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锐虽说目的会达到,但是章太炎还是不解,他所向往的社会,其实是人人有地种,家家有饭吃的小农社会。若不是列强环伺、国难当头,他必定不会去支持杨锐弄什么工业化。活五十岁的人和活一百岁的人从对生命的体悟来看,是没有差别的;吃高粱饭还是吃大米饭从生命维持来看,也是没有差别的;工业化其实就是资本化,而资本不可能被人完全驾驭,它常常都是按自己的逻辑行事。
章太炎虽然不明白资本以后会变成什么,但他却极为灵敏的感觉到这是一种恶,这种恶将奴役一切生命,并以吞噬生命为其成长的原料。他不想中国变成美国那样的社会,因为这不单是身体的堕落,更是精神上堕落。
去过美国的他虽然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物资极为富裕的国度,但是这种富裕并没有惠及到所有人,甚至,便是那些衣冠楚楚的文明人也是极度凶恶的——他三藩市的时候,他见过工厂主怎么对付那些不肯上工的工人的,那是持枪镇压,“砰砰砰…”的枪声一响,工人退散之后,地上便满是血迹还有若干尸首,正当他以为刚到的巡捕会把这些行凶者绳之以法的时候,开枪者却和捕快们抽起了烟。陪着他的向导告诉他,这种事情在美国很正常,美京朝廷是不会管的。
在此一瞬间,文明,洋人百般赞美的东西瞬间便在他心里崩塌了。中国再怎么野蛮,工厂主和工人之间有也不会开枪相向;满清再怎么腐朽,巡捕也不会和行凶者如此亲密,他们一般是装模作样要拘拿凶犯,然后放其逃走,便是不拘捕。也不敢在行凶现场和凶犯称兄道弟。由此,他很担心中国以后也会如美国那般罪恶,这其实也是他从美国回来一直不管会务的原因。革命让竟成去弄,工业让徐华封去弄。而怎么把人从资本的世界里解脱出来,那就是他的责任了。
现在土改关乎到中国一半多人口的命运,他不得不想着怎么在工业化社会重现建立一个丰衣足食的社会,但显然杨锐的考虑不是如此。他之所以不把土地的所有权交给佃户,并不是担心农村重新回到现在的模样,而是在想怎么把农业也像美国那般工业化。
从以前杨锐过去的言谈中,他很明白杨锐的治国思路,那便是剥夺地主的权益。一部分让给农民,一部分收归国有,而对农业的税负也不可能只是十五税一或者十二税一,粮食的统购统销其实就是另一种隐形税收,收价定低些,卖家定高些,那钱就来了。食盐专卖能收一亿两,那粮食专卖又能收几亿两?章太炎不懂经济,但他肯定粮食专卖的利润不会比正税低,杨锐不说。估计也是一时间不知道这能收多少钱吧。
农业明里暗里收取大量的税负,而这些税负都投入到工业当中,不管有没有欧洲大战。他都相信在杨锐的治理下,中国很快就会有密密麻麻的工厂。即有工厂,那就有工人,只要上工的价钱高,那是一定是没有人会去种地的,而地一旦不种,那么农业的工业化就来了,早前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将变得像美国那般的大农场,用洋机器种田。真要是到了这一步,那整个中国再也不是以前他所熟悉的那个社会了。
章太炎的所想在第二天的下午便得到了证实。经过两天的讨论,杨锐详细解说了土改方案。“土改有四个前提。一是四亿亩土地在地主手里;二是地租虽说是五成,但是一般是八折交付,也就是四成,中间再加上佃户拒交、私盗、隐产等等,真实的田赋应该在两成五到三成五之间,三成出头的居多;三是现在的亩产极低,全国抽样平均每亩每年只在两百二十斤,北方旱地不少在一百斤以下,而南方的水田,虽然有三四百斤的,但极为个别,这也就是说,未来的亩产是可以大幅增加的……”
杨锐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化肥已经出来了;农药,现在复兴军已经装备了化学书上的ddt和六六六,虽然不是安全农药,但最少已经有农药了;至于杂交水稻,这个他已经交代人去研究了,可他所知的也就是理论而已,袁隆平到底是怎么弄的,他知道的不比一般人多。这也就是说,没有一二十年,怕是出不来成果。但便前面那些也足够了,亩产不说四百斤,三百斤总是有吧。
