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大人怕是要去帝都参加新年朝贺,所以咱们得提前上霜州府去。”
方宿秋一面挑拣着要带上路的衣衫,一面同尉迟采唠叨:“我跟你说哦小菜,到时候见到了刺史大人,嘴可要甜些,他老人家心情一好,就会给咱们发红包呢!”
好吧,姑且放过小菜这个破名字……尉迟采眨眨眼,试探着问:“小方,你说的那位霜州刺史……该不会是邵显云邵大人吧?”
“咦,你居然也知晓邵大人的姓名?”小方一脸惊奇地回过头来。
……完蛋了。
仿佛耳边炸了雷管,震得她连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不错,那时与楚逢君和天骄前往霜州府,前来接待他们一行的霜州官吏,正是那位霜州刺史邵显云。
嘛,这也就意味着——此番霜州之行,势必有人要活见鬼了。
想到这里,尉迟采面上现出悻悻的表情,盘算起要如何躲人。
“呐,我说小方呀……”她杏眸弯弯,笑得十二分讨好:“要不,我就不陪你去了?”
方宿秋顿时脸色尽黑:“……喂,一开始不就是你嚷着要去霜州府的嘛?本少爷费尽了心思才把你弄进府来,你、你居然又不去了?”
“一开始没想到你们要去见邵显云嘛……”尉迟采低声嘀咕两句,接着又狗腿地笑道:“唉呀,你是方府的少爷嘛,你说话总该没人反驳的呀。”
方宿秋凉凉地睨着她:“师爷已把你的名字记入出行人员的名册内了,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让娘答应让你一个新人跟去霜州府的喔。”
“……”默。我的错。
方宿秋又盯了她片刻,忽然问:“小菜,你该不会是害怕刺史大人吧?”
尉迟采两眼一瞪:“谁说我怕他?”
“那、那为何一说到霜州刺史是邵大人你就喊不去了?”
“……”又被逮着了。她讪讪地咧嘴笑了:“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我一个小新人,跟去的确不太好对不对?所以啊你可以考虑考虑这次就不带我了——”
“不成啊,改动名册得经过爹的同意,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名字弄上去呀……”方宿秋欲哭无泪,“你、你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尉迟采抚额:“安啦,我去还不成嘛?”
一个地位卑微的小侍女,再把脑袋低下去些,只要他邵显云不耍流氓调戏姑娘,自然是看不见她的。
好,去就去,死就死!她暗暗握拳,忽而想起一事。
“对了小方,你知道火云骊吧?”
方宿秋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睨着她:“小菜你不要伤我自尊喔,我身为骆城人,怎会不知火云骊?”
“好极了好极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某位乖姐姐笑得更欢,双手自发来捏方宿秋的脸蛋:“那么,小菜一路就有劳少爷您照顾咯。”
方宿秋呜哩哩地叫起来,又不敢抬手挡开尉迟采的魔爪,只得可怜兮兮地仰着一张脸庞任她蹂躏。
唔,为何方才那话听着总觉得不太对劲呐?
……算啦,不管它。
*****
深夜,永熙宫。
已近子时二刻,御案前依旧灯火通明——往常这个时辰,内殿里早已熄灯。夜宵搁在案头一角,冬夜深冷,纵使永熙宫的地毯下铺有火龙,那碗冰糖燕窝也早已凉透。
天骄揉揉胀痛的额角,视线仍锁在手中的密信上。
——自圣旨令抵,尉迟府关门闭户,不会来客。暮时见楚相使人驱车而至,府门遂开,独此一人得入。
天骄双掌交握抵着下颔,嘴里呢喃:“只有楚逢君么?……为何尉迟尚漳只见他一人?”
不明白,当真是不明白啊。尉迟尚漳已被免官,光是有这许多人前去求见,他就已经觉着古怪了。且既是避不见客,又为何只放楚逢君一人进府?
莫非……尉迟尚漳心存反骨,欲与楚逢君相勾结?
还是不对呀。若当真如此,他又何必将他昭仪的真实身份告诉朕,还求朕免他的官呢?
天骄一面思索着,一面伸手取过案头盛有夜宵的玉碗。刚拿起勺子,便见一名红衣女侍快步到了御前,轻声禀报:
“陛下,太祖妃娘娘来了。”
天骄面上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眉头一蹙,沉声道:“……就说朕已睡下。”
推拒的话方才出口,只听寝殿大门处传来女子带笑的嗓音:“呵,朝中出了这等大事,哀家的小陛下怎会睡得着?”
“……皇祖母。”人都进来了,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天骄敛去面上的神情,双手撑着御案缓缓起身,向太祖妃颔首致意。“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到永熙宫来?”说着就转向太祖妃身后跟随的两名女侍,语间龙威毕现:“你二人也是宫中的老人了,明知皇祖母身子不好,为何不拦着她让她在重华宫休息!”
不知自己何处拂逆了龙鳞,两名女侍又惊又怕,赶紧跪下来叩头:“婢子该死!”
“天骄,莫要生气。”太祖妃温言劝说着,缓步靠近小陛下,“你回到帝都这么些天,也不曾来重华宫看望哀家……你是九五之尊,国事纷繁难以脱身,哀家便只好亲往永熙宫,这才让她们二人陪我前来。”她在天骄身前站定,美眸下满是慈祥:“且看在哀家的情面上放过她二人,可好?”
