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相的登门拜访本在她预料之中,然而当那厮春风满面迈进馥宫花厅时,尉迟采感到自己的嘴角还是抽搐了一下。
“还是头一回和昭仪在龙仪殿外见面呢。”楚逢君笑得十二分欠扁,“那日昭仪在朝堂上言惊四座,可谓风姿绝世啊。本阁一直期待着昭仪有所作为,谁知……唉,怎么没几日就不来上朝了呢?”
——什么第一次在龙仪殿外见面?天枢阁里的好几次夜会都被你无视了?而且让我远离朝堂的罪魁祸首就是你楚逢君好不好?
一面腹诽,尉迟采一面露出干笑:“呵呵,相爷过誉了。小女子无才无德,如何能与相爷同立于龙仪殿上?相爷莫要再折杀小女子才是。”
烟渚端了茶水和糕点上来。尉迟采捉了袖摆,亲自替楚逢君斟茶:“这是今年恭州新贡上来的雾珠,不知是否入得相爷法眼。”
楚逢君兴味盎然地瞧着她:“能品到昭仪亲手所斟的茶水,本阁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呵呵呵,相爷太客气了……”鬼才要让你表示!尉迟采面上的笑意愈见灿烂,“说起来,小女子尚有一事不明,不知相爷能否不吝赐教指点指点?”
烟渚识趣,躬身一礼便退下了。
“昭仪请说。”楚逢君两手交握,搁在桌边。
尉迟采深呼吸,敛下笑意:“你明知重华宫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又为何要力荐我去霜州?”
“哦?”楚逢君唇角一牵,“你以为本阁什么都不说,你就不会被指派到这个任务了么?”
尉迟采杏眸微凛:“相爷,此话怎讲?”
“本阁这么做,是给你留了条退路。你擅自封锁重华宫,可知引来了多大的麻烦?”楚逢君并未动气,指尖摩挲着青玉杯的杯沿,淡淡说道:“你以为太祖妃会由着你乱来么?或许现在她碍于尉迟家的颜面不会开口,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一味姑息你。”
尉迟采静静看着他,虽有满肚子闷气,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封了重华宫,她只当是为了安全起见,没想过太祖妃会不满她的做法。毕竟御医说过,太祖妃很可能是服食了毒物,而一干人连毒物是什么、在哪里都还没弄清楚。不封锁重华宫,万一再出现第二个受害者该怎么办?
“这次让你去霜州,是想借出行的时间缓冲一下你贸然行动带来的影响,另外,便是让你亲自去探究一下……你父亲的真实死因。”见她垂眸不语,楚逢君觉着大约是方才那席话说得重了些,不由得放柔嗓音,“采儿,你也别沮丧,毕竟你身在翡城,许多事你无法查清。况且当年尉迟尚澜大人的死,和火云骊也颇有联系,此次前往霜州,你正好可以详细查察一番,不是么?”
半晌,才见尉迟采抬起头来:“天骄也是这样认为的?”
“陛下怎样想,我不清楚。不过他既然决定了,便一定有他的道理。”虽说不太像是他能做出的决定……
尉迟采蹙眉:“那么,你又为何要和我一起去?”这才是重点。
楚逢君嗤笑一声:“难不成你想自己一个人去找死?且不论那个九王是不是真的,就算只是把你丢在霜州,恐怕你也连方向都找不着吧。”
“若那个九王是真的,又会怎样?”尉迟采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九王允湛,当年因为谋反被流放,从那之后便从彻底销声匿迹了。但麟华帝的几个儿子当中,也就只有四王和五王能与他媲美……啊,四王便是景帝陛下。”象牙扇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单凭你,会是自小习武、深谙兵道的九王的对手么?”
“我介意的是,九王是否真的还活着。”尉迟采撇了撇嘴,“若真是本尊,那么便要将他尽早扑杀,以免祸及其他州郡。”
天骄登基不满一年,根基不稳,要是此时有人作乱,天骄必定难以收拾。
“正是如此,所以陛下才要我们去霜州。”楚逢君笑了笑,“不过采儿,你也不必紧张,战场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象牙扇敲在尉迟采的手背上,一点沁凉在肌肤上扩散开来。尉迟采扬眸,表情似是有些迷茫:
“那为何不让秦鉴将军去平乱?”论资历论职务,他才是首当其冲的人选啊。
对于这个,楚逢君显得很吃惊:“难道比起我,采儿更愿与秦将军同行?”
不,她还没想到这个份上……“咦?不啊,只是觉得应该由秦将军去才对,你不是文官来着么。”
楚逢君施施然撑起身子,象牙扇沿着尉迟采的手臂往上轻点,直至托住她的下颔。
两人明明隔着一张圆桌,却好像异常迫近。
尉迟采蓦地红了脸,又立刻假装正经,瞪大双眼与他对视,强自镇定道:没关系,反正这个距离,他绝对亲不到,亲不到。
楚逢君的眼中像是有一丛暗色火苗,或许是冷冽无温,又或许是灼人欲伤。
总之,是藏着她拒绝又期待的某种意味……
“唉呀呀……昭仪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本阁会忍不住的喔。”半晌,楚逢君轻快地抽回象牙扇,弯唇微笑。
忍住,千万不能抽筋、不能抽筋……尉迟采压着嘴角,恶狠狠瞪着这个用眼神调戏她的男人:“相爷最好悠着点,这么下去小心讨不着媳妇啊!”
