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巡警局验尸房一改往昔的冷清,市长费毓桂、安全局沪上分局长程子卿、沪上巡警局总办谢元,这几个人还有他们的随员,一起在验尸房的外面候着。凌晨五点多钟的时候,验尸官尸体结束,尸检报告被递了上来。
谢元看罢递给费毓桂,费毓桂却没接,他此时还回忆着下午陶成章的音容笑貌,不想几个小时之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费毓桂不看验尸报告,谢元便递给了安全局程子卿,程子卿草草翻过只是问道:“那边审出来了没?要不要交给我这边?”
“没什么好审的啊。”谢元摇着头,“凶手是当场被一个在火车广场开杂货店的伤残军人抓住,被抓的时候凶器就在他身边,子弹弹道测试完全吻合,火药残留测试也正常,还有多名目击证人证明就是他开的枪。而调查下来,此人背景很简单,就是四川某地地主之子,家中老父因抗拒土改而被抓,自己则带着些银两浪迹沪上……”
谢元说到这里根本说不下去了,这并不是什么阴谋,而是土改敌对分子的伺机报复而已。白日里陶成章曾当着诸多人的面质疑大理寺审判结果,所以就被这小子跟上了。政府各部,农土学三部和外界少有利害关系,而陶成章又习惯独来独往,随身的只有两个秘书。此次行凶又是在人扎堆的火车站,这是两个秘书怎么也护不周全的。
“真是他娘的撞了鬼了!”虽然谢元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费毓桂完全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对此很是不甘。陶成章身为革命元老、农部部长,就这么的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打死了,想想都觉得冤屈。“我就不相信。他动手之前,会没有人鼓动他?你们有没有对他身边的那些进行排查?抓几个人来审审。”
“大人,要是没有确凿证据。督察院是不会签发逮捕令的。”谢元说道。“如果是拘留,那就只有几天时间。那些地主奸猾如狐,又有律师,问不出什么来的。”
“去他娘的督察院!”费毓桂大力的把手上的空烟盒扔了。这段时间以来他都为案子伤神,今日输了官司心情本坏,不想更坏的是一个好同志白白死了,这使得他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戾气,说着谁就骂谁。
“督察院怎么就惹你们了?”一个声音在走廊的另一头响起,待人走到近处。几个人才看见是督察院头头徐锡麟和沪上督察院的陈英。
徐锡麟官衔只比廷尉低半级,从一品,而几人中官衔最高的也就是费毓桂,正三品,他一到诸人全都站起身行礼。徐锡麟只是受了一半就把当首的费毓桂双臂扶起,道:“都是同志,焕卿居然这么走了,我心中也不好过。案子真要是简简单单,那就简简单单的办吧。非要牵扯到一些不该牵着到的人,以焕卿兄磊落的为人。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
徐锡麟的卧底身份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包括复兴会内部一些人。现在听闻他如此说话,诸人都遍生好感。费毓桂道:“可焕卿下午才对着地主的面说着要革命,晚上就被人杀了,这其中难道没有护宪党的挑拨吗?”
“可你们拿得出证据吗?”徐锡麟目光扫了验尸房门口的牌子一眼,心下很是黯然,多年的革命同志,就这么悄然的走了。
“现在就不是说证据的时候。”费毓桂有些激动的叫道,“这根本就是护宪党的阴谋,他们是想吓住我们,好让我们不敢动手。我们真要是不动。那以后还怎么得了?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是复兴会的,还是护宪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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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毓桂说着说着眼眶忽然湿了。他想起了那些为革命牺牲的同志、为抵御列强战死的士兵,没有他们就没有中华的今天!可现在那些狗屁法官。那些狗屁地主,他们有什么权力来审判功臣?有什么理由站在原告的位置上?难道,是他们缔造的这个国家吗?他们只是一堆寄生虫,一堆旧朝污秽而已,不把这些人清除,这个国家就永远不干净。
“革命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有改革!何谓改革?那就是在法律之下转变这个国家的一切。不管愿意不愿意,这都是我们要走的路。”徐锡麟道,他说完见费毓桂还是强项不服,担心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好加了一句,“总理是不会同意再行革命的。”
“我也不会同意再行革命。”又有一个声音从走廊头上响起来。这个人费毓桂不怎么认识,但徐锡麟却知道,他是全国总农会的会长徐贯田,复兴会最高委员会的第八人。
“贯田你怎么来了?”自己在沪上也就是了,不想他也在。徐锡麟起身拱手为礼。
“我在山东听到消息就连夜赶来来,焕卿他在农民间威信甚高,我怕出什么事情。”徐贯田说着还下意识的抚了抚脸——他是从山东坐飞机来的,凶险不说,脸可是被风刮的生疼。“现在案子怎么样了,调查清楚了吗?是该统一对外口径了,不然……”
统一对外口径是政府的事情,徐锡麟闻言一笑,转身和陈英对着诸人拱拱手,又再次望了望验尸房紧闭的大门一眼,但终究是没有进去便离开了。
陶成章的讣告在下午由中华时报刊发,看到整版关于陶成章的叙述,世人才明白今日早间没看到中华时报的原因,因为是死了大官。租界护宪党党部内,林森拿着中华时报根本就没看头版陶成章的生平介绍,而是指着二版的刺客说道:“这个王东岩可真是好样的,一家伙就把陶成章给毙了,他怎么就不杀了杨竟成呢?”
