶去凑热闹的必要,反正我本来也没想寻死,是宫里那些人胡猜的。”
百里长歌低声道:“想来九千岁是去过了吧。”
“……这你也知道?”
“门外守卫的那些人都来自东厂,偶尔谈论也属正常,偏巧我耳力非常好。”
云岚静默无语,许久才缓声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说九千岁自从那晚回提督府后,性格似乎更加暴戾了,接连处置了好几名成员不说,最近还和西厂起了正面冲突。”
和西厂起正面冲突,就意味着要正式和锦衣卫斗法了,白祁月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断不是这样冲动的人。
或许是,于无形中乱了心智。
心底突然没来由一疼,云岚顿时转过头去,不愿让百里长歌看到自己此刻尴尬的模样。为什么越是不愿意想起某个人,却总是能听到关于那人的消息,无论白祁月做出了何种选择,要做什么要去杀谁,都和她没关系了不是么?
她立誓要变得更加心狠。
“那是九千岁自己的事情,轮不到我来操心。”
“以前提起他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子的。”
她勾唇哂笑:“当你有一天被心爱的人背叛了,也一定是这副样子,没什么好说的。”
“那我们就不再提了,难得你想起来看望我,应该好好聊聊才是。”百里长歌见她情绪不佳,便即轻描淡写转开了话题,“要不要陪我一起吃点什么?”
“我吃过了,但陪你一会儿还是可以的。”
“如此说来,多谢了。”
云岚坐在桌旁,持了银筷给他夹菜:“你尽管放心,每天送来钰林轩的饭菜我都会派人检验,绝对能保证你的安全。”
他温雅一笑:“有时候会觉得,能在远离故土的地方遇见你,也算是运气了。”
“相逢即是有缘,我交朋友不看身份,只随心意。”她从容回答,“百里,你不会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的,相信我。”
“听起来,你倒是比我还要有信心。”
“你想离开么?设法回到楚国去,从你父兄手中,把他们亏欠自己的都夺回来?”
突如其来的问题,叫百里长歌一时怔忡,他安静地注视着她,良久,终于缓缓勾起唇角:“为什么和我讲这些?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既然敢问你,就说明有可能。”
“若是把我放回楚国,你也断然逃不脱干系,说不定还会失去本来拥有的一切。”
云岚淡然摇头:“我又不是傻的,到那时怎么还会留在这里?”
“……”
“对我而言,现在拥有的所有都是虚无的,我准备离开皇宫,从现在起正式向你发出邀请,你接不接受?”
你接不接受。
那双秀媚的杏子眼光影清锐,有那么一瞬间,百里长歌发现只要和这个女人沾边的事情全都悬疑莫名,他从未想过如她这般受尽盛宠的贵妃,竟能产生如此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但却让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有把握的话,我乐意奉陪。”
人生那么短暂,肆意一次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