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战北冽低头细细地欣赏着自己的左手,每一根指头都看过去,仿若看着一件艺术品,从上到下,从左到右。
地宫中的烛光总是白色的,明亮的,黑夜是属于姬氏一族的白天——在烛光的映照下。这也是战北冽一直喜欢的氛围。白色的烛光,干净,如同他羽白色的衣裳,干干净净的,不比人心。
“其实璇儿同我是一年进宫的,当时进宫的还有一批,但同璇儿一起的似乎是有四个姐妹,璇儿、冬青、青梅,还有金蛾,对了,因为她同青娥公主的名字相冲,还被改了名字,现在叫晴儿……”小花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磨磨唧唧地,把一边抓人的急得上来就要催,被战北冽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下人撇撇嘴,不是要让这小妞儿把璇儿的行踪说了么,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
战北冽继续欣赏着手上的指甲,嘴角划过一丝阴诡的笑。这些下人们之所以是下人,便是因为他们耐不住性子,逮耗子便死死地盯着耗子,却不知这一个陷阱或许还可以套出别的猎物来。
比如这小花的一段话,看似没有任何价值,像是小花自己的回忆,但这其中的信息量,却大得惊人。北漠四姐妹,璇儿、冬青、青梅、金蛾,死了两个,逃了一个,另外一个改名为晴儿的,日前被黎湛的人救下,秦绿萝的孩子就在她手上,包括一颗炼秋霜无意中丢失的夜明珠子。
而后日,便是北漠王进京的日子。所有的事情来得这么巧合,恐怕就不是巧合了。
那头小花丝毫没有觉察到身边人的情绪,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其实本来,我是到不了御膳房的,我的身上有旧疾,还是璇儿姐姐替我挡过去的……哦,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小花看向战北冽,战北冽温柔地勾着嘴角,用鼓励的眼神看她。然他的眼底却未曾有笑,因为璇儿的这句话,却是句废话。
小花见战北冽没有烦她,心里是高兴的,但还是想着要尽快将璇儿的去向告知,便道:“其实之前璇儿害了左贵嫔的孩子,是必死无疑的,但因为应夫人,哦不,是应雪儿,应雪儿一边让璇儿做事,事成之后却要杀了她,所以璇儿索性将应雪儿供了出去,左贵嫔感念璇儿的自首和首告之心,原谅了她的无心之过,只是将其逐出宫外,而没有处死她。”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废话什么!”下人终究不够耐心,最烦的便是这些罗里吧嗦的女人,直接说璇儿去哪儿不就完了,还要扯这么多!
“诶,别急,让小花姑娘说完……”战北冽的目光划过小花的面庞,眼角闪过一丝精光。想不到这丫头也是个聪明的,不像是一般的女孩儿,只为美色所迷,所以半真半假地说着话,大概是想要探探他的反应。
许是战北冽的耐心说服了小花,又许是小花的心心机终究没有战北冽来得深沉,演技也没有战北冽的高超,小花终究还是道:“璇儿既然得罪了北漠,背叛了北漠,自然是不会回去的。她曾经对我说过要去很远的地方,但到底要去哪里,其实,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废什么话!”下人顿时心头一阵冒火,拔剑就要杀了小花,被战北冽一个气劲将剑推了回去。
一拔一退之间,一丝凛然在战北冽眼眸中划过。小花一惊,看向下人,下人也正恶狠狠地盯着她。
战北冽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他这才收敛了些,“哼”了一声退开。真不知道大师兄究竟是怎么想的……
战北冽这才看向小花,循循善诱:“小花,我真的恨希望你能帮我们,方才我问起璇儿去哪儿的时候,你明明胸有成竹……”
小花点点头:“是,虽然我不知道璇儿去了哪里,但总有人知道。其实,璇儿在宫中其实有一个义父,是给御膳房专门送酒的,叫徐老汉。他一定知道璇儿去了哪里。”
*
“徐老汉,今儿又来了什么好久?”
