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宰相和白祁月到底谈了些什么,单从前者脸上是瞧不出端倪的,而后者更是惯常喜怒不形于色,两人走出来时甚至还在自如地谈笑着,仿佛刚才一直在闲话家常,根本没有所谓的唇枪舌剑暗潮汹涌。
云岚没多问,只中规中矩端着太妃的矜持架子微笑道别,自然,她也没忽略沐云烟临行前投来的那怨怼一瞥。
如果眼神能杀人,估计她现在都被穿成筛子了。
该受的教训,横竖对方今日是受够了。
“你和沐云烟说了些什么?”
“诶?我还没问你,你倒盘问起我来了。”
白祁月笑得魅惑无端:“我又不是瞎的,看得出她脸上的痕迹,你果真没手软啊。”
“一杯热茶而已,还好啦。”云岚谦虚地摆摆手,“谁叫她当年没少欺负自己妹妹,到如今还张扬跋扈不知悔改。”
“做得好。”大魔头由衷夸奖小魔头,“下次我叫人把热茶换成腐蚀性**试一试。”
“……不行,那太明显了,你又拿我寻开心。”她踮起脚尖,捏着他的脸往两边扯,“快说实话,宰相那老头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白祁月闻言,眉眼间终是冷色渐显,他半搂着她沉吟片刻,沉声开口:“他在试探我,恐怕是有了削权的心思。”
削权一事很容易理解,有他这个九千岁在妨碍着,像座大山一样阻挡了沐琰控制皇帝以达到揽朝政大权的目的,此次邺城之行顺利归来,给他又添一大功,赏赐自不必说,皇帝一时也再难以挑出他什么毛病,所以沐琰才会如此迅速地登门拜访,为的就是寻个另外的方法刁难于他。
然而宰相的做法得到了皇帝特许,这也是毫无疑问的。
“就知道这老头又在琢磨什么坏水,亏得百姓们还以为你是奸臣,其实满朝文武属宰相最可恨。”云岚怒道,“小皇帝在位有什么用?古往今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情还少么?没有实权的皇帝就是傀儡,迟早都是被人利用的命。”
白祁月颔首对她的观点表示认同,一面又道:“陛下如今年满十岁,正是有了些自己的主意,却又容易被他人牵制的尴尬年纪。若他是个安静愚笨的孩子也就罢了,偏偏还喜欢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是在利用宰相除掉对皇位有威胁的重臣,甚至连尧王都要算计……事实上,即使目的达成,等待他的也只是另一重危机而已。”
“宰相的野心不比你小啊,清翊。”
“沐琰的野心自然大得很。”他秀长眼眸微挑,在绚丽天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风华绝代,“不过我是没有野心的,若说有,大概也只是妄想着娶当朝明太妃为妻,与之长相厮守罢了。”
云岚娇声笑了起来:“殊不知明太妃也怀着永世占有九千岁的念头呢。”
“那是我的荣幸。”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之前还真没细想过,原来你们一群人的关系这样错综复杂。”她窝在他怀里,任由他推着自己走向东庑房,只一本正经琢磨着,“你和尧王是一派,宰相和锦衣卫互相勾结,皇帝信任宰相,一面却又在故意向尧王示好混淆视听……老天,这不就是叔侄内斗的前兆么!”
“我原本也从未否认过啊。”
她忽而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他看:“那尧王心里有数么?”
白祁月不禁失笑:“你当尧王是傻子?做了那么多年的风流王爷,所有人都惯常把他看作是喜好寻花问柳的浪子,殊不知他也存着自己的打算。”
无论是为求自保,亦或是不甘心帝位被黄口小儿占据,总之他也是在算计着,或许也是算计得最深刻的那个。
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浮现出很多零散的画面,支离破碎似欲慢慢拼凑,云岚扶额沉吟半晌,蓦然右手握拳在掌心一击:“呀,清翊!”
“嗯?”他疑惑看向她。
“你可别告诉我,其实先帝……先帝的死也和尧王脱不开干系吧?”