“按照日本的经验,土地一旦为农民所有,那么不出二十年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地主佃户再次出现。另外小户耕种生产效率无法提高,十二亿亩算的话,排除那些不种地的人,一人最多三亩地,这些地其实只够吃饱,但要发家致富没有可能。现在全国粗估为四亿人,以之前百分之一的人口增长率,二十年之后就是四亿八千八百万,增加近一亿。这新增的近一亿人要吃饭,靠着原有的耕地是满足不了的,可一旦增加田亩,那就要围湖造田、毁林造田,到最后水灾、旱灾都来了,根本就得不偿失。
要想越来越多的人吃饱饭,整个国家工业化就是必然。农业也不能再是小户耕作,应该是大户耕作,机械耕作。唯有如此,生计问题才能解决,所以这一次土改还要为农业产业化打下基础,不能因为土改影响以后耕地的集中使用,这便是第四个前提。”
杨锐说完漫长的前提,也不顾大家都干等着,喝了一口茶才接着道:“就现在的情况,整个土改将经历三十年,一共分为五步。第一步,登记户口、更换地契。到时候将会发两种地契,一种是所有权地契,另一种是使用权地契,换做通用的话来说,一种叫做田骨,归地主所有,另一种叫田皮。归佃户所有。
田骨我们一般只认官方的田契,如果没有田契,又没证人。那土地就将国有;官员的地即便有田契,只要不能证明土地是合法收入购买的。也将国有。而租佃关系因为一般都是口头约定,只要佃户承认,那就可以下发使用权地契,有冒充的另行处理,另外耕地的使用权不得转租买卖典押,只限本人使用。
第二步,清查田亩、细定等级、核定产出,这主要是在农会的协助下清查测绘全国的耕地。按照现在的人手一到两年就可以全部完成。清差出来的无主耕地,全部收归国有,如果是地主有意隐瞒的,那还要按照相应的规定严惩。
第三步,清查田亩,各县制定地主保留耕地标准后,开始减租。标准是五十亩一户的,那么超过五十亩的地租,则按照产量一律减到两成。减租范围包括学堂、族田。但如果之前一个家族的耕地集中在一个户口上,那这户人可以申请分家。把耕地所有权转移到家族其他户口上。但要转给不在户口上的人,那只能视为买卖,要征收交易契税;之前根本没有登记户口的。没有资格买卖土地。另外为了管理地租,各县将成立租栈公司,由租栈公司收取地租和农税,租栈公司由国税局管理。
第四步,第一次减租之后十年后,进行第二次减租,也就是在之前的基础上减少一半。
第五步,三十年后,将全面取消农业税。同时放开耕地使用权限制,属于佃户耕种的耕地可以转租。但是不能改变土地的用途,如果改变需要国土资源部批准。”
终于说完了。杨锐把本子放下。诸人都以为他中途休息,正要等下文的时候,却发现土改五步已经完成了。虞自勋说道,“竟成,你不是要强制征收吗,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减租?”
“强制征收了啊。一分钱没给就把土地使用权给征收了。你说的耕地所有权,征收过来何用?再则前面我就说了,农业要产业化,不能把耕地所有权交给佃户,不然以后无法集中经营。”杨锐知道他会惊讶的,笑着答道。
“竟成,那佃户到最后还不是要交租吗,前面两成不说,后面就是一成也是不少。”章太炎道,他昨天只纠结于所有权了,并未细问佃户的负担减少了多少。
“枚叔,不说一成,就是两成也是并不太多的。”杨锐说道:“现在的亩产是两百二十斤,两成也就是四十四斤。遴选良种,改善耕作,再普及化肥农药的话,十年之内,亩产最少能提高五十斤。对于佃户来说,十年之内地租就相当于全部取消了。十年之后,再减到一成,那就只有二十二斤,如果亩产在四百斤的话,那么这二十二斤只是半成。
你千万不要忘记了,清查田亩核定产量后,所有的地租都是根据这个产量来计算的,也就是说之后增产的部分地主是拿不到的,而农税是按照每年的亩产征收的,等三十年亩产在四百斤的时候,农税十五税一就比地租还多了,到时候一取消,那么佃户也就是只有半成的地租要交,这个负担不算重吧?”
见杨锐说的减负都压在亩产的提高上,章太炎眉头微解,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二十二斤的地租并不是太多,只是亩产真的能翻一倍吗?”
