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崖,”那天,一向惜字如金的公子忽然微笑着问他,“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为什么呀公子?”张尽崖一双圆眼睛又黑又亮,“这儿不好吗?”
无双公子拍拍他的脑袋:“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
“墨子属于哪里呢?”张尽崖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公子会不会不属于凡尘?是呀,公子这样人,应该只属于天上吧?
肖倾宇属于哪里?
“不知道呢。”离开他,不知何处才是肖倾宇的归宿?勉强一笑:“尽崖不是常劝为师放下政务调养身子么。为师近来身体欠佳,想找个地方好好静养了。”
啊,原来如此!张小朋友不疑有他,笑逐颜开道:“公子终于想通了!公子身子骨弱,的确该好好养养身子来着,至于那些政务啦琐事啦就先放放再说。”
“公子,跟小侯爷说过了嘛?”
肖倾宇抿抿唇,苦涩微笑:“说了。”
张尽崖满目期待:“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呀?”
“正月初一。”
“啊!小侯爷登基大典!?”为什么偏挑在这个时候?
“对。”肖倾宇声音丝丝缕缕,飘飘渺渺。
张尽崖瞪大眼:“墨子不去参加小侯爷登基大典吗?”
肖倾宇闭上眼:“嗯。”
“可诗子不去,小侯爷该有多失望呀……”张尽崖都有点同情方君乾了。
瑟缩了一下,无双轻轻一句:“傻瓜。”正因为那天举行登基大典,他才脱不开身,才不会有人察觉到自己离开,才能走得义无反顾,了无牵挂。
当然张尽崖一个孩子不会想这么多,不过他只觉得公子肯多关心一下自己总是好的,张尽崖小朋友开心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连忙跳将起来:“墨子我先去收拾一下!哎呀呀,又要走
了呢,该带什么东西好呢……”
看着张尽崖忙里忙外打点收拾,肖倾宇只觉一片空洞。
忘了那泪,忘了那伤,也忘了永远有多长,才抵那山河沧桑。莫非用尽力气只换来半生的回忆?莫非陷入爱中就注定无可奈何分离?
“公子……”张尽崖无意中转身,突然瞥见肖倾宇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有种苍白无力的感觉。坚韧强大如无双公子,哪怕坐在轮椅上,他的背脊也是挺得笔直。哪里像此时此刻,如
此无助地靠在椅背上,仿佛全部力气流失殆尽。
“师兄~~师兄~~”五岁的方卫伊看见张尽崖,豆丁般的小身子朝这个师兄滚过来。
张尽崖接住他:“你小心点。”随后没好气地补充:“不要叫我师兄啦!谁是你师兄呀!”
嗯……貌似张小朋友一直不承认方卫伊这个师弟的……
“师兄,师兄,陪卫伊玩,玩抓蝈蝈,蝈蝈!”
他们两个一个是方小侯爷弟弟,一个是无双公子爱徒,谁人敢惹谁人敢管?这御花园约等于他们的游乐场,整座皇宫就属他们最牛。
“别叫我师兄!”张尽崖只觉得方卫伊跟他的兄长有的一拼,这两兄弟都能活活把自己气疯!
“师兄师兄(张尽崖满头黑线),卫伊好久没见师父了,卫伊要见师父!”
张尽崖嘴角抽搐了一下:“公子才没空见你咧!”
“为什么呀?”
张尽崖拍拍他脑袋,宛如在拍一只小狗(泪奔,未来的文成帝呀~~~):“我们最近正忙着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呢,哪有功夫陪你这小不点玩?”
小卫伊一下子慌起来:“师父师兄要走?去哪里?那师兄以后不陪卫伊玩了!?”
张尽崖故作老成:“安啦~过一阵子自然就回来的!”
方卫伊死死扯住他的袖子:“那就好,那就好……师兄什么时候走?”
张尽崖随口就答:“正月初一吧!”
“正月初一?”方卫伊扳着指头算,“那师兄一定要早点回来陪卫伊玩哦!”
