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何使用这一千九百万两教育费上,杨锐和蔡元培存在根本性的分歧,蔡元培的意思是自办,即一千九百万两用于办小学,如此可以培养两百一十多万小学生,而杨锐的意思是外包,按照户口本登记信息,对通过毕业考试的学生发放初小毕业证,而学生就读的学校,凭借之前登基的学籍资料、学生毕业证到县衙领取教育费补贴。
如此市场化,教师福利可以不管,二十多万县级教师可以裁撤八成,为他们支付的近一千万行政费用可以用于教育,同时因为教师培养、校舍、文具、校服、甚至是学制的节省,每名学生的教育成本可以降低到七两左右,这样毕业生的数量可以翻一倍,达到四百万每年。这四百万只是合格毕业的,要是再算上那些没有通过毕业考试的,小学生人数估计要接近五百万。
照实而论,杨锐的方案受到后世教育产业化的影响,不过他的方向是反的,他只想把小学教育产业化,而中学以上是义务化,这样做除了可以近可能多的增加小学生,还可以把私塾的旧老师利用起来(当然,他们必须增加数学教育),另外就是学校将实现小型化,每年毕业十五名学生,夫妻档、父子档小学就能收入一百两,这在农村显然是很划算的。
市场化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是劣处在蔡元培看来有二,一是因为涉及回报,笨一些的学生将会没有学校就读,若是家庭也不宽裕,那么将永远失去受教育的机会,这不公平;二是同样因为涉及回报,师生间的关系将变成单纯的金钱关系。这明显有悖于师道。
除了在初小教育市场化上两人存在分歧之外,对于现行教材蔡元培也有意见,认为书中的古文太多。从小学到大学,国语课本全是古文。不过这点就和杨锐扯不上边了,学部还有其他部,在思想文化上都要受礼部的制约,课本、报纸、书籍,包括正在建设的广播网,都会被礼部监控,章太炎和王小霖显然成了文化沙皇。
在临时政府成立前的这一段时间,国家方方面面的信息越来越多的汇集到杨锐手中。信息越是全面、了解越是深入,他的脸色就越是阴沉,以致到八月初九这一天,他依然如此。
“你看你,眉头皱这么紧,待会怎么见人啊?”寒仙凤正在帮杨锐整理着官袍,她一边帮束腰带,一边埋怨,“待会可要有很多洋记者的。”
“嗯。”杨锐对寒仙凤的话语置若罔闻,此时他心中。因为革命的成功和对日本的胜利所带来的喜悦已经化为乌有,现在的他只想着真要治理好这个国家,他估计要短十年命。
“听到了吗?我的大总理。”寒仙凤帮他束好腰带。而后见四下没人,轻轻的吻了吻他的唇角。
“嗯。”杨锐再次应付式的呼应,而后便出门去了。他今天将坐轿子参加就职典礼——临时总理的就职仪式定在承天门(天安门)下的天街。
从大木仓胡同出来,拐到西长安街,再从西长安街行到正阳门北面棋盘街,进大明门,穿过千步廊,这便到了承天门下的天街了。整个路程有七里,轿夫花了半个小时才把杨锐抬到大明门外。在这里,他将下轿。剩下的路就要他自己走了。
北京的秋日天高云淡,修葺一新的大明门异常古朴。杨锐下轿子的时候。早等候在大明门外的照相机便闪亮了,只是记者们被周围士兵的拦住了,他们的话语他并没有听清。他这边下轿子,另一个轿子却也到了,一身孝服的沈家本出现,镁光灯频频闪现之下,远处记者们的话语更是大声,特别是那些外国记者,他们很难明白沈家本为何如此穿戴。
沈家本身着孝服出场杨锐是早已知道的,或者说这是他许可的。忠臣不事二主,沈家本答应出任新朝的廷尉一职,但在免除他对朱宽肅行礼(跪拜礼早已废除)的同时,他还有诸多要求,即,只接受国会任命、只对国会负责、不穿新朝的官服、要穿清朝的官服等等,这些条件杨锐大部分都答应,唯独对穿清朝的官服一事坚决不同意,商议的最后是大家各退一步,沈家本不穿清朝的官服,但也不穿新朝的官服,在就职这一日,他将穿孝服出场。
在他人不同意孝服出现在就职典礼上时,杨锐却是同意了。复兴会要管理这个国家,不任命满清的官员是不可能的,而在伦常之下,他们出来做官又有顾虑,幸好还有国会任命这个方式,可以让他们回避道德的指责。
“沈大人。”一身明式红色官袍的杨锐勉强微笑,对着沈家本拱拱手。