这只是刹那间涌起的念头,毕竟从前世沐云岚的记忆来分析,先帝一向身体康健极少染病,怎么就忽生恶疾驾鹤西去了呢?现在看来,其中必有蹊跷。
岂料话音未落,白祁月修长手指已沁着凉意搭在了她的颈部动脉,他双眸微眯,薄唇悄无声息勾起邪魅弧度:“这样直爽是不行的啊太妃娘娘,臣说不定一时兴起,就把你灭口了呢。”
这话虽是玩笑,却也算间接认可了她的猜想,云岚低头,气懑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果然是么?果然尧王才是最腹黑的那个混蛋啊!”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当初毕竟是先帝先对尧王动了杀意,因为怀疑后者有谋逆之心。”
“……所以尧王就抢先把先帝……呃,杀了?”
“他买通了一位后宫宠妃,指使她每日都往先帝茶中混入一种名为雀羽的慢性毒粉,这种毒无色无味见水即溶,服过后也不会有反常症状,纵然是太医院也查不出端倪,可先帝的五脏六腑也确实是被日复一日地掏空了。”
云岚讶然,但随即就释然了,凭借尧王那欺骗感情的手段,讨得后宫宠妃的欢心还不是手到擒来的简单事儿,这世界上啊,最可怕而难测的就是女人心,大约先帝至死也想不到,害自己性命的竟是身下承欢的某位妃嫔吧?
听得白祁月又继续道:“不仅如此,那位宠妃还请人调了催情香,使先帝夜夜情难自禁,时刻认为自己精力旺盛,导致纵欲过度,加剧了雀羽药性的散发……之后结果如何,你是亲眼见到了的。”
说白了,就是作死。
“那位宠妃呢?如今被藏在哪里了?”
“藏在哪里了?宫中人尽皆知,贤妃娘娘与先帝鹣鲽情深,在先帝驾崩后即自缢身死随之而去了,司礼监拟定的殉葬名单中,不多不少加了她一个。”白祁月垂眸轻笑,“纵然是女人,临死前的挣扎也足够疯狂,故而了结她的时候,我颇费了一番力气。”
处死那位贤妃娘娘,是他亲自下的手,原本没有她名单也够数了,但尧王示意过,她必须要死。
贤妃是死不瞑目的,她蠢就蠢在相信了那人的花言巧语,没有认清自己无非是尧王的利用工具而已,哪里能换来对方丝毫真心呢?
大逆不道的事情,经他口中讲出竟然如是轻描淡写,似乎连多余的惋叹也不需要。
云岚怔忡许久,终于夸张地叹息一声:“了不起,干大事的人都心狠手辣不顾私情,这是真理。”
“正因如此,我才不愿意你靠近尧王。”
他太了解陌天尧,皇家出身的人没一个值得托付终生,从古到今,女人永远都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谈什么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妄言罢了。
“可你却是尧王立场上的帮凶啊,清翊。”她懊恼地转着掌心茶杯,看里面澄清的**微漾,“你是要帮助他对抗皇帝的人,这是逃脱不了的事实。”
“单从合作伙伴的方面来讲,尧王确实是不错的人选,况且如今已别无选择,须知皇帝、宰相、锦衣卫都在虎视眈眈,我不站在尧王的派系中,便意味着自掘坟墓。”白祁月爱怜横溢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语气低沉温柔,“可当初若是预料到一朝能和你相遇,也许……”
也许他纵然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改变那条既定的道路,只为了不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
云岚明白他所思所想,登时起身绕到他面前,安慰似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能被你顾及到,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你不应该因为我一人而瞻前顾后,而我若是没出息到要拖你的后腿,也就不配做你白祁月的女人了。”
他本该是掌控这皇城风云的男人,她希望自己能足够与其相配,却不愿意成为他的累赘,也不愿意变为他的软肋。
“我晓得的,所以我没有后悔。”白祁月笑道,“不管结果如何,我们总是还要向前走的,不到最绝望的时刻,都不算输得彻底。”
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