天骄负手而立,几番吐纳后才定下神来,勉力逼迫自己与太祖妃视线相接,半晌:
“不好。”
太祖妃面色微变,求情的字眼尚未出口,就听天骄扬声喝令道:“来人!将这两个贱婢拖下去!”
四名带刀侍卫应声而入,还未触到两名女侍的肩膀,太祖妃陡然一声厉斥:“赤天骄!”
得闻天子名讳,在场众人皆是垂首屏息不敢擅动,生怕再度拂逆这条幼龙的意愿。
“……皇祖母有何指教?”星眸下有冷光掠过,天骄面无表情地开口问道。
“你!”太祖妃双眼睁圆,现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的胸脯急促起伏,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下来:“……勿要做得过火了!”
天骄却是微笑:“过火吗?朕乃九五之尊,难道连处置两名宫女的权力也无?”
竟将她的话全数奉还……太祖妃脸色再变,颤声道:“天骄,哀家是你的皇祖母!”
对,正因为你是朕的皇祖母,朕选择回护的至亲者——所以尉迟尚漳才会辞官。
意外地,天骄觉得自己竟读懂了尉迟尚漳的苦笑。
对于他的选择的无奈……抑或是,嘲讽?
“不错,您是朕的皇祖母,”天骄轻牵嘴角,小脸上一片漠然:“母后早逝,朕由您一手抚养长大,然而……”瞳底凝定,慑人的王者之气自小陛下周身放出:“朕是赤帝。”
太祖妃眯起美眸瞧着天骄,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皇祖母深夜前来,莫非是打算与朕讨论昭仪失踪之事?”天骄微笑如常。
太祖妃轻舒一口气,素手曼扬,众人得令,随即施礼退下了。
天骄重新坐回御座上,双手据案。
“若天骄想要同哀家讨论此事,也并非不可。”太祖妃低声笑了笑,美眸再扬起时,其间已是一派冰霜:“哀家知晓,那日陛下就在琅玉轩外,偷听哀家与芙姬说话。”
天骄努力板着脸孔:“要是那日朕什么也没听见,只怕昭仪失踪一案,便当真是无迹可寻了罢。”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皇祖母。现在的她,比那时在重华宫听到的话更冷更锋利,用他从未领教过的森寒眼神,叫他几乎要败下阵去。
……皇祖母她,原来还有这样可怕的一张脸么?
想来也的确如此,无论父皇还是自己,掖庭与后宫多年相安无事,未见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来搅扰自己。
因此——这才是真正的皇祖母?
“……天骄,你果然长大了。”太祖妃露出笑容,只是美眸再也不复温暖。“真是令哀家欣慰不已啊!”
*****
金庭秀难得皱了眉,一瞬不瞬地盯着门槛外一袭粉衣的俏丽女子。
“……舒沁,你跑来金府做什么。”语间诸多不悦,任谁都能听得明白。
“别一副当我是蠢驴的模样,我知道他肯定在这儿!”舒沁嘟着红唇伸手指向府门内:“金庭秀,识相的就立刻把楚逢君交出来!”
金庭秀双手抱臂歪着脑袋立在门前,两眼冷飕飕地盯着她,就是不回话。
“喂,你没听见?我说赶紧把楚逢君交出来!”舒沁的两道柳眉几乎要倒竖起来。
金庭秀冷着脸不动如山,嘴里一字一字道:“休、想。”
“你你你!”舒沁眼中登时蓄起了泪水,指着金大人吼道:“你金庭秀一个大男人居然同我抢夫君?还有没有天理啊!”
“对不住啊,本阁实在不记得自己何时成了舒小姐的夫君了。”
楚逢君凉兮兮的嗓音从背后传来,舒沁回头,方才还纠结不快的苦瓜脸迅速换成了金光闪闪的笑靥:“如何不是?我可是亲耳听皇祖母——也就是太祖妃娘娘亲口允婚的喔!”
金庭秀哼了一声,转身往回走:“给我关门。”
于是楚逢君凉兮兮地看着自己被好友关在了金府门外。
唉,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今日难逃舒家小姐的魔掌呢?
果然,舒沁迅速粘上来,搂住他的一条胳膊:“逢君你躲了我这么些天,难道就不会想我吗?要是没有我,你那座相府里该多冷清呀!所以,我看你还是依了皇祖母的意思,早些娶我过门——”
“抱歉,舒小姐。我不能娶你。”楚逢君苦笑起来,却一反常态地由她揽着。
舒沁一愣,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哎?”
“我说,我不能娶你。”重复一遍。
舒沁倒并未如寻常女子那般哭闹,而是反问:“为何?皇祖母她已经做主……”
“后宫不预朝政。”楚逢君叹了口气,摸摸舒沁的头顶:“所以你的皇祖母,无权左右朝臣的娶嫁婚配。”
“咦?可是可是,”舒沁进一步拽住他的衣襟,靠得更近了些:“以你的地位与名望,除了我舒家的千金,还有谁能配得上你?逢君你总不会为了自己喜欢而毁了楚府吧?”
楚逢君再叹一息:“舒小姐,莫要拿楚府来威胁本阁,那没用。”
“不行!”舒沁终于给逼得眼泪汪汪,死死拖住他准备脱出的袍袖:“我只嫁你!我要的就是你!我……”“够了!”
表白被打断,舒沁怔怔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眼泪沿着她光洁的脸蛋悄然滑落。
楚逢君摇摇头,扬起凤眸:
“舒小姐,本阁已有未婚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