“总理大人。”一身麻衣的沈家本回礼道,这是他第一次面见杨锐。
“请。”杨锐客气道。
“总理大人先请。”沈家本也是客气。
两人程序搬的客套完,杨锐昂首阔步的走在沈家本前面,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穿过千步廊,走向承天门下。
天街上所有人都已经在等着了,复兴会的委员、临时国会的议员、复兴军的将军、洋人公使馆的观礼代表,他们只看见一灰一红、一老一少的两人稳步行来,顿时鼓起了掌,掌声哗哗中,金水河【注】南岸华表一侧的军乐队,演奏起了临时国会初定的国歌黄河。
杨锐走向天街的时候,紫禁城内盛书动正捧着诏书出了奉天殿(太和殿),把诏书交给早在殿外面等候的章太炎,章太炎行礼完毕,又把诏书捧出午门,捧上承天门。这个时候杨锐刚好到金水河,章太炎走到城楼之上,看到底下行礼的诸人,清了请嗓子,打开圣旨大声读道:
“奉天承运岷王,制曰:昔我皇祖黄帝。肇造中夏,奄有九有。唐虞继世,三王奋迹。文化彬彬,独步宇内。煌煌史册,逾四千年;然西风东渐,国势日衰,几经战乱,生灵涂炭,为免蹈覆辙,重振华夏,孤特命召开国会。公决国是,以求万民一体,呼吸共通。今国会议定,任命杨锐为大中华国临时总理,组织政府,管理国务,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望士庶人等谨记国种之危,各明爱国之义。尊崇次序,革新图强于兮。”
章太炎声情并茂的读完,圣旨就系在龙头杆上。由太监从城楼上放下来。杨锐接过这五彩圣旨的时候,周围的掌声响的比刚才更加热烈;杨锐事毕,旁边临时国会的议长杨度当众宣读临时国会对沈家本的任命,同时对他颁发国会的任免书。
又一阵亮的晃眼的镁光灯之后,杨锐开始他的就职演说:“很多年以前,我梦想有这么一天,可真到了这么一天,我又觉得很悲伤。革命的成功是用无数的鲜血和生命浇灌出来的,这其中有复兴会的。有同盟会的,有其他革命组织的。更有清军的、无辜百姓的,千万人的牺牲铸造了这个国家。而当这个国家今天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只觉它异常沉重。
四千多年文明,四万万人的国度,不能自身改良而需要通过革命来革新,这是所有人的悲哀!可革命成功了就能扭转国运吗?即使是再乐观,我也要说,若是没有甚于革命十倍甚至百倍的牺牲,那么国运依然不可逆转。在以前,我们有明显的敌人,但现在,我们自己就是自己的敌人。是不是能战胜自己?是不是能奉献自己?这是复兴民族的重中之重!
老师多教一个学生、农民多收一斗粮食、工人多做一件货物、商人多成一笔买卖、法官多张一点正义、士绅多行一件善事,兵将多杀一个敌寇,千千万万人做的事虽小,但千千万万小事汇集起来就是大事,这就是战胜自己、奉献自己的具体所在,也是复兴民族的希望所在。
我们几千年来都是一个伟大的民族,而支撑这个伟大民族的是我们勤劳的民众,还有那永远骄傲不屈的文明。可我知道,现在很多人吃不饱饭,我知道,很多人没有衣穿,我还知道,有一半的人活不过二十五岁,我更加知道,我们的文明已经僵化,很多人不再为它骄傲,他们辱骂它、抛弃它,甚至销毁它。
可我相信,一切终究会改变。以后的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吃饱、每一个人都能穿暖,每一个人都能年逾花甲、安享晚年,而我们的文明,终将在我们手中和这个国家一样复兴,所有人都将明白它,爱惜它、信奉它,让薪火相传了四千多年的文化传承永远……”
杨锐爽朗的声音不单在天街上回荡,还通过城内的广播响彻整个京城,甚至,有线电话连接的天津,大功率无线电台连接的奉天、沪上、南京、武昌、广州等地,也有他悲切希望的声音。因为早知这个革命领袖是不说文言文的,听众中有诸多是人力车夫、码头苦力、店铺伙计,当广播里说到‘每一个都能吃饱饭,每一个人都能穿暖,每一个人都能年逾花甲、安享晚年’,只让所有人眼睛都湿润了。若不是为了生计,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他们就是为这个出来闯的。