“长仁……”林长民见这个同乡如此说话,当即把他喝住了。反倒是徐佛苏赞许道:“长仁啊,你们革命党就没有其他计划把杨竟成给……”
“革命党当然有计划。”林森很自豪的道,“奈何贵党不配合啊。不过现下看来。这复兴会的反应也太平静了些吧,莫不是他们坐上了天下,就变成没胆的雏了。”
林森自豪。护宪党诸人也颇为得意,案子在沪上大理寺一审而胜。那全国各州府的大理寺也必将遵循这个判例,同样会判各地州府衙门和土改衙门败诉。以此为资本,护宪党两年后必可进入稽疑院。
“怎么不见任公啊?”林森虽不满护宪党等人得意,但这些人却走了狗屎运,居然胜了诉,让他不得不感叹世道不公。
“任公去了……”林长民才说了几个字,便被徐佛苏打断了,他道:“任公是去各处探听消息。看看这复兴会下一步会走什么棋。”
他这么说,林森只是不信,但他在护宪党无非是个联络人的身份,也就不好追问下去。其实这梁启超确实是出去打探消息去了,不过这一次去的地方比较隐秘,是南阳路上的惜阴堂。
“梁先生,我非常赞赏护宪党维护自身合法权益的正义行为,我相信在取得这次胜利之后,贵党在中国其他城市也将取得胜利。对于一个已经专制了两千多年的国家来说,这种行为不但进步而且文明的。通过它,将会有更多的人了解到自由和民主的真谛。”
惜阴堂的书房里,英文名叫s.k.tsao、汉名译为曹雪庚的美国传教士在侃侃而谈。他是沪上基督教青年会的总干事。或许是因为有护宪党内有不少人入了基督教,他对护宪党的行动很是关心。而坐在曹雪庚身边的是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委员谢洪赉,就是他十三年前在商务印书馆拍板买下杨锐的第一部书稿,开创了一个伟大的传奇。
美国人曹雪庚说,谢洪赉则负责翻译,听众除了汤化龙、梁启超以及他的跟班汤觉顿外,还有惜阴堂的主人赵风昌,以及明显背着窗子坐在墙角的汤寿潜、唐绍仪和张謇。这几个人虽不多,但是所影响代表的势力却是极大的。特别是唐绍仪,他背后是北洋势力和北方士绅。影响极大——和其他势力最大的不同便是,第11军的底子是老北洋。手上有枪杆子,说话的腰杆自然要更直一些。
“曹牧师,昨天的庭审虽然取得了胜利,但农部尚书陶成章却在沪上火车站遇刺身亡。刺杀他的是一名绅士的儿子,他的父亲在四川是一个仁慈的绅士,但却因为土地改革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不但财产被没收,人也被判处死刑。”梁启超介绍着昨日刺杀案的情况,并没有介绍自己为什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陶成章是提出土改法案的人,他对农村绅士的态度非常激烈,认为中国还需要一次革命,即是要把以前的绅士杀光,然后侵占他们的财产,将他们的土地分给农民。而且他还是复兴会的创始人之一,浙江的革命之所以能那么早发动,和他有非常大的关系。现在他死了,我们很担心复兴会的激烈分子会按照他所说的那样,再发动一次革命……”
“不!不!”曹雪庚听完谢洪赉的翻译,摇着头说不,“如果复兴会政府真的这么做,那么他将受到整个文明世界的谴责!我相信美国总统威尔逊先生,也会对此发出抗议。”
“曹牧师,我们现在就特别需要美国政府的声援,”早就和梁启超等人商讨过这个问题的唐绍仪立即说道,他是留美幼童出身,美式英语纯正,曹雪庚对其很有好感。
“确实如此。”浙江的汤寿潜也在一旁说道,“听闻杨竟成的妾室死后,性情大变。他性子本来就激烈,对陶焕卿又极为看重,真要是铤而走险,那后果不堪设想。”
