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嫌,萧祺没有再来永延宫,但他已经把云岚交代的事情都传达给了方涧之。
数日之后,方涧之派东厂特殊训练的信鸽通知云岚,鸽子脚上的纸条只有一个字:妥。
云岚知道,自己可以放心了。
白祁月一手教出来的人,从来都不会出差错。
“小五啊,你有没有过对自己人生后悔的时候?”
梅灵去煮茶了,偏殿暂时只有小五一人伺候着,他看着自家主子悠悠然坐在圈椅里,慢条斯理往指上新染的蔻丹吹气,好像刚才问的根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话题。
“主子您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这有什么可卖关子的?”云岚哑然失笑,“说真话呗,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五认真道:“其实以前奴才是后悔过的,后悔舍了男人的身份自作贱到此种地步,但是现在……”
“现在?”
“奴才原先觉得,当个下人,注定一辈子都是下人,没什么盼头了。可是遇见主子之后,奴才感觉又重活了一回,有了尊严,有了骨气,并不觉得自己低谁一等,反而能挺直腰杆正视前方……所以,奴才实在没什么后悔的了。”
“你的路是自己选的,我也起不到什么至关重要的作用,我唯一能保证的,便是绝不会让你和梅灵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而已。”云岚垂眸,蓦然悠长地叹息一声,“小五,清楚自己要什么是不可或缺的,你能看得透彻,我挺高兴。”
“主子,您有心事。”
她低声笑着:“难道在你眼里,主子就应该没心没肺么?”
小五知道她并没有在生气,迟疑良久,大着胆子回答:“事实上,奴才一直相信主子能搞定任何棘手的事情。”毕竟就目前而言,想要威胁主子安全的对象一个也没有成功,反而有人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譬如自作聪明的太后。
“你错了,我没那通天的本事,单凭自己孤军奋战,或许早就死了无数次。”云岚略显自嘲地勾起唇角,“我能活到如今,三分依靠自己的能耐,有七分却是因为遇上了正确的人。那些都是运气,求是求不来的。”
白祁月不计代价的维护,唐镜尽心竭力的帮助,甚至是陌天清隐忍宽容的退让,她实在是交了好运,才会使原本坎坷的道路开出花来。
纵然荆棘密布,也还存着能继续前进的勇气。
“可无论是谁愿意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还不都因为对象是主子您啊。”小五一本正经道,“奴才不信这世上有巧合,换个人绝对不可能如愿以偿,退一万步讲,这也是主子得天独厚的福气。”
她禁不住笑起来:“你真是越来越懂说话艺术了,逗人开心的法子一会儿一变。”
“奴才不说谎,尤其是不和您说谎。主子,奴才大概也知道您在愁什么,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您该对九千岁和尧王殿下有信心。”
“我只需对前者有信心就行了,至于后者……”她似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至少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权当我还上昔日人情吧。”
再怎么说,陌天尧当初也把她从殉葬名单上强行抹去了名字,纵然他怀着不正的心思,但没选择就是没选择,她不想迁就于他,却更加不想向沐琰低头。
两害相衡取其轻,尽管她去往的方向也绝不是康庄大道。
说话间,听得殿外脚步轻响,紧接着梅灵掀帘走了进来,表情是显而易见的紧张不安。
“主子。”
“什么事?直说就好。”
梅灵将盛放茶壶茶盅的托盘搁在她面前,秀气双眉微蹙:“承德殿派人传话了,说陛下请您前往一叙。”
前往一叙,这魔鬼通牒终究是来了。
不过萧祺这时间间隔拿捏得还不错,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了,该寻的毒药也寻到了。
云岚从容颔首:“小五去回话吧,说我马上就到……梅灵,帮我宽衣。”
“是,主子。”
……
在迈进承德殿大门的那一刻,云岚敏锐察觉出殿前侍卫看向自己时的警惕和敌意,她甚至能模拟出皇帝暗地里嘱咐过的词句……无非是殿中一有动静立刻冲进去护驾,若事情进展顺利,便尽快把“暴病身亡”的她送回永延宫,然后去给白祁月送信,恐怕那时锦衣卫早就在明光门埋伏好,于是接下来的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哪里有那么多顺理成章的事,以为取人性命是如此容易的么?