而在杨锐讲演传达远方的时候,东郊民巷的朱尔典听着杨锐说我们的文明,忍不住使劲的摇头,他早就知道,这个强硬的无赖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人物,现在听他的就职演说,他愈发明白这个人的危险超过他预想的十倍,可伦敦却因为历史思维的惯性和欧洲紧张的局势,依然认为统一的中国才符合大不列颠的利益,这样的结果,只会让远东的局势越来越不受控制。
朱尔典摇头,和黄兴同处一间茶馆的孙汶恨不得把那广播关了,特别是他听到‘我们的文明……他们辱骂它、抛弃它……’,就更有这种冲动,杨锐和他就像是一对仇家,任凭秋瑾、章士钊等人的劝说,两人的矛盾还是不可调和。
孙汶不喜欢听的那段袁世凯却是很是喜欢,他是一个旧派人物,新学的学生他见的多,用的多,可不管这些人是什么文凭。去过哪些国家,有过什么见识,总让他感觉这些人太急功近利、反复无常。完全没有那些老人用起来舒心,杨锐也是一个保守者。这点很合他的意。
农历八月初九的就职讲演随着电波传向全国,杨锐讲的亲切并富有感染力,而沈家本说的文雅但却有些枯燥,这正如他们当日的衣服,一个热烈如火,一个昏暗如灰,他们讲演的内容,还有两人站在一起的照片。很快就通过报纸传遍了全国各地。
就职典礼次日,杨锐公布了临时内阁及各部官长名单,传教士和盛宣怀的任命正如之前预料的那样,引起了轩然大波,特别是盛宣怀这个贪墨国有资产、出卖国家权益的罪臣,既然还是运部尚书,这让士绅们大声痛斥,很多人断言,杨竟成内阁也将是个卖国内阁。
骂归骂,当日公布的另外一些东西则让士绅们骂过两句之后就没空骂了。这其实是临时政府抛出来的各种征求意见稿,其中有吏部关于通过考试任免官员的征求意见稿、有学部的初小教育彻底市场化的征求意见稿、有户部币值改革的征求意见稿、有农部土地改革和土地国有的征求意见稿、有商部切实奖励工商的征求意见稿、有民部合理赈灾的征求意见稿、有医部建立社会医疗体系的征求意见搞、有土部关于植树造林的征求意见稿、保护矿产资源征求意见稿……
十二个部门,都在报纸上刊登了多项征求意见稿。如此多的信息只让人看的眼花缭乱,两个多月没听到声音的杨竟成,一上任就抛出这么多东西,诸人读报读到半夜才把上头的信息读完。而在读完这些信息的第二日,报纸上又开始刊登各种法规的草案:大中华国宪法草案、大中华国选举法草案、大中华国立法法草案、大中华国皇室保护法草案、大中华国内阁组织法草案、大中华国国家安全法草案、大中华国国防法草案、大中华国反国家分裂法草案、大中华国国旗法草案、大中华国国籍法草案、大中华国戒严法草案、大中华国戒毒法草案……
每一日报纸上都有政府的新东西,中国人看的眼花缭乱,外国人看的也是糊里糊涂,在和杨竟成政府谈判的日本外务大臣内田康哉拿着厚厚的报纸,对着伊集院彦吉说道。“支那确实开始不一样了,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竟成是强硬的民族主义者。他现在和米国人走的很近,和露国关系很早就很密切。有他在,帝国在满州的利益将会受到很大的损害。”伊集院彦吉说道,他和朱尔典一样,越来越明白杨竟成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纵使此人如此低调。
“伊集院君,你不能光看满洲利益,满洲重要,但是关内的市场也重要。”内田康哉说道,和复兴会的谈判一开始就艰难,日本要求中国释放战俘之后再谈,而中国则要日本撤军再谈,若是英美不想双方再战,怕谈判一开始就崩了。
“阁下,一旦杨竟成根基稳固,那么不但关内,就是满洲,帝国也将会失去,可满洲是无数帝国军人玉碎换来的。”伊集院彦吉大喊道。
“满洲的战争已经无法进行下去了,参谋部二处的情报告诉我,满州有二十多万训练有素、并不逊色于帝国士兵的复兴军,美国人正通过安东港和通化铁路,源源不断把军火输入满洲。即使是盟友,现在也奉劝我们停战,不然我们在外交上将陷入孤立?伊集院君,复兴会并没有不承认我们在满洲的既得利益啊。”内田康哉道。
