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路亭

大雨倾盆,漫天泼洒下来雨水象鞭子一般飞舞抽击,天地间都是浩瀚的雨声,山川树木默默承受,还有这古道上冒雨赶路的一家人。

这里是石田与杉溪相邻的下洲畈地界,平畴旷野,不见村落,路边亭亭如盖的大树倒是不少,但这种雷雨天气在树下避雨有危险,曾渔叫四喜牵着驴只管往前走,赶到前面驿亭再歇。

除了骑驴的曾母周氏有伞,其他三人都没有雨具,曾母周氏示意要把伞给曾渔和妞妞,曾渔背着妞妞大步赶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娘,我和妞妞早已湿透,还打什么伞啊——娘把伞放低一些,把头脸身子遮住就好,我们不妨事,这夏天的雨又淋不坏人。”

雨实在是猛,又是闪电又是打雷,妞妞起先有些害怕,听哥哥这么说,这小女孩儿也快活起来,锐声道:“娘,妞妞不怕下雨,下雨凉快。”

“妞妞很勇敢。”曾渔一转头说话,雨水就流进他的嘴巴,赶紧吐掉。

同样一件事,有些人以为苦,而另有人却认为是一种奇趣的体验,苏轼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就是一例,但苏轼那个显然是小雨,比不得现在这场豪雨,劈头盖脸浇下让人眼睛都睁不开,脚下的道路处处是水洼,踩下去泥水四溅,颇为狼籍,曾渔却是兴致勃勃,他对远方很有期待、对未来怀着希望,当然,以苦为乐也是有条件的,若是寒冬腊月被淋成落汤鸡显然不是奇趣,恐怕还会送掉小命,而且曾渔知道前边三、四里处就有驿亭可以避雨,困难只是暂时的,所以何妨洒脱一些——

趴在曾渔肩头的妞妞见哥哥头上戴的方巾全湿了,软塌塌的映出里面发髻的黑色,大雨还在不停地往哥哥脑袋上落,雨水又顺着脖子直往衣领里淌,这时她看到曾渔脖颈的那条紫色的勒痕了,触目惊心,小女孩儿惊叫了起来:“哥哥,你这里怎么了!”

好在雨大风急,几步外的曾母周氏没有听到妞妞的惊呼,曾渔急忙放缓脚步离母亲远一些,说道:“妞妞别叫,哥哥前日赶夜路时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你可别对娘说,你若说了,娘就会担心,娘就不肯走了,我们就要回石田——大嫂子很凶的是不是?”

妞妞忙道:“妞妞不说,妞妞不说。”

曾渔知道小孩子不容易守口,又道:“你若真的很想告诉阿娘,那也可以,但要过几天——”

“过几天,那是哪一天?”妞妞问。

曾渔含笑道:“要离石田很远很远才行,到时你问我,我说行你就可以告诉阿娘。”

“离石田远了大嫂嫂就找不到我们是不是?”

大嫂谢氏的泼悍凌虐给年幼的妞妞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曾渔道:“是,那时我们就自由自在了。”

妞妞高兴了,爽快道:“好,妞妞不说,妞妞要等到离了石田很远才说。”说着,用湿淋淋的柔软的小手轻轻抚摸曾渔脖子的勒痕,小嘴凑在曾渔耳边:“哥哥,还痛不痛?”

曾渔道:“不痛,已经好了。”

妞妞“嗯”了一声,但看着雨水不停地从曾渔脖颈伤痕淌下,料想哥哥还是有点痛,这小女孩就想给曾渔遮挡一下雨,她两手掌心向天、并拢,护在哥哥头顶,可是雨水渗过她的指缝,全往曾渔脖子上淋——

曾渔道:“妞妞,抱紧,哥哥要走快一点了。”

妞妞赶紧搂住曾渔的脖子,尽量小心不碰到那勒痕,过了一会又叫了一声:“哥哥——”

曾渔应道:“嗯,还有什么事?”

妞妞迟疑了一下,还是在曾渔耳边问道:“哥哥以后也是要娶嫂子的是不是?”