合成氨、ddt的使用因为保密一直被杨锐限制着,而且农业上复兴会除了大豆,也没有做什么投资,所以增产的可能大家都看不到。杨锐也不好妄说以后杂交水稻亩产超千斤,只好道:“亩产四百斤是一定能做到的,欧洲大战之后赚来的钱除了币改、工业,再就是要投资到农业,以改良种子农技了。枚叔兄,这个一定能做到!再有,每年只交这么少的地租,那些地主一定会想着卖地的,到时候佃户是不是要买,那就随他们的意了。我想交这么少的租子,他们是不会买的。”
见杨锐说的这么肯定,再想到他出言必中,章太炎就只好扇扇子了。真要是每户能收四百斤粮食,交二十二斤地租,他对此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一亩能收四百斤,一户十二亩也就收五千斤,减去四个人的口粮还有三千斤剩,温饱之家是离不了的。
章太炎满意。王季同则道:“虽然这样给士绅留下了田骨,但减租减的这么厉害他们还是不甘心的。竟成,减租为什么要分两次减。为何不一次减下来?”
“最好是一次性减下来,但关键是一旦减到一成。地主的反抗不算什么,就怕他们不会把钱投资到农业上面。很多佃户都是靠着地主的借贷才能耕种,我们在前期没有那么多钱,可以替代地主在农业上的投资,所以在前十年不能减太低,不然他们会撤资。等几年之后他们找到新的投资出路,要把钱抽走的时候,那我们正好有钱可以补上去。只有当我们的钱占农业投资大头的时候。农村才可以说完全被控制住了。
国家不能乱,不光是说民心不能乱,金融也不能乱。资本就好像人身上的血,没血的地方就会坏死,坏死就会生乱。我们要做的除了掌控舆论外,金融也要把控。这些东西都好像治水一般,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硬来,硬来也不是不成,杀人放火本就是革命的基本功,不过这样太没有效率了。”杨锐说着当初他当初选择各种土改方案的感悟。只觉得治国如治水。
“好!”虞自勋莫名的大声起来,“那就是说土改的方案一致通过了?”
方案看上去确实是两全其美的,最少名义上给地主保留了耕地所有权。可这只是名义上,一块定死了地租的地还有什么保有价值?地主怎么想虞自勋不管,他只在乎复兴会有没有强夺民财,现在按照杨锐所说的土改方案,基本可以让农会和地主去谈,复兴会只作为仲裁人和事老就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章太炎本对虞自勋没有什么恶感,但是看见他如此高兴,心中却是一阵厌恶。现在大家谈的是上万万百姓的生计。他却将之看作是某种准则的胜利。似乎几亿人的温饱都不如保障财产私有重要。真是狗屁!掌国者,当一切以民为重。自己的荣辱廉耻算得了什么?以中国现在的光景,还要和洋人国家一般装得无比“文明”。这不就是说农人不像士子那般装模作样、趋风附雅,就生不出进士儿子吗?
想到此,章太炎一阵愤恨,扇子一合重重的敲在桌子上,对着虞自勋就骂道:“自勋,你别上了洋毛子学堂就忘了本,现在说的是几万万人的生计,你老是惦记着保护私产。保护私能当饭吃吗?百姓真要是饿极了,不要说杀人,吃人也不为过。……真是乳臭未干!”
正高兴间却被章太炎说成是乳臭未干,虞自勋脸上一阵发红,他结巴着道:“枚叔,你……你真是何意?”后又板着脸一怒,“你…简直是倚老卖老!”
