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上被天上掉的馅儿饼砸中之后,应桂馨就一直哼着曲儿,他在衙门里又待了会,便揣着两千两的银票钻到了来时的轿子里,本想去大烟馆,但到了五马路又探出头让轿夫改往仁和里,仁和里刚拐过弯,通过轿帘子便看见了“栖凤寓”三个字,他刚下轿进门,一个下人便看见了,跑过来招呼,又赶紧的往离间喊道:“应老爷来了。”
下人的声音一喊,里面的娘姨便佯笑着出来了,迎着他进内门,待他走到厅中,本要是出来迎着的贵凤却不见影子,他一屁股坐在椅上上,正像问贵凤是不是出局去了,这边娘姨便开始说话了,“应老爷可是好啊,去哪里发财了啊?我们先生几个月不见老爷的面,都还以为应老爷回宁波去了呢。”
应桂馨知道贵凤的这个娘姨厉害,一张利嘴说起人来挖苦的很,只好呐呐的道:“前段时间,道台袁大人让我去办差事,去了扬州一趟,当时走的急,实在是没有办法和你们先生打招呼。这不是,我一回沪上,就寻来了麻。”
“应老爷去扬州了啊,前几天长福说看见应老爷就在后马路的大烟馆里,莫不是他看错了,天下还真有找的一模一样哦。”
应桂馨扯谎没有扯圆,只好假装没有听见,拿着下人递过来的水烟抽了起来,一口抽毕他问道:“贵凤呢,她出局去了嘛?”
“我们先生啊,自从应老爷走了就茶不思饭不想,那有心思出局啊。不信你倒是可以翻局帐看看。看我说的……”
娘姨正说着,贵凤便从里间出来了。她早就听到了外面下人的喊声,一说是应老爷来了,立马便想出门,但临到门口又停住了,在里面躲了半响才出来。
应桂馨看着贵凤出来了。心中一喜,只感觉两月不见,她似乎有更好看了一些,当下说道:“前几个月啊,道台袁大人安排我去了扬州,在当时走的急,现在呢,回来就来看你来了。”应桂馨边说着话边看贵凤的神色,只见她根本不看自己又道,“走的时候啊,这天气还是蛮冷,现在倒是热起来了,你这衣衫穿的太厚,等下我带你去四马路洋行里厢买点衣衫首饰。”
听说他要给自己买衣衫首饰,贵凤假装紧绷的脸不由的笑了一下。神色倒是没有之前那么沉了,只是娘姨在旁边道:“我们先生啊,自从应老爷走了之后。就啥子事情都不想干,出局也不去,还被妈妈打了好几次。应老爷,你这次可是要给先生多买点好看衣衫,把先生的面子给赢回来。”
娘姨敲着边,应桂馨闻言假装义愤的道:“你妈妈还敢打人?我马上去喊人过来给你要个公道。你帮她做了嘎么多年的生意。几个月不出局,她就要打人?!她买你的时候也就花了一百两,现在,你一年下来给她挣的可最少有五千两……”
应桂馨说的大声,旁边的娘姨还想说什么却是被贵凤止住了,贵凤坐在椅子上,拿着大烟枪,一边装烟一边道:“上次,你以前带了苪老爷来过了。”
“苪老爷?!”应桂馨有些慌,范高头死后他借着他昔日的名头,偷偷的去了不少大烟馆收之前的洋药帐,十几家下来也弄到了三四千两,不过这些钱早就不知道花哪里去了。
“是啊。他还问我有没有见你,我说没见到,他就没问了。”贵凤知道应桂馨是帮会里的人,不过她倒是不害怕,反而很多时候还要讨好应桂馨,一些应桂馨不让她去的局她就不去,她现在已经二十六了,小时从二三开始做,堂子、长三,一直坐到书寓,这么多年下来这行算是做腻了,只想着有个靠山好出面赎身,然后带着自己的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首饰,出去找个老实人嫁了过日子。只是妈妈一直在算计着她的私房钱,上次有一回说赎身,一开口就是六千两,这个价钱要是出的来,那她出去可就身无分文了。
贵凤的话顿时让应桂馨安了不少心,他接过贵凤帮他装好的烟枪,美滋滋的吸了一口,心中的烦忧顿时去了不少。他这边正抽着,外面下人又是一声喊道:“珠凤出局了。”
他不由的问道:“珠凤也出局了?”