御膳房里的交接对着远远推着推车而来的徐老汉喊道。
徐老汉看起来已经耳顺之年,鬓发微微有些白了,身上瘦骨嶙峋的,脚下走路似乎都带着些浮,身上永远醉醺醺的,还带着些些的耳背,所以交接的人大老远便喊着了。
“诶——今儿个可是老汉搜罗的三年以上的桃花酒,遂比不得那些个十年二十年的纯酿,但这批酒的酒娘便极好,酒不会差,不会差……”徐老汉说这话,便将小推车停下,打开那两大只木桶子,嘿嘿地笑着指挥人从车上将酒一桶桶卸下。
“咱们这酒是下菜的,自然比不得那些酒宴上的,”那交接的忽然看了看四周,将徐老汉拉到一个角落里,“你可知道,明日北漠王要来,咱们大王可是吩咐过了,这回的菜可要做得更加新鲜可口。平时就算了,这明日送来的酒,可得留心着些!”
“诶诶!”徐老汉忙不迭点头,偷偷从腰间摘下两只酒葫芦,看看四周无人,偷偷塞到那交接的手中,“这可是六年陈酿,可比这三年的好……”
说罢,拿那双犹自铄利有神的眸子瞧那交接的。那交接的巧妙地将那两只酒葫芦往腰间一藏,拍着徐老汉往回走,扬声道:“那是自然了,徐老爹干的事情,送的酒,那我是最放心的……”
看着交接的将酒都搬空了,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地走了,徐老汉这才若有所思地一笑,抓起推车朝外而去。
回身之间,他看见高墙之上投下的两个人影,先是在前,随着他的转身而在他的侧方,正好踩在他的脚底下。
徐老汉若无其事地抬起推车的车把子,拉了拉肩上的麻绳,“爱咯塞”发力朝前而去。
徐老汉不慌不忙地,身后的小尾巴也紧紧地跟着,心情却有些焦灼。这徐老汉专挑有人的地方走,半点都不给下手的机会。
就这么一路跟,出了城门。
徐老汉寻了个空旷的地方停了下来,摘了不论四季都喜欢戴着的斗笠,一边擦汗一边扇风:“哎哟喂,真是累死老汉了……”
可如果自己想想就会明白,这不过是徐老汉的伪装——来的时候两大桶酒徐老汉都未曾哼哼一句,如今拉着两只空酒桶却喊了累,压根儿就不符合常理。
然一直跟踪的小尾巴去是个不长脑子的,见四处无人,徐老汉还累成这样,遂大手一挥,一行四个人立即将徐老汉团团围住。
徐老汉用斗笠扇着风,好一会儿才发现四周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和他们手上的刀。其中一人为首的,手上还留着一条长长的刀疤——那天追杀徐妈妈、晴儿和水生,就是这样的蠢货。
想不到战北冽还是派这样的人来……徐老汉几不可见地摇摇头,面上却吓得立即从推车上站了起来:“哎哟,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你们拿着刀,是想吓死老爹吗?!”
“少废话,你义女璇儿去哪儿了?”带头恶狠狠地道,心里想着这不过是个老头儿,只要拿着刀吓唬吓唬,兴许就什么都招了,根本不需要他们四个人一起动手。
“璇……璇儿?什么璇儿转儿的?”徐老汉一脸无辜和迷茫,“你们要找人,怎么问起我这个老汉来了?老汉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们要找的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别装糊涂,璇儿就是你义女,你义女就是璇儿!还什么身份!说,璇儿到底去哪儿了?”想要立功的将刀指在老汉的脖际,明晃晃的刀片在阳光下晃着刺眼的光芒。
“诶我说小伙子,老爹有什么义女老汉还不清楚吗?老汉压根儿也就没有什么义女,”徐老汉一脸无奈,大刀指过来的时候狠狠地推了一下,演出一丝着急的样子,“要是有的话,老汉也就不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这里谋差事,早就享受儿女孝敬去了!”
那拿刀架着徐老汉的想了想,好像是有点儿道理,遂慢慢退开手。
然那老大一想不对,立刻举着刀:“兄弟们,这个老头一路都在遛咱们,不要跟他废话,上!”