“现在我们说的是治国,可你是如何想的?难道几万万佃户的生死还不如保护私产重要?!拿着洋毛子的东西奉为圭臬,真是岂有此理!”看见虞自勋居然反骂自己倚老卖老,章太炎的疯病又犯了。骂我之后犹不解气,眼前的茶盏也砸了过去,弄得会场大乱。
“枚叔!”坐在他一边的杨锐和王季同忙把章太炎拉住了。而虞自勋那边,因为泼了一身烫茶水,早就回房换衣服去了。
杨锐不好对章太炎发火,多年相处他还是比较了解这个人。作风是古怪,不时发疯,但是性情却是纯真,即使读多了黑书主意不少,但是坏事一个也做不来。最重要的是这人不是目明,而是心明,他感觉一个人好不需要证据的,感觉一个人坏同样也不需要依据。
“今天先休会吧。宪鬯你先带着自勋下去换件衣服。真还有什么要说的,明日大家心平气和的时候再谈。”杨锐不好帮偏,但是事实已经在帮偏了。
“也好!”钟观光没想那么多,只是出去了,虞自勋此时正在屋子里脱衣裳,他一进来便道:“唉!真是章疯子!自勋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早晚是个祸害!他脑子里还是老早君君臣臣那一套,现在竟成就是他的皇帝!”虞自勋已经把衣服脱了,光着上半身用衣服擦着茶水。复兴会之中,他最讨厌就是章太炎了,根本就是个老古董,有他在,中国是万万民主不了的。
“自勋!”见他又乱说话,钟观光喝住了他。“你怎么能这样说枚叔,再怎么说他也是坐过牢的。你难道就不能尊敬他!”
“尊敬个屁!我们在办实业挣钱为革命的时候,他只会在报纸上骂人,要不是我们花钱打点巡捕房,他怕也是和蔚丹一样死在牢里了。还有,现在看他一副革命圣人的模样,当初怎么那么怕死!要不是他,蔚丹也可以活到今天。”虞自勋想到章太炎就来气,本事没有,脾气却大,更把邹容给拉到监狱里去了,真不知道他是革命的还是假革命的。
苏报案一事已经有好几年了,当年是章太炎在临捕的时候是主动迎上去的。而邹容已经躲避在马相伯家里,却不想章太炎在巡捕房居然写了一封信过来,要邹容前去自首,而要邹容来的目的不是像复兴会对外说美化的那般,什么一起和满清理论,把牢底坐穿之类,而是为了要证明革命军不是他写的,想以此脱罪,却不想此举最终把邹容给害死了。
因为身为常委,这事情虞自勋是知道的,和其他人的平静不同,他人年青,又对邹容仰慕的紧,所以便开始对章太炎愤恨。什么革命家,根本就是贪生怕死的脱罪家。这些他本想在今天骂出口的,但被茶水一烫,他便跑出外面来了。
“自勋!”听他挖出了旧事,钟观光很是叹气,“蔚丹之事,谁都是想不到的。他是满人连着洋人一起害死的,这仇我们一定要报,但你不能把蔚丹的死说成是枚叔的错。他最多是让蔚丹去自首,不是要蔚丹去顶罪。”钟观光对章太炎的表现也能理解,对于一个文人来说,不怕死只是一时冲动,事过都是后怕的。
“好,即便不说蔚丹的事情。那他现在这要是干什么?不保护私产,那和匪盗何异?一个国家若不能保护自己人民的生命和财产,不给人民真正的自由和民主,那即便是再强大,对人民又有何益?反正章枚叔就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和这个新时代格格不入。也幸好他不管什么实务,要不然这个国家到最后一定会变成满清那般蝇营狗苟。”虞自勋把长衫卷成一团,重重的摔在了椅子上。
“注重民生也对,保护私产也对,关键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自勋,说真的,要是土改选的是全部强制征收,我也会赞成!”钟观光也不想再劝虞自勋了,只是把自己的立场告诉他。
“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了。整个复兴会也就是我和小徐两人是清醒的。”虞自勋说着来气,衣服穿到一半就不穿了,更有些气急的问道:“你们怎么就那么相信竟成能带着这个国家富强呢?现在把整个国家四亿人都托付给他一个人,他不成功百姓就要倒霉,他要是真成功了,难道他就不会变成另外一个光绪?另外一个暴君?”
“竟成怎么会是暴君呢?他能带着复兴会走到今日,那就说明他能带着中国走向富强。自勋,你不是脑子烧坏了吧。”钟观光看着眼前的虞自勋,好像不认识一般。
虞自勋感受着他的目光,笑道:“中国人的观念就是你这样的,自己无能所以只能求圣人。竟成现在弄了那么多的名堂,什么三公制、什么政委制、什么太尉府、什么乡镇干部,不都是要把一切权力抓在手里的布置吗?他现在可以行善,那要他哪天忽然行恶呢?谁能制约他?谁能?!”
“竟成不是那样的人!”看着虞自勋盯着自己,钟观光默认道。
“宪鬯,人是不可信的,只要制度才可信!”虞自勋马上回了一句,眼睛里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