贵凤点点头道:“翠凤赎身了,我这边又好几个月没出局,妈妈只好让珠凤出来做生意了。”说罢,她凤目一转,又道:“上次妈妈说了我赎身的事情……”说到着,贵凤发现应桂馨已经把眼睛闭上了,她心中一叹,手中的帕子绞的更紧,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应桂馨一通鸦片烟抽完,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只梦见自己抓住了复兴会的魁首竟成先生,然后朝廷大赏,让他做了沪上道台,身着四品官袍,前呼后拥的好不威风,正梦到紧要处,楼上忽然传来一声琵琶声,顿时把他给吵醒了,应桂馨顿时是恼了,一把桌子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骂道:“缺西,那个人在弹琵琶,弹又弹不好,扰人清梦。”
他这边一醒,贵凤便知道了,见他扫倒了茶盏也不慌忙,一边叫娘姨来清理,一边道:“拉三。去年冬天妈妈在大街上买的,宝贝的不得了,请了不少师傅来教她,只想着把她当以后的摇钱树。”
“大街上买的?就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也能做书寓?你妈妈脑子进水了!”应桂馨气发完就不恼了,反而对大街上买人很好奇。
“就一个卖唱的老头子死特了,这小姑娘没得钱埋只能卖身葬爷。妈妈见她可怜就买下了。”
“哎呀,你妈妈什么什么时候变的嘎么菩萨心肠了,街边上的小姑娘也要?”
“当然要,我买来的时候才九岁养了好几年才做生意。这小姑娘十四五岁,买来一两年就可以做生意。你真以为她是看人家可怜啊,她是看出这小姑娘长的好看。”贵凤虽然从骨子里不喜欢比她年轻十多岁的小姑娘,可也不想多说这个人,于是转口道:“上次妈妈说了我赎身的事情,她可说要六千两银子。你要帮人家想想办法。”
贵凤边说着就边腻在应桂馨身上撒娇。应桂馨被她缠的没有办法,于是道,“六千两太多了,你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妈妈总要少算点。”
“那你帮我去讲,实在不行,”贵凤低着声音说道,“你那帮朋友可以来帮帮忙阿。”
应桂馨的那帮朋友早就想找他问他要账了。现在他在沪上可是一个朋友都是没有,此时见到贵凤央求,不好跟她说内中的事情,便道:“现在我是在忙一件大事,要真是做的好来,那以后可就……”
说到赎身谁知道他却说自己要办大事,贵凤立即背了过去,不想和应桂馨说话。见到她生气。应桂馨只好从怀里面抽出那一叠刚捂热的银票说道,“我又不是哄你,你看。这就是道台袁大人给的两千两银票,他可是要让我办的一件大事,若是这事情办好了,你这边赎身一分钱都不要花。”
一叠银牌抖动的声音让贵凤又转了过去,眼睛直盯着那叠银票说道,“大人又让你去扬州办差?”
“这次不是。就在沪上办差。你知道沪上的革命党吗?”应桂馨神秘的问。
“切。就是前年骂皇帝的那几个啊。我怎么不晓得?”
“现在工部局牢里面有一个革命党死特了。他们便诬赖是朝廷毒死的。而且听说他们的魁首竟成先生就是沪上,若是把这个人抓住了……”说到这应桂馨声音就大了起来,他仿佛又感觉自己穿上了四品官袍。
“哟,就是你抓住了革命党,这功劳可不是你的。上面的大人还不是要把好处都捞去了。”贵凤这些年生意坐下来,官场商场都精通的很,她看这应桂馨完全是在唬弄自己,又要不高兴了。
应桂馨赶忙道,“这次可不是。你可知道,皇帝的小舅子就是在这沪上的?”
贵凤摇头。
应桂馨又道,“早上我去见道台大人的时候,又四处打听了一下,说是这事情本来是皇帝的小舅子在操办,只是昨天晚上没有抓到人,可惜的很。若是我把这革命党抓住了,那就去找这个志大人,然后……到时候不光是我,就是你赎身还是小事情啊。”
“那你还不去找你的那帮朋友帮忙?”
“我……”应桂馨见她又提到范高头那帮子人,心中闷的很,他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已经和那帮子人没关系了吧。“那反贼的魁首,就是在租界里头,以前那帮朋友在租界里都犯过事情,不好进来。现在麻,你以前不是接过几个清帮客人的局啊,我倒想你帮我介绍介绍,大家一起把事情做成,那好处大家都有份。”
说来说去,原来这应老爷是要自己帮忙的,自己的忙他倒是没有帮,他倒会是打主意。贵凤想到这心中一狠,一把就把应桂馨手上的银票抢了过来,说道,“我帮忙,那我也是有份,这些钱先放我这里,你要用再拿去。”
应桂馨一不小心银票就被她抢了去,后面千求百求终于拿回了一千两。不过钱虽去了一半,但是贵凤还是立马给他寻来了一个在租界帮会里能说的响话的人——法租界大空子黄金荣的手下徐福生。空子就是说不是帮会里的人,江湖上没有辈分,只是这黄金荣靠着法国人撑腰,身上又是一身老虎皮,在租界里很是能吃的开。
两人见面客套一番,丝竹声里,边吃饭边说这正事。徐福生听了他的事情之后便道,“应兄弟,你这事情可不是太好办。现在主事的是吴公子你说不好动。又说,你要抓的人是在英租界,英法两界虽然相邻,可官面上却象是两国一般互不往来,你这个帮可不好帮啊。”
应桂馨也知道这事情难办的很,刚才的交谈让他知道才徐福生是麻皮金荣的手下,这黄金荣现在只是个法租界巡捕房的小头目。只会纠结一帮小赤佬干点小活,压根上不了台面。可是对于他来说,即使是小头目也是救命稻草啊,他说道,“徐兄弟,不瞒你说。这事情可不光是沪上道台安排的,而是京里面军机大人们交办的差事。你想啊,前年说是要引渡革命党没引渡成,现在好不容易弄死了,可最后革命党又要打官司,万一这事情漏了出去,那朝廷的面子往哪里厢放?各地的革命党怕是又要闹起来了。”应桂馨不知道这邹容是不是满清买通洋医毒死的,但他现在只能说是。然后拿着鸡毛当令箭,忽悠这徐福生帮他办事。“若是徐兄弟帮忙把这事情办成了,那朝廷可是有重赏的。”
徐福生被他忽悠了一通,心中还是有些动了,他问道:“要是事情办成了,朝廷能给些什么好处?”
