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琰没有等到云岚身死、后顾之忧解除的好消息,反而于清晨听到了自李氏房间传来的凄厉惨叫。
当他穿好外衣匆匆赶去时,见管家同一群下人都呆愣愣地站在庭院里,显然是被惊着了,连一个上前察看的都没有。
房梁上吊着铁面判官的尸体,衣衫半敞,胸口的血迹已变作乌黑颜色,凝结成诡异的形状,他头发散乱着,形容狰狞,双眼圆睁死不瞑目,就这么定定看着一个方向,观之令人心底生寒。
李氏被沐云烟搀扶着瘫倒在地,浑身抖若筛糠,明显是被吓得神志不清了,那里还有半分宰相夫人的仪态?沐云烟不断抚着自家母亲的背,好久才想起来云岚现在身处何处,谁知尚未开口就听到身后传来慵懒的女声。
“大清早就吵吵闹闹的,出什么事儿了?”云岚揉着眼睛从后苑走来,看上去还睡意朦胧不甚清醒,当抬头发现铁面判官的刹那,她登时后退着惊叫了一声,“这是谁?”
方涧之尽职尽责闪身挡在了她的前面:“太妃小心,容下官去一探究竟。”
云岚保持着那副惊魂未定的表情,眼底却有恶作剧的笑意,她转向沐琰那边,发现沐琰也同样在看着自己,四目相接,电光石火般的心思较量,两人不约而同转开了目光。
心里早已透亮,沐琰也不会不认得铁面判官是谁,可偏偏是谁都不能言明,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暗自较量。
“太妃,这对判官笔是江湖上某位杀手的贴身兵器。”方涧之走回来,把血迹干涸的判官笔递给她,面无表情现场编造台词,“如果下官没认错的话,这位杀手就是以招式狠辣著名的铁面判官,不隶属任何杀手组织,擅长独来独往,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相府之中。”
云岚眯起眼睛,把判官笔对着阳光细细端详,语调懒散:“莫非是相府招惹什么仇家了?父亲大人,以后这里可要加强防卫才是,你瞧把夫人都吓成什么模样了,还不赶紧请人来诊治诊治。”
沐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沉默示意管家去寻太医,反倒是沐云烟按捺不住,搂着李氏对她怒目而视:“祸星!若不是你,怎么会有如此晦气的事情?居然还恬不知耻大放厥词?”
方涧之冷哼:“青鸾郡主,请不要对太妃无礼。”
“没关系,哀家和姐姐一向无话不谈,偶尔拌句嘴什么的,很快也就忘记了。”云岚对沐云烟厚颜的认知度比较高,所以根本笑呵呵的不以为意,“不过姐姐啊,你也该当心点,此事的确蹊跷,江湖上的游荡杀手竟然死在了相府,传出去民间难免生出不好猜测啊。”
沐云烟咬牙切齿:“能有什么猜测!”
“鬼神作祟啊,或许是有屈死的亡灵在相府徘徊,伺机夺命呢。”
李氏本来也没完全晕过去,听到这种说辞顿时颤抖得更厉害了。
“沐云岚你给我闭嘴!”
“姐姐真性急,有那工夫还不如赶紧叫人把尸体处理了,这见天挂在夫人门口,让夫人日后如何安眠啊。”云岚手腕微抬,指间判官笔霎时呼啸而去,不偏不倚射断了捆绑尸体的绳子,尸体重重摔落在地,“另外,还请父亲加紧查明此事真相吧,否则哀家心中也惶恐不安,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计划着要刺杀哀家呢。”
此等干脆利落的手法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方涧之恭恭敬敬扶着她的手臂,低声回道:“太妃与宰相父女情深,下官可以理解,然而太妃如今已经受了惊吓,不如先回白府暂作休养,横竖是来日方长。”
“既然方千户都这么说了,哀家也觉得再留在相府添乱不太妥当,那就即刻启程吧,改日再回来看望父亲。”
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随即也不再理睬沐云烟杀人般狠毒的目光,头也未回朝后苑走去,只余背影落在沐琰眼底,化作无声无息一片冷寂。
……
马车逐渐远离相府的那一刻,云岚有种重归自由的庆幸感,并不是说她害怕沐琰,但被困在那种压抑的鬼地方,无论是谁都不会喜欢。
她是属于白府的,不为别的,只因白府有位惊才绝艳的九千岁。
“这一路多亏了方千户陪同,哀家不胜感激。”
方涧之小心翼翼扶她下了马车,意气风发笑道:“这本是下官份内之事,如今太妃安然回府,下官也可以向九千岁交差了。”
她不禁莞尔,翩然回身敲开了白府大门。
按照惯例,依旧是秦淮出来迎接,不过这次后面还跟着梅灵和小五。出乎意料的,三人见到她脸上虽有喜悦之情,但却又莫名多了几分惴惴不安的意味,尤其是最不会说谎的梅灵,双手还在紧张地搓着衣角,能逃得过她的眼睛才怪。
“怎么了这是?被你们千岁爷罚了?”
梅灵看小五,小五又在猛朝秦淮使眼色,秦淮无奈之下只得向前一步,颔首低声道:“回太妃,府上来客人了,九千岁正在书房陪着。”
能让白祁月亲自陪同的客人,定不是寻常身份,云岚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蹙眉问道:“小皇帝来了?”