“我是大人了,谁要陪你这个小毛孩玩?”张尽崖同学最爱在方卫伊小朋友面前扮大人,因为这儿所有人都比他大,他也只能在方卫伊面前扮扮大人了……
说罢,甩开我们未来的文成帝,摇摇晃晃地离开。
迷离纷乱的大雪在方君乾登基大典的前夜奇迹般地落止。
正月初一,方君乾登基之日。
无双公子推说自己身体不适,留在了小楼。转过头,故意无视方君乾强颜欢笑下的失落与失望,肖倾宇强迫自己微笑着送走他。
临走前,方君乾回过头:“倾宇,那晚上的烟花盛典你可会到?”
他答:“嗯,会的。”
看着那个男子心满意足离去的背影,肖倾宇忽然悲从中来,恢复了疼痛的知觉。
驻足凝望的无奈,苍白无力的诺言。
方君乾,我撒谎了呢。
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醒来,方嘉睿第一眼就看见一张清丽绝伦却又哀戚苍白的脸庞。
“宇儿……”
“今天是正月初一,方君乾要登基为帝了。”他话语幽幽,“而我,也要离开了。”
方嘉睿蓦地瞪大双眼盯着面前的人。
无双公子淡淡说着,平静语气是世间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撼动的淡然:“肖倾宇这辈子就爱了这么一个人,原本希望与他长相厮守的。”
微微讥诮,他看着他,眼神是一季繁华过眼后剩下的荒凉。
“如今肖倾宇如你所愿离开了他,你满意了吧。”
“肖倾宇问心无愧于苍生天下,却单单负了他,你满意了吧?”
“肖倾宇将他抛在了那个皇位,再也不能陪着他看遍世间美景,你……满意了吧……”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陪自己登上城墙与自己共赏这绚烂烟花。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推着自己走遍大街小巷只为让自己吃上一碗馄饨。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攀上百年桃树只为将那最顶端的美丽桃枝放进自己掌中。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于更深夜寒之时守候在自己身边只为温暖冰冷的梦魇。
也再也不会有人,将那方红巾递与自己手中,发誓说“方君乾爱肖倾宇,此生不渝。”
嘉睿帝颤巍巍地伸出手:“宇儿……”
“我不是你儿子。”他挥开他的手,抬头,盯着他。
一字一顿,决裂如斯——
“肖倾宇,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肖倾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番话来,待他说完这番话后,感觉只有两个字——痛快!既痛且快!强烈的痛苦和快感缠绕在一起,令他的灵魂瞬间麻痹!
牢门口传来狱卒呼呼咋咋之声。
“快把方嘉睿带出来!”
“出什么事了?”
“今天侯爷登基,怎可以忘了他呢!”
“哦,哈哈哈……”
狱卒的大笑声传入暗潮湿的牢房。
方嘉睿猛地扯住他衣角,哑声哀求:“杀了我。”
肖倾宇就这个样子,静静看着他。
“杀了我……”颤抖的声音,“朕不要看着他君临天下……成全朕……杀了朕!”
一声声哀求回响在肖倾宇耳边。
“杀了我!”
“杀了我!”
那就,成全他。
扑哧!
利器刺破衣衫的轻响。
方嘉睿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大骇下睁开眼,只见一柄流金的长剑没入自己胸膛。
肖倾宇再猛然往前一递,直至长剑没柄。
牢房地面在月下泛着清冷的潮湿。
方嘉睿努力地笑,恍惚间想起记忆中的肖语茉,永远的华裳翻飞,相谙静好。
肖倾宇倏地抽出黄泉剑!
鲜血从方嘉睿心口喷出,溅染了肖倾宇雪白的衣袂。
老人的身子跟着软软瘫倒在地。
“你也累了,就这样离开吧。”肖倾宇笑笑,对他说了一句今生从未说过的话,“儿臣,恭送父皇……”
方嘉睿也笑了,有晶莹泪花蜿蜒流下,泪痕斑驳。
“愿来生,莫要投身帝王家。”
闭目,阖眼。
愿来生,莫要投身帝王家。
光线昏暗的大牢里回荡着这句,方嘉睿带笑,可那声音,却是最终低了去。
此生此世,再也不会响起。
肖倾宇静静看着血珠从黄泉剑的剑尖一串串滴落。
俄而才发现那是自己哭了,可眼里却没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