“安心,想嫁给本阁的女子,单这一座翡城就得成千上万呢。”楚逢君悠然自得地坐回圈椅上,意味深长地道:“这还不算上本阁的未婚妻。”
不等尉迟采开口拆台,他又抢道:“昭仪莫要灰心,您还是有机会的。此去霜州,本阁定会小心保护昭仪……小心啊,可别爱上本阁了。”
“请相爷放心,妾身绝——对不会爱上你这个花心萝卜的。”尉迟采呵呵笑道。
“好得很。”楚逢君嘴角轻勾,眸底一片华光潋滟。
咱们就走着瞧吧,采儿。
***
不错,接下来终于轮到正事了。
启程前一日,太祖妃特地将尉迟采召去重华宫,少不得一番叮咛嘱咐。芙姬仍然住在馥宫,由烟渚负责照顾。
而锦安自那日来送信后,便一直不曾出现过。尉迟采望着手里整理到一半的衣裳,心底暗忖:定是她兄长觉得牵扯甚大,不准她答应——想来也对,锦安到底是局外人,若无缘无故牵扯进来,岂不是自找麻烦?
芙姬也帮忙收拾,她将尉迟采的钗环佩饰用妆奁盛好,暮舟烟渚则挑了几件厚实的风氅,说是霜州风大,莫看帝都还暖和着,可霜州已经入冬,指不定还下雪了。大箱子小箱子收拾了足足有七八口,从衣裙鞋帽到手炉香饼,一个不落。
不出意外的,尉迟尚漳和秦鉴也来了。
“阿采,拿着这个。”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墨玉令牌递到她手中,尉迟尚漳的神色颇为复杂,已不似从前见到他时那般从容。
尉迟采若有所思地垂眸细看。这令牌由一整块墨玉雕成,其上用阳文凿出两个硕大的字:尉迟。牌面下有云絮流动,丝丝细密缱绻,且玉质丰润滑腻,触感竟像是羊脂玉。
“这是尉迟一族的令牌。”尉迟尚漳摸摸她的头发,叹息道:“这次可要带好了。”
……这话何意?什么叫做“这次要带好了”?
还来不及细想,尉迟尚漳又递来一只结着水绿流苏的墨玉环。
“这是……?”尉迟采不解。
尉迟尚漳并不急着回答,而是蹲下身,将墨玉环上的丝扣系上她的腰带。环下缀着五粒金铃,绕着玉环排了半弯。尉迟采退后一步,金铃便发出泠泠脆响来。
墨玉是尉迟一族的标识,无论令牌或是环佩皆由墨玉制成。
“带着这个,他会认得你的。”尉迟尚漳直起身来,舒了口气。“霜州本就不太平,只希望那些人还能卖我尉迟家一个面子。”
……今天是哑谜大赛么?尉迟采悻悻地想。
“方才与你的这两件物事,你务必要保管妥善,不可遗失。”尉迟尚漳沉声道,“尉迟一族的令牌和环佩有何能耐,你心中必然有数。”
“是,我记下了。”尉迟采郑重地点头道。
秦鉴与尉迟尚漳对视一番,叹了口气:“若无必要,这些东西你自己收好便是,不要告诉楚相。”
尉迟采心知他到底是防着楚逢君的,也就应下了。
不过,要瞒过楚逢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对了,兵部尚书李帛宁托我向昭仪告个罪。”秦鉴抓抓头,“说是不敢让妹子进宫涉险,还请昭仪谅解则个。”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请秦将军转告李尚书,是本宫考虑不周。”尉迟采笑了笑,可总觉着胸中底气不足,遂垂下眼眸:“二叔,秦将军,抱歉……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尉迟尚漳略微舒展了眉间的皱痕。“其实楚逢君也不是什么恶人……此番你既与他共事,要多听多看少言,虽说楚相年轻,可处世手腕不容小觑。若有什么疑问,不妨多多参考他的意见。”
这话倒是不错,从前在天枢阁与他对谈时,她就隐隐有这样的感觉——尽管他素来行事乖张,不按常理出牌,偶尔甚至张扬跋扈,可是他的能力却不容置疑。
秦鉴摇头低叹:“我本不愿承认那家伙……然事实就是如此,若他不做中书令,想来这朝堂之上,也无人堪当此任。”顿了顿,又问:“不过这次我仍是觉着奇怪,他为何如此积极地要去霜州?”
尉迟尚漳轻笑一声:“将军又在怀疑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啊。”秦鉴连连摆手,“尉迟大人您可别去外头加油添醋……”
尉迟采不由得掩唇笑了,再抬头时,见寿王站在不远处,面上挂着温文浅笑,与她视线相触的一瞬,他的眸中泛起明亮光晕,直耀得尉迟采别开眼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