“不是。”小五叹了口气回应,“是太后娘娘。”
孝仁太后,小皇帝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当年的荣贵妃。
太后居然亲自到访白府,可想而知,用三个字就可以解释:没好事。
“太妃如果不想见的话,奴才可以安排您先回厢房歇息。”秦淮抬眸打量着她的神色,反复斟酌言辞,“有九千岁在,应该是什么都不会发生的。”
“这是哪里的话,太后来了,哀家去见见也是理所当然,有意躲着可不行。”她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哀家可不想给你们千岁爷添麻烦。”
当她换了身素净端庄的常服来到书房时,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在前世沐云岚的记忆里,是有对方影子的。
桌上邹城云雾的香气袅袅升起,醉人心脾,太后坐在黄花梨官帽椅里,风鬟雾鬓,滴粉搓酥,一双秀媚的杏子眼懒懒眯着,已过而立之年的人了,其美艳风姿竟丝毫不减当年,也算是难得。
白祁月之前已经接到了秦淮通报,所以见她进来并不意外,但秀长的眸子依旧有担忧光影一掠而过,显然是怕她与太后相见尴尬。
她平静转开目光,福了福身子请安:“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免礼吧,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过于拘束。”太后款款微笑,“不知妹妹回府探亲可还顺利?”
“托太后娘娘的福,臣妾已经和父亲见过面了。”十分模棱两可的回答。
太后也不多问,只亲切地冲她招招手,腕上的玛瑙银圆坠子晃得人眼前一花:“过来坐吧,这是九千岁的地界,按理说你与哀家都是客人,听主人安排也就是了。”
“臣妾遵命。”
白祁月笑得一派和风霁月,只是那魅惑笑意疏离着并未到达眼底:“太后娘娘才是真正的主子,臣始终是奴才,能伺候主子就心满意足了。”
“九千岁讲话总是这么讨人喜欢,句句都能讲到哀家心坎里。”太后笑盈盈投去一瞥,意味深长,“哀家久居深宫,皇帝又忙于熟悉朝政不能常来露华宫陪伴,今日难得出来,总算是在白府寻到了些暖意。”
“这本是臣应该做的。”
“你平日里辅佐皇帝亦劳苦功高,所以哀家时常想着,该替你分担些压力才是。”太后说完便转向云岚,纤纤指尖抚着她的手背,以姐姐的姿态语重心长道,“妹妹是聪明人,也晓得先帝驾崩时正值壮年,当初的妃嫔们尽数随之而去,这偌大后宫眼看着没剩了几个人,哀家深夜梦回总难免辗转思量,想着姐妹们应该在一起才更热闹些。”
云岚低着头没说话,只等着她继续讲下去。
“哀家把入灵台观静修的端太妃都请回来了,属于妹妹你的宫殿也已经收拾妥当,只要妹妹愿意,不日即可回宫长住。”
回宫长住。
越是温柔和蔼的外表,往往越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云岚在现代经历盗贼生涯将近十年,什么尔虞我诈都见过,她自信能看透大部分的伪装,也能认清那些被隐于暗处的蛇蝎心肠,包括眼前这位端庄的太后娘娘。
要把她长久放置在自己的监视下么?以此来让陌天尧有所顾忌,至少也要把她和白祁月分开,免得她再像之前一样在关键时刻破坏锦衣卫的计划。
或许,沐云岚这个名字,已经被摆上了同样危险的位置。
看来小皇帝不仅有宰相煽风点火,还有手段过人的母后帮助着。
“太后如是好意臣妾心领,只是臣妾本为才人,尽管如今成为太妃,内心也时常惶恐不安,觉得会降了姐姐们的身份。”
“有哀家护着,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你既为太妃,那便一辈子都是太妃,这尊贵身份是改变不了的。”
听上去倒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云岚沉吟良久,任凭心中波澜横生,表面却仍是一派平静如水。
“臣妾孑然一身倒不怕什么,只担心会给太后娘娘带来困扰。”
“你且放宽心,毕竟维持后宫稳定安宁也是哀家应尽的责任,更何况……”太后的目光掠过白祁月如画眉眼,唇角不经意便勾起一点柔媚的弧度,“妹妹是先帝的御妻,总是住在九千岁的府上,难免诸多不便,哀家此举既能保证你得到更好的照顾,也能免去九千岁不少顾虑,好让九千岁得以更加专心于朝政,可谓两全其美,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她能说什么?她实在是无话可说。
太后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只因当初在肖菁儿脸上也见到过。
那是专属女人的爱慕眼神,意味着情动二字。
休说先帝早逝,即便是仍旧在世的时候,恐怕也极少去到露华宫,彼时的太后还是荣贵妃,纵使地位尊贵容貌美艳,也抵不过年轻佳丽们的青春活力,终日独处的寂寞向谁言说?自然要寻点乐子来打发那些漫漫长夜。
于是……大概就把心思花到白祁月身上了吧?想来也是,如此倾倒众生的一副好长相,又有哪个女人撑得过去?
云岚莫名一阵气懑,并不是针对谁,只是出于面临紧要关头却别无选择的无力感,她垂着眼帘始终未与白祁月目光相对,半晌,抢在他意欲开口前点了头。
“全凭太后娘娘安排。”
“妹妹理解哀家这一番苦心便好,眼看着时辰不早,哀家就先回宫了。”太后满意起身,很自然地把手搭在白祁月臂弯间朝外走去,在临近门口时,前者素指回拢,有意无意地在白祁月掌心轻挠一下,侧头望去杏眼含波,数不尽的欲语还休。
如墨长发垂落,遮掩着白祁月的眉眼,他的所有神情都被隐去,晦暗不清。
云岚在旁将一切尽收眼底,但她终是维持着最完美的笑容,直到对方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
是不是,更黑暗的前路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