然一惊来不及了,那老汉嘴角一个轻松的笑,瞄准最近的大汉,将手中的斗笠往其胸前轻轻一磕,那人便只觉得胸口的气狠狠一窒,浑身上下顿时使不出半点力气来。
老汉的手却未停,他手中的斗笠化作一道最游刃有余的武器,不到眨眼的功夫,四个大汉便被卸去战斗力,待老汉将斗笠往头上一戴,只听“咚咚咚咚”四声,四人已然倒在地上。
斗笠下的老眼发着同普通年老者不同的精光,徐老汉对着虚空:“出来吧!跟了一路,太阳也渐大,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不愧是徐老将军……”从远处疾速掠来一个白衣烈烈的少年,手中一柄蛇头手杖,蛇头上的蛇眼散发着诡异的红光,仿佛要吃人。
战北冽勾着嘴角,看着斗笠掩护下的徐老汉,仿若在观察,仿若在欣赏一个将死之人:“只可惜你将不会死在战场。这么悄悄地死了,北漠王会不会气死?”
徐老汉却爽朗一笑,将斗笠王后挪了挪,露出他苍老却仍旧精神的脸:“怎么?南楚的国师成天不在南楚操心国政,却在这天黎这般逍遥自在,不知道南楚王是什么想法?”
战北冽嘴角愈勾,一双蛇眼冷凌凌地盯着徐老汉,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击打着蛇头手杖,发出清脆的响声。
末了战北冽抬起头来不知道看向哪里,嘴里极力劝道:“你还是告诉你我你的宝贝义女去了哪里,就算本国师不找他,北漠王也会找他。北漠王找到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可我找到她,却兴许会留他一条生路。”
“哈哈哈,”徐老汉爽朗的笑声从胸膛发出,丝毫不输给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可见其功力深厚,只是他一眼便看出了战北冽的用心,“你找到了璇儿,不过是将其押解到北漠王面前,讨一个人情罢了,到底还是让璇儿送命。你以为老汉会相信你的话?”
战北冽又看向天黎王城,而后用手杖指了指,又指向徐老汉:“本国师一直以为徐将军该是同本国师合作的人,却不想你却是这么看待本国师。难道这么多年,你都没有怀疑过璇儿的身份?”
*
“诶黎湛,你说师傅这又是去哪儿了,最近都没见着人影。”
承云殿,吃饱喝足的秦无衣本想躺着,被黎湛一把拽了起来,硬是逼着她在殿中活动活动,秦无衣见黎湛批阅奏折批阅得犹自欢实,不好打扰,自己又受不了静,便寻思着找人玩,岂料才想着要找师傅,才想起来这几天师傅压根儿就没见人影子。
貌似从北郊行宫回来,师傅就没跟着。
“苍老前辈是个闲不住的,他能待在咱们这宫中?那得多憋屈。”黎湛轻笑。
“那你说师傅他究竟去哪儿了呢?”秦无衣可是记得在北郊行宫的时候,他老人家咋咋呼呼地说她哟孤儿大劫,结果大劫没来,他老人家倒是跑了,没头没尾的,真是闹不清楚。
“他还能去哪儿?和你一样闲不住的……”黎湛语气里皆是宠溺。
这时候赵常山行了进来,手上捧着一只精美的木托盘:“大王,您给美人淑嫔娘娘准备的衣裳已经做好了。”
“淑嫔?”秦无衣顿时竖起了耳朵,这后宫之中难道又添了一位新人?而且位分还在她之上?虽然说这些人都跟黎湛没发生过什么,但看着这后宫乱七八糟的女人,秦无衣还是觉得这些人是必须除去的定时炸弹!
她是相信黎湛啊,但她不相信那些女人!最好,这后宫的女人一个一个都走了,空了,也就是她一个人的了!
倒不是说她想要当什么王后,她就是想要霸着黎湛——当然了,这些话她只是心里想想,不会告诉黎湛的,否则,他的狐狸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啊!