“不可能呢,这一定是那些胆小鬼编造的,杨竟成在满洲要有二十多万军队,为什么不用来进攻北京?”伊集院彦吉反驳道。
看着伊集院彦吉激动的连,内田康哉很是平静的道,“消息是确切的。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或许是杨竟成知道我们会在革命的时候出兵满州,这些士兵是专门防备我们的。”
“不可能!绝对不肯能!”伊集院彦吉使劲摇头道,“我不相信。”
“如果你不相信,那为什么满州会有这么多复兴军?革命为什么恰恰发生在欧洲再次发生争执的时候?复兴会为什么能那么快就控制全国?”内田康哉反问道,“连续起来看,杨竟成做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能未卜先知。北京虽然被他占领,但是北京的兵力一直不够。可他宁愿北京的兵力不够,也不愿调动满洲的军队,他就是在防备我们出兵满洲。”
内田话说完伊集院彦吉就没再问了。事情确实非常诡异,复兴会在满洲留下一支如此庞大的军队。其目的绝不是只占领满洲。伊集院彦吉不说话,旁边的宗方小太郎则道:“诸君,和复兴会的战争确实应该停止了,即使我们战胜了,帝国在满洲的利益也不能扩大多少,但这样的话十几年来苦心经营的日支关系,将毁于一旦。”
甲午之后在日本的运作下中国非但没有仇日,还迅速的亲日。特别是前几年,诸多留学生前往日本留学,中日友好、同文同种喊的比天还响。这样的情况在日俄战争时达到了顶峰,诸多中国人、包括中国军队都在暗中相助日本战胜俄国。可在日俄战后,因为日军的占领政策对当地搜刮甚于俄军,中国仇日的言论开始抬头,特别是这次满洲事变,全中国人都开始愤恨日本,即使复兴会不在长江搅事,由沪上总商会发起的抵制日货狂潮。也让日本损失惨重。
“宗方君,你素来对支那了解,现在杨竟成内阁成立。你对他们怎么看?这一次谈判支那的最终底线是什么?”内田康哉问道。
“阁下,杨竟成政府比清国政府危险十倍。”宗方小太郎断言,“清国政府毕竟是异族,法统不正,一旦对外战争失败,那么其对国家的统治力就会下降,政府随时可能被汉族推翻,这是它的死穴,甲午的时候我们能势如破竹。清国军队并不以死相拼,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此。
而杨竟成政府不是。他有双重法统,一是复兴会本身推翻了满族。再是前明朱元璋驱除蒙元。这样的结果就是,法统不正的满清一打战就要求和赔款,因为他们怕国家打烂之后失去统治;杨竟成则相反,战争越打民众就越团结在政府周围,军队数量就越多,这才是我们输掉战争的最终原因。阁下,这就是民心,即使流尽全日本的血,也不能战胜中国!”
宗方小太郎素有支那通之名,他这样判断,只让伊集院彦吉很是不满,但想到这几个月以来复兴会作为,还有各地民众的反应,本想提气反驳的他又只好塌了下去。
杨锐不知道宗方小太郎给自己的评价如此之高,他只知道不想成为张某某第二,即便是复兴军死光,他兵败自杀,战争也要继续下去。现在日本来和谈,复兴会第一个前提就是要新来的日军全部撤出中国,不过日本的条件也很苛刻,一上来就要复兴会道歉,双方都是强硬的很,要不是英美调停,怕是第一轮谈判就要黄了。
耐着性子听完日本的要求,杨锐发现他要求不出所料,一是道歉,二是赔偿军费,三是赔偿南满铁路损失,四是同意安奉铁路扩轨,并获得本溪煤矿铁矿等,最后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是日本还要求中国必须君主立宪。
杨锐听完日本人的条件,忍着怒火的时候,谢缵泰也把中国这边的条件抛了出去,一是道歉,二是赔偿军费,三是赔偿奉天城因为战争损失的财产,四是彻底调查南满铁路爆炸案。这些条件倒有和日本人争锋相对的意思,也让参加和谈的日本代表极为愤怒,不过和中国看美国人面子一样,日本也看英国人面子,没有当时退场,但在第一次谈判之后,双方的下一轮谈判就遥遥无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