“好的,我想……我想在威尔逊总统的特使克莱恩先生来华路过沪上之际,我会想办法让他和你们诸位会面。他或许能以总统的名义劝告复兴会政府不像朝鲜政府那么极端……”谈到这里,曹雪庚停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默念上帝后再道:“先生们,中国有一句老话叫做见好就收,以杨的意志,土地改革是无法避免的。而对自由和民主的追求却是长期和曲折的。如果复兴会政府真的像朝鲜政府那样做,对于护宪党的成长并不是太有利。”
说完了自己的最后的忠告,曹雪庚便和谢洪赉一起想主人告辞。他这边一走。汤觉顿就问道:“这洋人是什么意思?忠告我们是想……”
“曹牧师的意思是建议我们先进入稽疑院,然后再和复兴会抗争。”唐绍仪为曹雪庚最后的那段话做了注解。他留学美国日久。自觉对美国的了解比在坐诸人都多,不过这句的语调却是很怪,仿佛他自己对此很不认同一般。
“我看是因为美国人没本钱下注吧。”护宪党三号人物汤化龙道。“大叫几声,磨磨嘴皮子是可以,但要动刀动枪,美国人是帮不了我们的。”读出另外一种解释后,汤化龙再问唐绍仪,“少川兄。这北洋诸镇,也就是第11军,能否就昨日两事发表通电呢?这电文不必说的太明白,只要含糊其辞,表明以和为贵的意思就够了。”
“通电?”唐绍仪眼睛睁的特大,他看着很是不解的诸人,笑道:“莫非你们认为第11军里头还是北洋的人说了算?”
“这当初京津议和的时候,复兴会不是承诺过原有部队改编,大小军官并不拆撤、官居原位的吗?”汤化龙好奇的问题,其他人也盯着唐绍仪。希望能知道真相。
“北洋诸镇,改编的时候是说不会动军官,但没有说不动士兵啊。复兴会的监军一去。每个队的士兵都被他们用好听的话给哄住了。段芝泉如果今日通电,明日就有吃好果子;再说现在第11军就在陕甘四川一带协助土改,一个连一个连拆的散散的,就是有人想举事也不能啊。”唐绍仪说着北洋的情况,很是不忿,“复兴会看似言而有信,不过是因为杨竟成办法多,手段高明罢了,真要是黔驴技穷。那肯定是会动刀子的。”
“那少川兄认为该如何是好?”唐绍仪之言说的大家心中一寒,汤化龙赶紧问道。
“还能怎么办?复兴会真要是大开杀戒。那只能举旗护宪。”唐绍仪道。
“可你不是说……”汤化龙很是不解,刚刚说北洋士兵无法控制。现在却又说要造反,让人莫名其妙。
汤化龙追问,唐绍仪却是不答,只等地主赵凤昌咳嗽一声问过来,他才勉强答道:“如果我们贸然举事,那名义便在复兴会,若是复兴会搜杀各地士绅,自绝法统,那大义便在我等之手。第11军诸多官兵,只有衣食无忧,家人妥当安置,还是会选在大义一边举起护宪的。”
“云南开国以来便自成一统,真要事发,那边是否也能举旗护宪?”唐绍仪说完北洋又惦记云南,他说完,几个人便看着沉默不说话的梁启超。
“杨竟成是不会铤而走险的。”出人意料的,梁启超却半句不提举旗护宪之事,而是断定没有举旗之必要。
“这怎么可能?”汤化龙追问,他问完又像要找支持一样,目光从张謇、赵凤昌两人的脸上扫过,却没有得到认可。
“咳……”前商部侍郎张謇闷了半响,终于开口道:“只要地主不咬死二十两的地价,事情到最后还是能和平解决的。现在朝廷正大做军火航运买卖,真不知道赚了的多少钱。以前的计划是打算赚二十亿两的,这二十亿两加上佃户十年的分期付款,粗算已有四十亿两了。若是地价能补到一半,那就该知足了。”
政府内部的事情不是梁启超等人所知道的,现在听闻军火买卖居然能赚二十亿两,这些人都大惊道:“真能赚这么多钱?”