“是啊,我的淑嫔娘娘,这可是我特意让人缝制的,让她在明日的宫宴上大放异彩!”黎湛挥挥手,赵常山便将那裙子朝秦无衣面前一递。
“干什么?”秦无衣心口有些闷闷的,那裙子的颜色是水蓝,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上头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简单的刺绣茉莉,是黎湛最喜欢的花,可得知这东西是给别的女人的,秦无衣到了脸色便没有那么好了。
然而黎湛却似乎心情大好,宠溺的眼神仍旧不离秦无衣,如薄如削的嘴角轻扬,开口道:“快替我看看好不好,如果不好,再让人去改。”
秦无衣兴致缺缺,但若不看,却显得自己小肚鸡肠,遂脸色不好,随意翻了翻,便道:“好好好,漂亮,美。”
“就这样?”黎湛扬了扬眉,看着秦无衣微微皱起来的眉头,想想还是不逗她了,遂将赵常山挥了下去。又亲手托起那盘子递过去:“难道不看看合不合身?”
黎湛的声音带着轻微的爽朗,如春风轻柔,又低低地带着些暗哑,带着诱惑,磁性满满,是秦无衣最喜欢的声音。
“合不合身?”秦无衣这才抬眼看向黎湛,却看见黎湛眼中的意思狡黠,遂后知后觉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所以你的意思是,这衣服是给我准备的?”
“当然了,除了你,还有什么女人配得我去特意为她关照一件裙子?”黎湛嘴角的笑意愈深,如潋的目光锁住面前的秦无衣。那倾国倾城的容颜,那可爱的性子,此刻全然都呈现在他的面前。如果可以,他真想将全世界珍贵的东西都捧在她的面前,然后告诉她,他有多爱她。
但他知道秦无衣不稀罕那些所谓的奇珍异宝,那些平时的大大咧咧没能掩盖住她渴望关爱的心。所以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自然要发誓从这些小事着手,无衣定然能感受到他不一样的付出。
果然秦无衣的心头瞬间软了下来,她看向托盘中她最喜欢的颜色配上黎湛最喜欢的花设计出来的裙子,伸手取过,轻轻展开。
但见水蓝色缂丝长裙上不仅有细细的茉莉花绣,裙角还绣着凤尾,一如展翅,自由飞翔。
“试试看?”
在黎湛蛊惑的声音下,秦无衣换了,想不到那裙子竟然丝毫不差地将秦无衣的玲珑包裹,服服帖帖没有束缚,仿佛就长在秦无衣身上似的。
“可我的衣服,向来都是云姑做的,”秦无衣也有些意外,“你怎么会……尺寸这么刚好?”
秦无衣的话是无心的,黎湛却又狡黠笑开:“无衣是我的无衣,我自然知道无衣的尺寸……”
一句话出口,黎湛的目光追着秦无衣,果然见秦无衣的耳根子又红了起来,不知道又在想什么。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秦无衣脑子里闪过许多少儿不宜的画面,心口禁不住砰砰直跳。这个黎湛,也真是越来越污了……
黎湛却笑:“你以为我在说什么?宫中裁缝做的衣服虽然你不穿,但却常常为你量体裁衣,只要一查便知。”
“你……”秦无衣顿时耳根子更红了,禁不住清咳了两声,“那个,我消食消得也够了,我可以午睡了吗?”
“当然可以,我的淑嫔娘娘。”
看着黎湛一脸欠揍的样子,秦无衣示威性地挥舞了下小拳头,结果换来两人的相视而笑。
秦无衣转身去换了衣服,然才回来,便看见床帘掀着,黎湛已然不客气地躺了上去,朝外头躺着,此刻正撑着后脑勺细细地看她。
“你不是批阅奏折么?怎么又到我床上来了?”秦无衣眨眨眼,黎湛的眼神比之平时还要炽热,青天白日地摆个这么妖娆的姿势直勾勾地盯着她,这是在干嘛呢?
“我也消食得差不多了,所以,我也要休息休息。想着无衣要休息,咱们就一起休息休息……”黎湛依旧保持着妖娆的姿势,嘴上说着打死他以前也从来不会说的话。
秦无衣顿时一噎:“你这是怎么了?最近总是这么怪怪的……”
岂料黎湛忽然起身一把将秦无衣拉过来摁在床上,将修长如玉的手指比上秦无衣的红唇,双眸微眯:“嘘——别说话……”
秦无衣再眨眨眼,眉头微微一皱,黎湛这家伙,究竟是怎么了?言行举止,怪里怪气的。若是放在从前,他定然不会给她做衣裳,也不会这么……这么突然就把她扑倒,还在青天白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