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唐镜带出黑街的,彼时她的脑海中,都是那一日萧祺听说自己怀上龙嗣后欲言又止试图劝阻的神情,还有后来白祁月面对自己时伪装出来的冷漠,以及见到她难过落泪时,眸中隐忍的悲伤与自责。
他什么都明白,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也明白让她怀上孩子就相当于害了她的性命,所以他终是狠心选择用一碗金风玉露了却所有,即使被她误解怨恨也在所不惜。
他说过,自己至死得不到的东西,倒不如成全了洛子渊。
他为了她什么都做了,最后也决定还她自由,而她却一直以为是他对不住自己。
何等愚蠢。
是夜,月色阑珊。
云岚推开小窗,额上覆了一层细汗,如墨的眼瞳里还残留着点点水光,只是小睡了一会儿,没想到居然久违地做了噩梦。
大概是真的心慌意乱了吧。
她捏着窗户的手指有些用力,安静垂眸站了一会儿,忽听隔壁房间传来推门的声音,她探头望去,见百里长歌也于同一时刻看了过来。
“怎么,你也睡不着?”他温润一笑,直接发出了邀请,“要不要出来喝一杯?”
她讶然,却不禁莞尔:“也好。”
谁知刚到庭院里就听到不远处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唐镜颀长的身影在视线中分外清晰,而他身后还跟着黎初和欧阳浔。
“有喝酒的好事也不叫上爷,你们俩现在越来越不地道了。”
百里长歌失笑:“看来大家都睡不着了。”
或许注定,一夜无眠。
黎初淡然道:“约上三五知交好友,月下同饮,才算美事一桩。”
“所以我就把朔城最好的女儿红买来了,被坑了不少银子。”欧阳浔冷哼,“便宜你们这群混蛋了!”
“多少钱,回头我给你。”云岚瞥他一眼,“反正我以后估计也用不上了。”
“我可不要女人的钱!”
但事实证明,唐镜永远能够在云岚话语中准确无误找到重点:“小云子,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她将杯中酒爽快地一饮而尽,而后照杯一亮,眼神清澈地注视着他,“唐镜,如果我说自己打算回帝都去,你会不会觉得意外?”
“胡闹!”
这真是他下意识怒喝的两个字,尽管他早已隐隐得出了结论,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她,从她得知鸳鸯恨深藏的秘密之后,这样的结局就无论如何都难以改变了。
可他依旧看不得她孤身涉险,须知荆国所有人都认为她已经死了,稍有差池则是欺君之罪,到那时她怎么还能脱身?
云岚反倒笑了起来,柔声安慰他:“你别紧张,我的实力你还不明白么?没人能发现我的。”
她只是想去看白祁月一眼,哪怕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眼呢?至少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她经历两世都身处红尘,从未看清过自己,其实孰是孰非当真没有那么重要,她只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听得唐镜沉声道:“你要回去也可以,但必须让爷跟着一起。”
百里长歌在一旁温和接口:“算上我,我也陪你去。”
黎初缓缓点头,示意自己拥有同样的想法。
“喂!既然话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可能留下来?”欧阳浔怒了,“门都没有!”
“我有允许你们都跟着么?”云岚无奈,“我要去解决的是自己的私事,和任何人都没关系,你们只需要在此安静等着就好了。”
唐镜黑着脸色保持沉默,显然是被她气得不轻,黎初复又无声无息瞥她一眼,良久,终于还是归于唇边一点浅淡的弧度。
“你要我们等着什么?难道你此去帝都,还能活着回来么?”
“……”
她忘记了,他是个术士,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也就罢了,窥透人心的本领也是一等一的优秀。
“你们信我,我会回来的,不管将要发生什么……反正我肯定不会出岔子,我还没活够呢。”
不知怎的,在她话音刚落的刹那间,白玉酒杯忽而从百里长歌指间滑落,砸落在地面响起清脆的声音。百里长歌重新取了一个酒杯,而后迎着她疑惑的目光,新月双眸弯起,低声轻笑。
“你若执意前往,那么这一杯,便算你我互相践行吧。”
他的语气极其轻描淡写,可云岚却听懂了。
“你也要回楚国去么?为什么不再等一等?”