曾渔随口答道:“总要娶一个的吧。”

妞妞沉默了一会,然后突然问了一句:“哥哥娶了嫂子那妞妞和阿娘去哪里呢?”

大雨洒落在乡间古道上,路面形成一层白白的水雾,曾渔要小心脚下不要踩滑,时不时还要抹一下脸上的雨水,妞妞这句问话起先让他有点莫名其妙,随即醒悟,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年幼的妞妞是认为嫂子都是不好的,大嫂子谢氏要把他们母子三人赶出家,等曾渔娶妻后,想必也要把阿娘和她妞妞赶出去,所以才会问到了那时她和阿娘去哪里?

曾渔耸了耸身子,将妞妞背上去一些,伸手过肩摸了摸妞妞的脸蛋,说道:“妞妞和阿娘以后都和哥哥在一起,哥哥以后娶了嫂子,若那嫂子敢对妞妞和娘不好,哥哥立即叫她滚蛋——”

“哥哥,滚蛋是什么意思?”

“滚蛋啊,滚蛋就是休了她、不要她、叫她出门的意思。”

妞妞不说话了,伏在曾渔肩背上贴得紧紧的,好半晌道:“哥哥为什么对妞妞、对阿娘这么好?”没等曾渔回答,这小女孩自己有了答案:“因为哥哥和妞妞都是娘亲生的,大哥不是娘亲生的,对不对?”

曾渔笑了起来,妞妞年幼,这时也没办法向她多解释,亲生儿女对父母不孝的多得是,说道:“咱们大哥其实心地也好,就是大嫂不贤惠——这样吧,哥哥以后要娶妻,除了要娘同意之外,也要问妞妞的意见,妞妞若说不喜欢,那哥哥就不娶,另找人,这下子妞妞放宽心了吧。”

妞妞“格格”的笑,忽然挺身叫道:“路亭,路亭,到路亭了。”

乡人把驿亭叫作路亭,一般隔七、八里就有一座,跨路而建,供行路人歇肩、躲雨、乘凉,有些路亭还有附近的百姓在亭内设置茶水,免费供行人饮用,俗称“施茶”,故路亭也叫茶亭——

大雨中,四喜拽着黑驴率先进了路亭,曾母周氏一直紧张地持伞揪鞍,生怕被颠下驴背,进了路亭才松了口气,四喜先卸下肩头的书箧搁在亭内石板座上,又过来接曾母周氏手中的伞,这小奚僮用袖口擦着脸上的雨水,笑容可掬说废话:“二奶奶,到路亭了。”

曾渔背着妞妞奔进路亭,将妞妞放下,急忙去扶母亲下了鞍,上下一看,母亲头脸和上身都还好,没怎么淋湿,但青布长裙下摆和鞋子全湿了,且喜母亲是不裹足的,不然裹脚布湿了脚要痛。

曾渔扶母亲坐下,不及卸下自己身上的罗盘包袱,先去驴背衣奁里给母亲找布鞋换上,原先还担心这种细藤编的衣奁会进水,打开看才放心,细藤衣奁刷了多遍桐油,防水性很好。

四喜取了布巾来给曾渔擦脸,一面帮曾渔卸下包袱和剑,曾渔擦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路亭先有三个人在,一个是头戴东坡巾身穿窄袖曳撒的老士人,须发已白,手里一根鸠头杖,坐在路亭一端,脸朝着亭外看雨;另两个显然是这老士人的仆从,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一担行李搁在一边。

那个年老的仆人见曾渔看过来,便作揖道:“这雨来得甚快,让人躲避都来不及。”

曾渔听这老仆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还礼道:“是啊,全身都淋透了,所幸是暑天——老人家从哪里来?”

老仆道:“我等从福建来,公子是本地人吧,请问这里离北路驿站还有多少路?”

曾渔道:“此去六、七里便是杉溪驿,既有驿站,也有客店。”

老仆与曾渔说话时,那老士人瞑目而坐,一手扶着鸠头杖,一手搁在膝盖上,手指一动一动,似在为某事沉吟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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