曾经面对江湖第一杀手她都没胆颤过,更何况是一个只有十岁的小皇帝。
“母妃来了。”是肯定语气而并非疑问,且语气也是平淡无比,丝毫没有属于“母妃”这一做作称呼的半点恭敬。
云岚微笑立于原地,不着痕迹打量着端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说实话,陌家男子基因甚好,没有哪个长得差强人意,小皇帝虽然尚显青涩,但也能隐约看出十年后英俊潇洒的影子了。
当然,前提是忽略他眼底那几分难以掩饰的厌恶和怨恨气息。毕竟还是孩子,任凭沐琰再怎么教唆,资历尚浅也是事实,还没达到伪装情绪的境界。
“陛下叫哀家来必有要事,哀家岂能推脱不来呢?”她敛了眉眼温声道,“怎么,今天宰相大人似乎没陪着陛下?”
皇帝轻咳一声,大约是担心鄙夷神色过于明显,直接把脸转向了一边:“宰相近日里身体抱恙在府中休养,再说有些事朕自己也能办到,何必再劳烦宰相一趟?”
云岚笑意未褪:“有些事?陛下是指什么事呢?”
“……”小皇帝一时语塞,好半天才闷闷回答,“并没有什么事,无非是想和母妃说说贴心话而已,毕竟也有许久未见了。”
云岚也不拆穿,只从善如流地点头,听到宰相身体欠佳,她也就放心了,看来木芙蓉和莲茴的效力确如萧祺所言,好用得很。
“那日祭天浴佛,端太妃静太妃均不幸殒命,最后连母后也惨遭叛贼毒手,朕时常夜不能寐,辗转思虑,总觉得如今最亲近的人,便只剩下母妃您了。”
她应了一声是,也不多言,做足了温婉贤淑的戏码,然而对方那僵硬的作戏表情落在眼底,却着实讽刺得紧。
对啊,只剩下她了,估计皇帝此刻的潜台词是,恨不得她也随太后一并归天了吧?
这也就是皇帝不知全部内情,不仅是他,大概连沐琰也不会怀疑,太后的死竟是白祁月一手策划的,因为白祁月表面上实在没有杀太后的必要,更没有合理动机……否则皇帝会干脆利落拿把刀来捅她也说不定。
偌大殿中只有他与她两个人,隔着寥寥数步的距离,互相揣测着彼此的用意。
“母妃。”
“陛下请讲。”
“你似乎对朕有所顾忌。”
云岚笑道:“陛下又何尝不对哀家有所顾忌?但是请陛下放心,哀家始终对先帝怀有感恩之心,自然也会对陛下视如己出,所谓血缘,反而看得比较淡薄了。”
“听到母妃这种话,朕也能宽心不少。”小皇帝抬手取过桌上的精致茶壶,动作缓慢地斟满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往她的方向,“这是西域进贡的茶叶,朕还未尝过,思忖着应该和母妃一起享用才好。”
“陛下有心了。”云岚款款走上前去,在他提前摆好的梨花木椅上坐定,抬眸间笑意盈然,“平心而论,哀家幼时境遇不太好,没碰到过真心以待的人,因此现在看到陛下也觉得无比亲切,总觉得将来有依靠了呢。”
皇帝笑得有些勉强:“朕定当尽心侍奉母妃。”
“那哀家就先谢过陛下了……诶?陛下,这绿釉狻猊的香炉放在台案上寓意可不好,赶明儿记着叫掌事太监换了吧。”
皇帝下意识转过目光去看了一眼,敷衍着点点头:“行,全听母妃的……母妃还是快尝尝这茶到底怎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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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岚唇边无声无息溢出一丝冷笑,她随他同时举杯,毫不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自然,皇帝也喝了自己的那杯茶,他复又看向她,脸上的得意之色已经愈发遮掩不住了。
谁知下一秒,腹中蓦然痛如刀绞,他本能地弯下腰去,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陛下,听说您选中了‘碧鸩’这种毒药?眼力不错。”云岚敛裾起身,走到他身边放轻声音道,“可惜陛下不知道哀家的真实身份,身为盗贼,想要对调两杯茶水,简直易如反掌。”
就是方才他一转头的瞬间,足以让她完成调换茶杯的过程了。
小皇帝徒劳地抓着桌面,想要喊殿外侍卫来帮忙,无奈嗓音已哑,最终什么动静都没出,只圆睁着双眼断了呼吸。
若不是执意听信宰相妄言,也许将来会是个好皇帝呢,遗憾的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她不是什么好人,没有悲天悯人的心情,也不在乎由谁来掌控天下,明君昏君都没关系,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就可以。
触及到底线的人,无论是谁都该死。
云岚抬手替小皇帝合上了眼帘,裙摆蹁跹,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