“我突然不想等了。”他注视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温柔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也要说,不允许你随我同去。”
云岚怔然,欧阳浔却已经在旁边不满地拍了桌子:“有完没完?全都想一出是一出的,多少给别人点心理准备啊!”结果再一次不幸地被黎初按倒。
黎初一手按着欧阳浔的脑袋,另一只手替云岚杯中斟满:“你做的决定谁也更改不了,我知道,所以我也不再劝你,而你所担心的事情,我也会尽力办妥的……唐镜也会。”
唐镜攥紧酒杯的手指已然骨节泛白,他蓦然发狠似地将酒水饮尽,抬手用力揉了一把脸,随即双眼发红地看向云岚。
“没错,爷也会的。”
天晓得,他说出这一句话要经历多么挣扎的心理过程,那一刻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爱她,却始终都在准备着放她离去。
那就是他唯一能给她的东西。
百里长歌静默半晌,终是举杯示意,温润声线恍若三月春风,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那么今晚,我们便不醉不归吧。”
……
百里长歌离开的那一天,朝阳和煦,映照着翩翩公子鲜衣怒马,他一袭水蓝轻衫,依旧像初遇那日般意气风发。
“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他温柔看着站在马前的云岚,语调轻缓,“很抱歉不能履行承诺和你一起闯荡江湖了,但我知道,你现在也没有这样的念头了。人生苦短,还是应该陪在最爱的人身边。”
云岚微笑:“祝君此去,得偿所愿。”
她不祝他平安,她知道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为了拼尽全力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人生实在太短暂,想来,无愧于心就足够了。
无论如何,这辈子她与他能够相遇相识,已属上天恩赐。
听得马蹄轻响,见唐镜牵着一匹枣红骏马举步行来,紧随其后的黎初也背着包裹,两人均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百里,爷明白你是能做大事的人,倘若爷这回替你铲除了那个没心肝的皇帝,你要怎么感谢爷?”
百里长歌讶然。
黎初见他一时无言,淡然解释道:“你也无需多虑,这是我和唐镜深思熟虑才做的决定,江湖人不言得失,只是做自己认为应该的事情而已。”
换句话讲,这也是他们所谓的“尽力办妥云岚担心着的事情”,协助百里长歌夺得楚国皇位,也算了了云岚一桩心事。
云岚笑了:“百里,如果连唐镜和黎初都不可信任,那么我便再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交心的人了。”
百里长歌一愣,良久,眸中似有释然痕迹。
“我何其有幸,竟能遇到你们。”
“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两人相视而笑,都明白对方心境通明,再也没有什么遮住他们的双眼。
他没有再犹豫,长鞭一甩策马绝尘而去,不曾回头。
唐镜安静立于马上,桃花眼微微眯起看向云岚,却意外地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你走了,明镜阁交给谁?”
“不是还有那小子么。”顺着唐镜所指的方向,见欧阳浔不情不愿地走了出来,他果然还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我告诉你唐镜,走了你就别回来了。”
唐镜笑得明朗:“你有那本事统领明镜阁,让给你倒也无妨。”
“切,你以为我稀罕?”
唐镜没有再回答,只是再度将目光移回云岚脸上,眼神澄澈明亮:“等我回来,不论结局如何,我一直都在。只要你来找我,千山万水我也来见你。”
千山万水我也来见你。
这是属于他一生的执著,是永不改变的承诺。
他不求能代替白祁月在她心目中的位置,时机不对,地点不对,能让两人错过的理由太多太多,却只有深藏的感情是最真挚的。
他盼着能凭自己的微薄之力,守护她永世安稳喜乐,但无奈总成奢望。
有那么一瞬间,云岚眸底已泛起泪光,她倔强地转过头去,只略一颔首:“好。”
一个字的回答,便已经代表了所有。
黎初用力一提马缰:“该启程了。”
马蹄声逐渐远去,一声道别逸散在风中,直教人铭记于心。
江湖再见。
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云岚这才转过身去,听得欧阳浔问道:“你也要走了?”
“啊,去帝都。”她笑了一笑,“以后这里就拜托你了,欧阳哥。”
“听你叫我哥总是这么别扭。”他轻哼一声别开了目光,“你们由着性子胡闹,却要留我自己守着烂摊子,不够义气。”
话虽如此,他终究是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