“这…”应桂馨自己都不知道办好了差事能有什么好处,怎么能回答的了他?幸好他坑蒙拐骗干的多了,再忽悠一把也不是不行。“朝廷的意思这事情还是要隐秘的好。就是赏也还是要暗中赏赐,要不然被那些报纸记者知道了,又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你们老头子都已经在法租界做了捕头。再出来就没意思了,到时候徐兄弟可以出到华界做个巡长,如此以后做洋药的买卖也方便啊。”
租界里面有巡捕,华界那边看着租界里面巡捕管理的好,一时兴起也准备办警察,不过这警察毕竟是洋人的玩意。现在只有两批结业,开了城西、南两局,可这华界这么大,只靠两局人是不够的,所以以后这警察还是要扩大。徐福生跟了黄金荣不少年,知道老头子能有今天,除了有一个得力的姘头,更多的得益于他在巡捕房的地位。要是自己也能在华界警察局里有个一官半职,那……
徐福生有些心动了,不过他也是眼睛热了一下,便把这股冲动压了下去,他问道:“应兄弟,你现在在沪上县衙是何职啊?”
应桂馨知道他动了心开始盘底了,便道:“我现在什么官职也没用,只是帮着志大人跑跑腿,辛苦的很。”
“志大人?”徐福生只晓得道台姓袁,县令是姓汪,姓志倒是还没有听说。
“志大人啊……”应桂馨拉着调子,然后说道:“他以前可是笔帖式,更是当今天子的大舅子,虽说辞官暂居沪上,但是再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更何况这事情可是满人自己家的事情,真要是保全了朝廷的名声,那这赏赐可是不小的。”
应桂馨说的在理,徐福生顿时沉思起来,不一会他又道:“志大人的意思是不管抓不抓反贼头目,只要让这件案子审不成便可?”
“是这样的。打不成官司最好。若是能抓住人,那就更是好了。”
“嗯。你还说这主事的吴公子不能碰,可那苦主就住在吴公子家里。还有那讼师也是个洋人。”徐福生又问。
“确是如此,吴公子不能动。洋人你们能动么?”应桂馨也是找不到办法,只好希望徐福生能把洋讼师做掉。
“洋人谁敢碰啊?”徐福生瞪了他一眼,不过他却接着说道,“不过,这些活人都不能碰,死人倒是可以碰的。”此话说完他便笑了起来,不过笑的难看的很。
“死人可以碰?”应桂馨不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办法,一时间急道。
“呵呵。这……”这次轮到他吊应桂馨的胃口了,应桂馨赶忙请教,这徐福生才道:“租界可是不好停尸的,可要是把死人放在华界革命党怕是不敢。这样说来,这沪上只有一处地方能停尸了。”
应桂馨虽然在沪上多年,但是对于停尸房可是一无所知,所以徐福生说了之后还是一脸迷糊,徐福生见他迷糊也不吊胃口了,便道:“英租界不放、华界不放,那死人便只能放在四明公所了。”
徐福生说完应桂馨还是愣了半响,终于,他想起几年前的一些事情来了,马上完全明白了这里面的关节,顿时大笑了起来,他兴奋的站起身来,向着徐福生作了一揖,然后说道:“徐兄这计策实在是高啊!小弟自愧不如。”
徐福生也是大笑,他只感觉自己已经把事情给办成了,被朝廷封了个华界总捕头,然后合着法租界的老头子,肆无忌惮的走私洋药,那银子啊……
仁和里的夜色已浓,在两个男人的笑声里,一把二胡凄凉的响了起来,开始的时候曲音磕磕巴巴,但是一会像是找到节奏,整个曲子便如江水入海般的流畅起来,曲子激荡、沧桑、却又带着些婉转,让人听了还想再听,只是合着曲子歌唱的声音倒是太过稚嫩,完全唱不出歌词原有的韵味,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跟着调子轻轻的哼着:
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