“嗯。”张謇点头,“杨竟成不管如何,对国际形势之判断,天下无出其右。开国初年他就一直念叨着要大建军火工业,要大兴造船厂,现在看来,果然是有先见之明的。诸君,若是要为地主们多争些权益,我是支持的,可要是直接就奔着举旗造反去,那我看这事情还是算了吧。云南也好,北洋也罢,得不到洋人的支持,不要一年就要灰飞烟灭。
我等最该做的,还是在杨竟成容许的范围内与其文斗。这说到底。护宪党进稽疑院是可以的,但若说要护宪党执政,那还是省下这个心吧。其他不说。就以现在宪法、选举法所定下的那些东西,别的党派就赢不了。”
张謇这样的论断。大家是不爱听的。冒死搏一把,到头来只是个冷清议员,这还有什么意思。梁启超当即请教道:“若是我党和国民党合并呢,是否有可能执政?”
“复兴会选民众多、组织又严密,现在还提出振兴农业之纲领,任公自信能比复兴会拉到更多人吗?”张謇其实赞成的是国民党振兴实业的立场,对护宪党这些地主并无太多认同,至于梁启超。此人制造舆论、翻云覆雨是好手段,但要说治国,那本事真是差的可以。
“护宪党在农村也有不少势力,说到投票,各地祠宗的影响力也是不小的,若是再加上城里的市民,即便不能和复兴会分庭抗礼,也不会逊色多少吧。”梁启超道。
梁启超言辞凿凿,但还是说不出如果能胜复兴会的办法,张謇听闻后根本没有再回应。反倒是赵凤昌和事佬一般对着诸人笑道:“诸位,问鼎中枢之事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呢?和国民党合作也并非没有可能。但为今之计,还是要稳住复兴会,使其不铤而走险。待二审再赢了,那就是总理府和廷尉府的事了,届时我们齐齐声援廷尉府伍廷芳伍大人便是。最最关键的,还是从现在到二审开庭的这几个月啊。”
赵凤昌这个和事佬说的有理,梁启超当下问身边的汤觉顿,“知道江苏大理寺是谁主审吗?”
“这……”汤觉顿不好说廷尉府到时候也许会调动法官,只好道:“现任大理寺卿是张一鹏。此人……”他看了唐绍仪一眼,道:“是袁宫保大人幕僚张一麟的弟弟。不过。开审之前不知道伍大人会不会调人,”
“换人又能换谁?”梁启超难得笑道。“只要是有些资历的法官,哪个不是士绅出身?哪家家里没几亩地?真要等到二审开庭那一天,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惜阴堂的商议到了晚上才结束,接下来的几天总理府、廷尉府都没有什么异动,被报纸猜测的农民暴乱也没有发生,倒是一个多月后京城陶成章举行国葬时,各地入京的农民多不胜数,把整个京城内外都挤满爆了,不过这些人很有次序,一点儿也没有闹事的征兆。
而这时,沪上市政府和土地改革办公室则表示对一审判决不服,在规定提出上诉期限的最后一天向沪上大理寺提交上诉状,但此时案子按照程序不再是沪上大理寺负责,而是由沪上大理寺的上一级,江苏省大理寺接管立案。如此算来,案子将在四个月后,也就是年末十月才能开庭审理。
沪上上诉后,银安殿不但一切正常,甚至和以前相比反还有些风轻云淡,但越是这般,梁启超等人心中就越是不安。其他不少,最少在各地的驻军依旧驻留在各县县城——刀还是架在脖子上,什么时候会砍下来根本不知道。
为此,梁启超找人在报纸上撰文批评政府不撤军、不去收复西域是劳民伤财,但这种文章在报纸上讨论讨论就好,报界根本拿太尉府没办法,后来有记者居然想闯进太尉府找总参谋长贝寿同中将质问此事,不想被军队当场抓住,此记者被捕后报界照例进行声势浩大的声援,但军事法庭连公开审判都没有,该记者最终以擅闯军事禁地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舆论手段不好使,在律师的建议下,诸人又发起纳税人诉讼,以国家军队不去西域驱逐俄人却逗留内地为由,状告太尉府滥用军费——既然是纳税人,那就有权监督每一分税款的使用,看见滥用公款之行为,纳税人可凭纳税证明成为原告,对滥用税款行为人进行起诉,这是《大中华国纳税人权利法》上明确授予每一位纳税人的权利。不过,和税务有关的诉讼全归国税局税务法庭负责,是以案子虽然开庭审理,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原告败诉。
就这么忙忙碌碌,等诉太尉府滥用军费一案结束,日子已经是深秋。在土地改革补偿案开审前,南京城也和当初沪上一样,被党员越来越多的护宪党挤满,提前一日在城内住下的梁启超诸人,满脸微笑的等着明日的终审判决,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依旧会赢。